他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應該干什么。
眾目睽睽之下,曲齒膝蓋一彎,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
他知道站在身后的大哥黑齒與自己一樣,跪了下去。
緊接著,曲齒聽到大哥斬釘截鐵,沙啞中帶有一絲感傷的聲音。
“崮山寨上下一千一百三十七口,求大頭領收留。”
這是一個信號。
所有豕族人紛紛跪下,就連懵懂的孩子也不例外。
寒冬的地面一片冰涼,下跪的動作有辱尊嚴,可是在嚴酷的生存問題面前,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這時候的天浩顯得格外安靜。他凝神注視著跪在面前的這些野蠻人。強化過的身體擁有一種特殊能力,他可以感覺到包括黑齒在內的所有人沒有敵意,也沒有故意做作想要誘騙自己上前,暴起殺人的陰謀。
他緩慢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黑齒面前,低下頭,認真地問:“你…想好了?”
黑齒揚起頭,又黑又粗的臉上顯出決絕的神情:“從今天起,黑齒不再是崮山寨的頭領,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豕族人,求大頭領收留。”
天浩眼里一片冷漠:“這是叛族,鋼牙王鐵齒不會放過你。”
黑齒臉上一片猙獰,從嘴唇位置外凸的獠牙在扭曲肌肉帶動下微微發顫:“我殺了自己的妻子,她是鐵齒的心腹…我…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天浩神色未變,心里卻有些意外。
他知道鋼齒部的規矩,也知道族長鐵齒控制手下的習慣。平俊的情報收集工作很有效,嚴格來說,這些事情不算什么秘密。
黑齒將頭轉向身后,一名親信連忙從地上爬起,小跑著上前,同時解下后背上的籮筐,掀起蓋布,拿出一顆已被寒冷凍結的人頭。
那是黑齒妻子的腦袋。雙眼已經翻白,微張的嘴唇兩邊各有一顆獠牙,只是不怎么銳利,體積也不如黑齒那么大。
天浩瞇起雙眼,視線卻牢牢鎖定跪在地上的黑齒:“既然如此,那就向你們偉大的神靈發誓吧!”
他隨即加重語氣:“血誓,永遠不可違背的那種。”
說著,他拔出佩刀,扔在黑齒面前。
沒有絲毫猶豫,黑齒撿起刀,對著自己左手掌心狠狠割下去,細密的血線很快染紅整個手掌。他抬起帶血的手,按住額頭,仰面朝天,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震天咆哮。
“我,黑齒,崮山寨第三百三十七代頭領,憑著鮮血向豕神發誓:永遠效忠我的主人。若有違背,必將粉身碎骨,靈魂永世不得安寧!”
帶血的刀傳到曲齒手中,他把黑齒剛做過的事情重復了一遍。
接下來,是所有的豕族人。
包括孩子,沒人可以例外。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
成年人也就罷了,孩子卻忍不住疼痛,誓言伴隨著哭喊,地面上逐漸變得星星點點遍布鮮紅,血的顏色慢慢轉黑,淡淡的血腥伴隨著寒風,鉆進人們的鼻孔。
天浩冷眼看著這一切,直到最后一個豕族人發誓完畢,他才一掃臉上的漠然,露出溫和的善意笑意,彎腰把跪在地上的黑齒攙起。
“呵呵,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一個部落的兄弟!”
