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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若是疑李公,何須讓人來查?”
隨著趙玖本能脫口一噎,非止是李綱沉默了下來,便是其他幾名近臣也都默然…無他,此一時彼一時也。
不要說兩個當事人與諸多親身經歷過那個時期的近臣,便是黨項老頭仁保忠都曉得,當日趙官家剛剛登基的時候,李綱是朝廷倚仗,是國家旗幟,想要抗金,想要團結人心,想要重新立起一個朝廷,便只有這位李相公能為。
那個時候,李相公孩視趙官家,趙官家也只能在佛像下面‘默然’。
于是乎,等到后來,這位官家在淮上一根腰帶拴住韓世忠,半只鴨子買下張俊,順便斬殺劉光世,一時握住兵馬,還用釣魚戰術造成了頂住了金軍推進的假象,算是掌握了一些權力…卻是在戰后第一時間耍詐,將李相公留在揚州,自己趁勢轉向南陽…此舉固然有抗金需求的說法,但借此擺脫李相公的控制,親自掌握朝局主動權的意圖也不要太明顯。
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要將李相公改成李公相,還要將太后、賢妃、皇嗣交給對方,以作心照不宣。然后,東南政務大權,也要盡數托付給人家,才能使局面安穩。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鄢陵大捷,趙官家收復舊都,得到了宗澤宗留守的認可與東京留守司的政治、軍事遺產,并獲得了空前的政治威望,這才徹底更改主客,使君臣之間情勢逆轉。
其實,在某些政治動物眼里,東南軍亂和皇嗣那件事,未必是壞事,否則依照這對君臣的性格,二人說不得就要鬧出來什么傳統封建政治活動中的君臣戲碼來。
到時候,反而不美。
而時間再往后來,到了眼下,李綱內外羽翼盡除,連他親弟弟都不想給自家兄長做什么中介工作了,趙官家卻在堯山之后威福自享,那李綱這種不合時宜的老臣,而且是老權臣,當然更加顯得不合時宜了。
這種情況下,按照大家的理解和默認的政治規矩,隨便來個誰,念叨一下舊事,甭管是孩視,還是東南軍亂與皇嗣的問題,又或者是之前對朝廷大政的抵觸,只要趙官家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讓李伯紀的政治生命徹底結束——所謂提舉明道宮,南京安置便是。
這一點,李綱自己在經歷了這么多后,顯然也是這般以為的。
不過,這些人都誤判了,對于李綱,穿越者趙玖有屬于自己視角的特殊看法,就連剛剛那句話,也不過是甫一見面就被嗆,然后尋了個嘴上痛快反噎回去罷了。
實際上,如果這天下真有一個人知道李綱永遠不可能會被他趙官家那般處置,那此人絕對是趙玖自己。
“朕渡江先到太平州,一則是與李公多年未見,心中思念…總該來看一看…”趙玖想了一下,終于還是選擇了坦誠以對。“二則,乃是要借李公的地方先避開風頭,事先盤一盤南方的根底,方好施為…”
“官家要如何施為?對誰施為?”李綱沉默之后,戒心不改。“恕臣直言,自呂頤浩設月椿錢、經制錢后,江南民力已竭…”
“這個民是指誰?”好不容易摁下些許情緒,趙玖復又有些來氣。“是親手耕織的貧民百姓,還是那些動輒拋出數千貫的豪商地主?又或是每年收租子都能收到七八百石的寺觀?”
李綱再度沉默了片刻,方才帶著一股倔氣反問:“官家為何以為臣是在給那些人說話?臣何時何地曾給這些人張過目?”
這次輪到趙玖卡殼了。
君臣二人,一個二十七八,英年銳氣,權威正盛;一個年約五旬,明知勢弱,卻氣勢不減,結果就在這太平州州治當涂城城北、采石磯之南的長江之畔陷入到了長久的沉默對視之中。
周圍隨行近臣,以及太平州州屬官吏,個個把腦袋埋到了最深處。
官家的權威不必多言,而李綱這種做過公相的人,在沒得到官家明確示意之前,也無人敢真的去招惹…氣氛漸漸變得尷尬而凝重起來。
而停了半晌,居然是趙官家選擇了退讓,其人言語微微嘆氣,言語稍緩,就在這長江南岸認真相對:“李卿,朕此番南下是要做事情的,不是來與卿斗氣的,李卿便是有怨氣,也該有大臣風度,讓朕入城再說。”
李綱大概也覺得有些蕭索,便躬身一禮,讓開道路,然后搖頭以對:“臣為官家守土,焉能阻天子入州城?”