天峰帶著黑齒和曲齒走了。以他們為首,這批數量龐大的豕族人必須盡快得到安置。
看著廣場上跟隨一個個磐石寨引導者逐漸分成小隊的豕族人,手心里一直死死攥著巨型鋼斧的天狂覺得焦躁不安。他面色陰沉,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掃來掃去,聲音壓得很低:“老二,你為什么會相信這些家伙?我覺得…他們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靠。”
天浩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爆發出強大的力量,透過厚厚的暴鬃熊坎肩,深深透入天狂的骨骼,卡得他紋絲不能撼動:“以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他們已經發下血誓,這是永遠不可能違背,也必須被尊重的誓言。”
天狂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扼住了翅膀的小母雞,他極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脖子,意外的是天浩并未對此作出反應,那只扣住自己肩膀的手仿佛鋼澆鐵鑄,牢牢焊死。
他知道天浩的力氣很大。天狂覺得這可能是平時伙食太好,營養攝入豐富導致的結果。天浩的個頭不大,力量卻大得驚人,尤其是上次在北方山區“捕獲”迅猛龍,已經讓天狂對這個昔日沉默寡言,身材干瘦的弟弟另眼相看。
“好,我不說了…老三…你…先把手拿開咱們再好好談…”在別人面前,兇悍的天狂從不求饒。可是在天浩面前不一樣,類似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
緩緩松開手指,看著狼狽扶住肩膀,口中不斷吸嘶著冷氣,齜牙咧嘴活動被捏疼位置的天狂,天浩面色沉穩,肅然如冰。
“這種事情沒得商量。這是原則問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以后再聽到類似的話。”
細長的手指筆直對著天狂眉心,平淡且毫無感情的話語令他心生畏懼:“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我的二哥,你平時的一言一行都會對其他人造成影響。我們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成就,總不能因為隨隨便便一、兩句話就讓一切辛苦付之東流。”
強大的氣場瞬間從天浩體內散發出來。天狂身高明明遠超于他,魁梧強壯的體格更是讓他看起來如同巨人,如此醒目的外觀對比無論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天狂占據優勢。然而事情就是如此詭異,居高臨下的天狂正在顫抖,忍不住有種想要對著天浩跪下去,頂禮膜拜的沖動。
這是長時間壓力積累造成的結果。天狂知道三弟比自己優秀太多,無論任何方面都是如此。
很干脆的認錯其實不丟臉,何況從很早的時候,天狂就已經認定天浩有著領導者的專屬特性:“老三,我錯了,這些話以后我再也不說了。”
平靜地注視著天狂,透過對方瞳孔,看到深藏于心的畏懼和拜服,天浩嘴唇微張,在寒冷的空氣中輕輕吐出白霧,他轉過身,看著廣場上逐漸散去的豕族人,嘆息著說:“…他們也不容易啊”
“黑齒是被逼的。如果換了是我處于他的位置,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暴力不是控制這個世界的唯一手段。你應該多花點兒時間看看平俊從外面帶回來的情報。得有頭腦,學會分析。人與人構成了社會,這是一個復雜混亂的系統。事物本身遠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簡單,高興的背后往往透出悲傷,暫時的難過也許只是未來希望的開端。我們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
天狂把巨大的戰斧斜插在背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朝著背對自己的天浩邁出腳步,來到距離很近的地方站定,頭伸出過去,在對方可以感受到自己口鼻噴出熱氣的位置,發出疑惑的低語。
“老三,你…你說的這些話,我不太聽得懂。”
天浩沒有改變站姿,也沒有變換角度,仿佛一尊永遠矗立在原位的雕塑:“鹿族人還沒有大舉進攻以前,我就謀算著想要并吞崮山寨。平俊帶回來的消息很有用,鋼牙族長鐵齒用女人控制下屬的手段其實很高明,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保密”的重要性。如果換了是我…呵呵,我永遠不會讓別人知道我有那么多的女兒。”
“強行沒收下屬的收益,是個非常惡劣的習慣。豕族人世世代代都是雇傭兵,在戰場上拼死拼活用腦袋換來的糧食,被鐵齒隨便一句話就得分走一半,甚至更多。換了是誰都咽不下這口氣。短時間的不滿只是口頭發泄,時間長了就不一樣。真不知道鐵齒究竟是怎么坐上族長的位置,但就我們得到的情報分析,像崮山寨頭領黑齒這樣的人很多,他們只是攝于鐵齒的族長威嚴,敢怒不敢動,平時甚至連話都不敢說。”
“這是一個隨時可能達到臨界點的炸…嗯,這么說吧,就像你喝多了水肚子發脹,偏偏這個時候有人捏住你的排尿管,就像我剛才抓住你的肩膀…懂我的意思嗎?”天浩緩緩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著天狂。
這詭異目光讓五大三粗的漢子沒來由一陣發虛,天狂下意識倒吸了一口冷氣,夾住雙腿,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順嘴說道:“那不是得活活憋死?”