趙玖也愈發可說,當即負手拎著那本賬冊翻身上馬,然后走馬入城。
入城之后,君臣既然又鬧了一場,自然沒有如揚州那般和諧氣氛,雙方都敷衍片刻,便立即散場——李綱自歸入自宅,而因為趙官家來的倉促,卻也只能暫居州府。
君臣重逢,卻無話可說,回想當日淮上別離,二人自比昭烈、武侯,簡直有些莫名其妙。
“早就聽說李公這脾氣耿直,卻不料居然如此咄咄逼人?官家居然能忍?”
趙官家既然歸入州府,時間還早,自然要去看那些調查報告,而別人倒也罷了,幾位提前渡江、寫了調查報告的近臣卻不好散去,只能留在州府側院中,相顧閑談,等待征召聞訊…此時說話的,赫然是新任秘書郎、第一次隨駕的宗潁。
“小舍人想多了。”
仁保忠情知這位新加入的近臣又是一個投胎好的,偏偏資質又是個尋常的,而且親父終究是歿了的,便有心拉攏,所以當即應聲以對。“這跟脾氣無關,跟位子有關…說一千道一萬,李相公到底是從堂堂公相位子上被攆了下去,心里有再多氣也屬尋常,至于官家,也曉得這番道理,如何會與他計較不停?你信不信,只要官家讓李相公立即復了相位,君臣二人立即就要…就要魚水之歡了。”
宗潁哦了一聲,一時恍然,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
且說,按照道理和人設,雖然側院中只有寥寥幾人,可這番利害之話也就是黨項老狗仁保忠能說出來…實際上,仁保忠既然說出這番話來,其余人不提,梅櫟和虞允文兩個同科好友對視一眼,卻都是心下明悟之余忍住了一點念想。
無他,這仁保忠當年在西夏也算是權臣,一朝挫敗,被閑置了幾十年,一朝官家攻入橫山,便直接降服,恐怕也算是將心比心了。
當然了,這話不可能當面說出口的。
然而,梅櫟和虞允文兩個年輕人不好說話,卻有人不在乎,一人隨即開口,絲毫不留情面,正是翰林學士呂本中:
“仁舍人不要以己度人了!如李相公這般人物,便是相位得失有些計較,也不至于到如此份上的…”
“還請學士指教。”仁保忠拱手以對,絲毫不怒。
而其余人情知呂本中雖只是個衙內學士,所謂詩做的好,小報辦的不錯,政治卻一塌糊涂…但大家也都知道,人家有個好爹…所以他一開口,非止仁保忠,便是其余人也多少帶了幾分認真心思豎起耳朵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李相公這般人物而言,相位得失是表,用政評價才是根。”呂本中果然環顧左右,侃侃而談。“其實,剛剛官家與李相公鬧成那樣,言語雖少,卻已經直接說到了關鍵,那便是財略…財略才是杭州呂相公(呂頤浩)代替李相公的真正緣由所在,也是官家著我等此番調查的真正緣由,更是關系到李相公的身后名…他不怒才怪。”
“怎么說?”仁保忠催促不及。
“能怎么說?”呂本中負手搖頭,狀若感慨。“當日官家登基,李相公在位,建筑朝堂,收拾局面,功莫大焉,但彼時國家崩潰,財務兵馬皆無,萬事皆要走財政,而李相公的財略,卻一言難盡——他當日在南京也好,來到東南也罷,大約只有兩個財務法門,一個喚做節約,讓朝廷省錢,這倒讓人無話可說;另一個卻是讓各州郡豪富之輩自愿捐獻,以補漏洞…”
眾人一時愕然。
而仁保忠怔了一怔,幾乎難以置信:“自古以來讓人出錢,要么定法度以官府權威強征,要么如官家在揚州那般誘之以它物,李相公也是做到相公的人,為何會以為能靠富戶捐獻便使國家渡過難關?”
“這便是李相公去相的真正緣由了。”
呂本中愈發搖頭以對:“天下崩殂之際,他有氣節,所以能排眾而出,但一到做實事的時候,他便顯出不足出來了…當日太原之役,李彥仙李節度彈劾他不知兵,今日已有定論,就不多說了;而彼時朝堂上下乃至于官家對他失望,一則是在南京行此荒唐財略,一看便知道是不可行的;二則是到了東南后他也依舊無計可施,而這個時候起來在東南收拾鹽政、酒政,建議收經制錢,立月椿錢的則是彼時的呂相公(呂頤浩)…偏偏李、呂二人當日在東南又水火不容,朝廷當然要做取舍!”
“怪不得剛剛李相公要說呂相公設經制錢、月椿錢不好,也怪不得他要自陳從無袒護豪富之意,卻居然都是有緣由的?”宗潁若有所思。
“經制錢、月椿錢當然不好。”三照相公范宗尹也忍不住加入到了侃侃而談之中。“但若無當年呂相公在東南倉促收得經制錢六百萬緡入東京,哪里能在河陰收兵后不出亂子?而若無后來設月椿錢為常例,使東南加稅三百萬緡,荊襄加賦三百萬石,又哪來的收攏西軍,繼而使堯山一線而勝?!所以回頭去看,無論如何,都是呂相公更勝李相公…呂李之爭,就在這個財賦上定了勝負,李相公此生休想在這件事上翻過去。”
仁保忠一時嘆服,宗潁更是覺得這范、呂兩位學士深不可測,不愧是堂堂內制,便是其余幾位不吭聲的,如楊沂中、虞允文、梅櫟也都一時肅然起敬,只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三照學士在江南暗訪了快一個月,果然是脫胎換骨了。
只是呂學士那里,卻不曉得是不是又是離京前呂相公交代的言語。
然而,就在側院中一時風景獨好之際,忽然間,一人快步自隔壁院中走出,來到側院便揮著手中文書直接放聲質問:
“范宗尹!這便是你做的調查嗎?!”
三照學士大驚失色,其余近臣也陡然一驚,卻見到換成便裝的趙官家進一步走到范學士跟前,指著手中文書怒氣不減,引得身后劉晏與幾名年輕班直倉促跟上:
“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讓你去查一個縣城,還專門畫了表格,定了選項,結果你怎么寫的?大約、傳言、素聞…一個一年商稅不過三千貫的城,卻連城中最有錢的到底是哪家都不知道?!你這一月到底是如何查問的?”
饒是知道官家這氣十成里有八成是李綱李相公帶起來的,但當著官家的雷霆之怒,范宗尹也是慌亂不及,趕緊躬身以對:“好讓官家知道,臣是到寧國縣后找人問詢的…”
“當然是找人問詢,你都找誰了,為何會問成這樣?”
“自然是當地的讀書人…”
趙玖氣急敗壞,反而失笑,卻又含笑打開手中文書,翻到一處,捏出一張紙來,然后再問:
“那暫不說家產你問不出來,朕問你,為何這個文書后面還有個夾片,說什么宣城某某目無法紀,騷擾士民…朕讓你去宣城了嗎?”
“臣慚愧,這是宣城士人聞得臣在寧國,跑去言語的…”范宗尹松了一口氣之余趕緊解釋。
“所以,朕讓你去私訪,你忍不住把堂堂內制的身份露出來了?”趙玖愈發失笑不及,顯然是氣到了極致。
范宗尹徹底失聲。
趙玖扭頭環視,臉上笑意怒氣一時俱無,卻是面無表情,冷冷相詢:“還有誰暴露了身份?”
其余幾人面面相覷,然后剛剛大出風頭的呂本中小心向前一步,躬身行禮。
趙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只是回頭相顧追出來的劉晏:“將呂學士的固城鎮報告拿過來…”
劉晏不敢怠慢,匆匆轉回去,然后又匆匆出來,將呂本中的報告奉上。
趙玖打開來看,只見前面幾個地主、田地啥的都還算是清楚,但翻過來看到另外幾頁,窺到其中一項,卻又覺得一股怒氣直沖腦門…好久方才忍住,然后咬牙切齒起來:
“呂本中!”