“沒那么容易死。”天浩的嘴唇很薄:“正常的疏導通道走不通,被壓制的力量就得另外尋找新的出路。”
“那…那該怎么辦?”天狂的思維還是過于簡單化。他想了想,不太確定地試探著問:“從別的地方…老三,你是意思是…從嘴里吐出來?”
天浩抬起左手,五根手指撮在一起,在天狂專注的目光中猛然做了個迅速張開的動作。
“擠壓到一定程度就會發生爆炸,撕裂最牢固的防御基礎,就是這樣。”
“豕族人最難熬的季節就是冬天,他們比平時更需要食物。呵呵,我當然知道上次雇傭曲齒他們的價錢給高了,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感受到什么叫做幸福。有糧食,有衣服,他們對生活的追求層次其實不高。喝慣了鮮美的魚湯,再回頭去吃苦澀的野菜,這會讓他們對艱苦的生活感到不滿。但事情還沒有結束,接下來他們還得面對更糟糕的問題。”
“黑齒的老婆是鋼牙族長鐵齒的女兒。她會把我們與崮山寨之間的交易一字不漏報上去,我給了曲齒多少糧食,鐵齒都會拿走一半,甚至更多。到最后,真正落在崮山寨村民頭上的好處寥寥無幾。他們同樣要挨餓,生活狀態不會因為找到我們這個大客戶發生本質上的變化。”
天狂粗硬的臉上終于顯出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就說老三你腦子是不是被暴鬃熊給啃了,怎么平白無故的給曲齒那么多好處。平時他們下礦挖泥炭吃好點兒也就罷了,臨走的時候還答應了那么一大堆條件,足足四倍的報酬,這簡直就是讓咱們寨子的人看了眼紅。”
“就算我答應給他四十倍也沒用。鐵齒是個殘酷的家伙,他會以族長的名義把一切都奪走。黑齒是個聰明人,他看穿了我的計劃,知道這是我變相對他進行招攬,所以他給我帶來了那個女人的腦袋,崮山寨全體加入我們磐石寨。”
隨和的口氣讓天狂膽戰心驚,他忽然對這個弟弟產生了新的認識:“老三,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以前就認識黑齒?你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做?”
“我怎么可能認識他?”天浩淡然地回答:“這只是一個計劃,成功的幾率很高,同樣也有著失敗的可能。”
天狂臉上寫滿了不解:“但你之前答應過曲齒,如果跟我們簽下三年的雇傭合同,就必須付給他們四倍的報酬,足足四倍啊!”
“那又怎么樣?”英俊的臉上透出冷酷:“他們愿意永遠充當牲畜的角色,那是他們的自由。四倍的報酬當然不可能白給,收獲與付出必須成正比。如果他們真愿意接受那種條件,我會把他們往死里用,榨干最后的,所有的價值…連骨頭都必須挖出來熬油。”
天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忽然覺得身體周圍的溫度下降了很多,冷得讓自己直打哆嗦。
還好這是我的弟弟。
還好我與他站在同一陣營。
還好咱們是同一個部族,同一個寨子。
在心里,天狂暗暗對天浩翹起了大拇指。
這些事情要換成是自己肯定不行。彎彎繞繞那么多的陷阱根本想不出來。天狂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能扛著戰斧打仗殺人的生活最簡單,也最快樂。至于那些用腦傷神的問題,還是統統交給老三處理吧!
這時,他聽見天浩發出淡淡的笑聲。
“其實,這只是計劃的一部分…”
天狂徹底僵住了。
一部分?
那就意味著,還有后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