“臣在。”呂本中心驚膽戰,其余幾位也都齊齊打了個寒顫。
其中,宗潁初次經歷這種事情,幾乎便要失態做請罪行禮之狀,卻還是仁保忠眼疾手快,將他拽住。
“朕問你,固城湖畔的固城鎮轄下到底有幾座橋、幾個渡口?”趙玖當然沒注意那邊的小動作,只是認真追問身前的呂本中。
“四個渡口,四座橋。”呂本中脫口而出。“臣親自數過的。”
“那你為什么不寫清楚,四個渡口四座橋?”趙玖只覺得一口氣憋在心里,幾乎要將他憋死。“而寫成什么‘小橋斜渡七八處’?”
呂本中也根本不敢說話。
“還有。”趙玖再度怒極失笑起來。“這下面為何又寫著,‘臣月夜披秋風而出,行至固城湖畔小橋,登橋而望,湖中光影流轉,雖不及二十四橋明月夜,卻也別有一番滋味’…你去數個橋,還要想著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你想讓誰給你吹簫?”
非但是呂本中,整個側院都安靜的只有秋風搖樹之聲。
“罷了!”趙玖怒極之下,反而懶得計較。“朕之前便想過這種情形,但若其余人都如這兩位內制這般風花雪月,這次朕就算是白白浪費一月時光了!”
言罷,這位官家便要折身回去繼續去看,但行到側院門前,卻又蹙眉回顧:“呂本中,你既然暴露了身份,又整日‘夜披秋風而出’,那前面這些最大的地主是誰,有多少田,繳納多少稅賦,乃至于幾家店鋪,作何經營,卻又如何這般精確的…你又是問的誰?”
“臣問的是和尚。”呂本中趕緊解釋。“固城湖畔有個鳴泉寺…臣也是只是對寺中和尚透露了身份,并著他們去幫臣調查詢問。”
趙玖面色稍緩…這其實是個法子,甚至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法子,和尚們在搞地方調查上的優勢是非常大的,那也怪不得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外,很多地方呂本中查的都還不錯。
然而,趙官家剛要點頭回身,卻又想起一事,然后正色再問:“那這個明泉寺本身呢?有多少地?可曾參與當地商貿?又有多少和尚?多少僧房?”
呂本中張口欲言,卻無言以對。
江南方寸之地,趙官家見狀只是仰頭長嘆一聲,卻終于還是折身回去了,只留下滿院不安。
當然了,他們的不安其實也是多慮了,就好像趙官家不會真的讓李綱不得好下場一般,這位官家也不可能真為這事懲罰這些近臣的。
畢竟,趙玖心里非常清楚,在這年頭,指望著這些人搞出《尋烏調查》出來那是瞎扯淡,就側院那些人,包括楊沂中、仁保忠,誰也不可能親身去跟農民交談,他們能去尋讀書人、和尚、道士問一問,然后做到這份上就已經足夠好了。
趙玖自己也有心理準備。
再說了,趙玖也沒資格為這個懲罰這些人,不說別的,這一個月他整日在揚州風花雪月,吃喝玩樂,何曾自己去做過調查?
無外乎是耍起官家威風,將活攤派下去,然后弄個表格,強迫他們填上罷了…古往今來,不好好當上司的不過是這些手段。
甚至再說透點,他趙玖身為一個皇帝,根本沒法子白龍魚服去親自查探實情,如果信不過這些人,也沒誰可以信了。
至于他剛剛起的那股子邪火,本質上還是跟李綱生氣所致,而這幾份報告,其實并沒有那么荒誕…很多東西、很多問題,都能從字縫中體現出來。
何況,身為一個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普通大學生,趙玖一開始便大約知道問題的根本所在,所以,與其說是根據報告來尋找問題,倒不如說是在報告中尋找相應的證據:
范宗尹提到的,不僅是福建,而是整個東南都廣泛存在的殺嬰惡俗;
呂本中提到的,江河湖泊旁的淫祀泛濫,食菜魔教在地方上的死灰復燃;
梅櫟提到的,豪商與地主、寺觀與地主的普遍一體化;
虞允文提到的,火葬、水葬習俗在鄉野普遍存在;
楊沂中提到的,從士大夫到民間普遍性對呂頤浩、趙鼎、張浚幾位相關執政強烈不滿;
宗潁提到的,有部分鄉野百姓拋荒入城;
當然,也免不了所有人共同提到的,收租五百石以上超級大地主,在東南城鎮鄉野中普遍存在,以及東南老百姓確實負擔極重的問題。
一連三日,趙玖就留在州府院中,既不去出席什么宴會,也不去與李綱和解,只是不停的研究報告,并對相關近臣進行召喚、問詢、討論。
而三日之后,趙玖終于將那些表面上的東西給抹去,將問題歸根結底式的納入了東南賦稅這個核心問題周邊…這是當然的,不光是趙玖早就從歷史書上看到過答案,而是說所有的社會問題,終究會切實的歸入這個基本問題。
真的是所有的一切,殺嬰、淫祀泛濫、食菜魔教的趁虛而入,地主的普遍性存在,水葬火葬的流行,說到最后,就是這個土地與人口與賦稅的問題。
故此,三日自后,看完報告的趙官家將這些報告徹底拋下,重新在自己的總結筆記上列舉了幾個詞匯:
一者,租庸制度;
二者,兩稅法;
三者,不限兼并;
四者,田皮田骨;
五者,丁身錢;
六者,勞役。
其中,租庸制度的意思很簡單,租是田租,庸則是指老百姓需要服徭役的時候,可以通過交絲絹,來完成自己的徭役義務。
這是從唐代開始便廣泛施行的針對底層百姓的中國基本賦稅制度,它當然有很多問題,但它的進步意義卻也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庸’,通過交絲絹而避免去服基本的徭役,可以讓老百姓安心生產,不必擔心會耽擱農忙,生產積極性也極大提高。
所以,租庸制度的問題再多,也抵消不了他的積極性。
接著是兩稅法,這也是唐代的改革成果,而且也是個良政。
說到兩稅法,就需要先明白一個概念,那就是封建時代,任何國家的老百姓在面對政府時,都是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那些衙役官差每一次下來與老百姓接觸,都會造成極大的破壞…哪怕是來推行良政的,接觸一次也會禍害一次。
上面來征稅征糧,不要敲詐勒索的嗎?不要殺一只雞招待的嗎?不要看上你家漂亮女兒的嗎?地方跟官府有關系的無賴不會趁機想兼并你家那幾畝上好菜園子的嗎?
而兩稅法,說白了就是把所有的賦稅進行統一計算,每年只有夏秋兩季會各自進行一次征收工作,這就讓老百姓大大減少了被官差騷擾的程度,也可以按年來進行生產物資的調配,不必日日月月緊張。
所以,當然是良政。
至于趙玖自己當日用寺觀、商戶來代替官府搞青苗貸,本質上也有類似的思路…再好的法子,讓手握權力的官差與政府去執行,都會迅速淪為惡政,這在封建時代是沒有任何意外的…和尚和豪商雖然也會敗壞局面,但比封建政府依然是好很多的。
甚至,根據赤心隊中的平清盛所言,在日本,數百年前也有類似的制度,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放貸給老百姓…結果呢?結果就是達官貴人趁機強迫老百姓收貸,然后用利息大面積掠奪、兼并。以至于日本特色的授田制度被破壞、莊園經濟徹底崛起、武士階層隨即誕生。
那么,如果說租庸制度與兩稅法是經歷過時間考驗,必須要堅持的基本良政,剩下四條,可就是真正的問題所在了。
第三條不必多言…大宋朝是放任兼并的,兼并是合法合規的。
第四條,也就是田皮田骨的問題,是去年朝廷宣布對田產征收額外征稅以后,大地主為了逃避這個稅賦,進行的惡劣抵制措施。
簡單來說,就是地主事實上兼并了周圍老百姓的土地,也收了租子,但為了少交稅,卻用合同的方式將田產名義上留在老百姓那里,這樣就把自己本該負擔的朝廷賦稅轉移給了佃農。
第五條,也不必多說,丁身稅,就是人口稅,不管你家田多田少,你有成年丁口就要繳納這玩意。
第六,則是另一種變相的人口稅…租庸制度下當然可以不要大部分服役,但服役本身是轉化為絲絹這種稅務的,換言之,勞役依然存在,改成了交稅而已。
而勞役又是根據什么來呢?還是丁口。
何況,除了傳統勞役外,總有一些必須要人來做的其他門類勞役…比如宋代臭名昭著的衙前里正制度。
衙前是讓你看管公物,實際上公物那個不被官吏掏空?所以衙前役就淪為事實上強迫百姓補足官物的搶劫行為。
里正類似…里正是為了收稅時方便,指定一戶為里正,充當某種類似包稅人的工作。
然而,大戶來做包稅人,是可以趁機劫掠的,普通百姓當這個工作,卻反而不敢去真正的權勢家收稅,何況還有貧民百姓真的交不起稅,結果就是擔任里正這個役作的老百姓家要掏出自己家產補足稅收…也基本上相當于公開劫掠。
總而言之,饒了一圈,免不了富人越富,窮人越窮,但富人越富勢力越大,越不會被盤剝,反而是窮人越窮,負擔絲毫沒有減輕。
譬如說殺嬰那事,邏輯很簡單,家里就那么多田產、家產,可只要孩子長大就要負擔相應的人口稅和勞役稅(絹帛)…那么結果就是窮人養不起孩子,不敢養孩子,孩子一多就溺死。
人多地少的福建路尤其如此,那地方殺嬰已經成為了基本的習俗,胡寅差點被溺死就是這般來的,而富庶的兩浙路、江南東路,雖然少了一些,卻也少不了類似的事情。
事情就在這里對上了,殺嬰不是什么惡俗,福建人不是天生就是要擔上惡名,而是人地矛盾和賦稅的問題,火葬、水葬也是如此,是為了省點田地方便耕種,淫祀、食菜魔教還是這般,是基層對官府失去信心,是官府對基層治理失敗的結果。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這個問題…底層農民承擔著一切,卻無人正眼看他們一下。
這便是大宋朝延續了一百多年的盛世所在,也是趙玖此行東南之前便考慮了很久的問題…他來這里,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只是讓近臣們去做調查,自己分析完之后更加深刻而已。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根本沒有踏出太平州府半步的趙官家將那六個詞匯也抹去,重新寫成了兩個簡單的詞匯:
一曰兼并;
二曰丁負。
這便與跟那些年學過的教科書連到一起了。
而在寫完這兩個詞后不久,趙玖只猶豫了片刻,便將這兩個詞也一并撕去,然后重新在小本本寫下了兩個來之前便盤旋于腦海的詞:
一曰,盛世滋丁,永不加賦;
二曰,攤丁入畝。
兩個詞,兩張紙,趙官家重新陷入到了選擇疑難之中。
不過,就在這位官家猶豫不決之時,李綱終于請見了——官家渡江后放了東南士大夫的個子,卻在他州府內一聲不吭呆了六七天,而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士大夫,包括兩淮、江東、福建的都早已經漸漸云集兩浙,他承受不住上下左右的壓力。
所以,想請趙官家東行往兩浙,去履行他的、相關‘政治座談會’的承諾。
對此,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的趙玖也情知拖不得了,卻是一聲感嘆后,將兩張紙一并收入,然后啟程向東,卻又下旨讓李綱隨行。
十月初二,御駕抵達金陵,匯集劉錡部兵馬。
十月初八,御駕抵達蘇州,蘇州傾城而迎,趙官家旋即在此處正式下旨,將于本月底在杭州周邊召東南士大夫論政,而且,除有品秩有待遇的在位、退休官吏,學生士人外,無論僧俗,無論商工百姓,無論兩淮、兩浙、兩江、福建所屬,但有言欲進者,不計文書口訴,皆可登御前一言…明旨傳出,東南終于重新沸騰,各處士民奔走而告,紛紛往蘇杭一帶匯集,等到趙官家儀仗出蘇州時,隨行騎驢乘車的東南士人,就已經不下數百人。
十月十五,因為雨水不期而至,御駕稍晚抵達杭州,隨即趙官家與呂頤浩呂相公相會密談,接下來幾日,匯集而來的士人已經充盈杭州城內外,不下千余。
十月十九,最后的旨意正式傳出,趙官家、呂相公,聯內制范呂二學士,將于十月廿五日開始,于西湖畔召開相應座談會,一連五日,天子、宰執、內制將會現場辦公,若有議成,即刻當場發詔,以成政令。
一時間,東南三度沸騰。
十月廿二,隨著許景衡許相公的抵達,趙官家終于想起一事,卻是帶著呂、李、許三位相公一起去洞霄宮探望了太上淵圣皇帝…兄弟二人相見,據說是兄友弟恭,場面極度溫馨,甚至兩位皇帝、三位相公還一起在洞霄宮吃了一頓東坡肉。
以至于往后三日,杭州城內,東坡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