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雖然西夏主力一度抵抗激烈,但最終因為實力不支和種種主客觀條件,一朝潰散,結束的非常迅速。
其中,西夏主帥嵬名察哥戰死,黑牛纛被繳獲,其人尸首被發現時身上最少中了七八處神臂弓矢,血都快流干了。
潑喜軍主將嵬名濟戰死,捉生軍大將嵬名遇投降,鐵鷂子主將嵬名移訛率少部鐵鷂子突圍出向南。
對此,岳飛只是讓數千輕騎前往追擊,便號令全軍打掃戰場,準備休整一日,再好整以暇,渡河去取靈州。
孰料,這日下午,戰場尚未打掃妥當,對岸便忽然有人渡河至此,乃是代表了幾個大的蕃部,愿做內應獻上靈州…曲端親自審問,卻發現對岸這般迫不及待投誠的原因極為好笑。
原來,對岸城內有一個大部落乃是從橫山鹽州支援過來的,根本不是興靈這邊的人,所以早早就因為橫山那邊的動靜而心生動蕩,而今日,這支部隊趁著察哥渡河,宋軍大股壓上的那個時機,忽然就以一種半嘩變的方式控制住了靈州城的城防。
留在對岸的嵬名仁禮與嵬名云哥在城下猝不及防,登時便陷入混亂,其他諸部見狀,也多趁機放棄了渡河,這就是今日上午察哥見到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而眼下,隨著那個部落之外的其余幾家,帶著一種復雜情緒看著察哥大軍在河西岸被全殲,也是終于意識到大勢難為,所以干脆請降。
“我問你。”午后陽光下,曲端坐在鐵象前的田埂上,繼續冷冷相對。“你們既是沒控制住靈州城,被人堵在城外,如何敢跟我說要獻城?要獻城也該是人家握住了城池的那家吧?何況,人家既然握住了城池,自然有降服的意思,明日俺們大軍渡河到了城下,他也自然會開門,那里要你們在這里做便宜買賣?”
“好讓曲都統知道,”來的這名蕃將慌亂之余趕緊做答。“話雖如此,但也有說法…城中那家本是鹽州守將,而此時鹽州對面的環州知州楊政已經率先輕兵從瀚海北邊長城故道追來了,若是星夜兼程,指不定明日一早就能到…若說這兩家沒有關聯,都統信嗎?”
曲端終于微微瞇眼。
那名漢話流利、善于言辭的蕃將見狀大喜,也是什么臉都不顧了:“都統現在的情形是,察哥主力已經沒了,對岸雖有兩萬兵,卻分成了三撥,且都是驚弓之鳥…這個時候,只要有大宋王師,不管是誰先到了,便是盡收盡取的局面!楊政到了,河對岸的功勞便都是御營后軍的了!”
曲端嗤笑一聲,卻不作答,只是翻身上馬往岳飛旗下而去。
聞得河對岸情勢,岳飛雖然對此類事不怎么在意,但既然情勢如此,也沒理由拒絕日后可能合作更緊密一些的曲端,尤其是曲端提出可以讓此番戰功最少的王德部來主動此事…于是當即應許,只是讓對方小心行事,萬萬不要貪功中了埋伏。
岳飛既然給臉,曲端當然投桃報李,便復又主動保證等晚間再行渡河突襲云云。
閑話少講,且不提這邊大戰落幕,曲端等人迫不及待又要晚上去爭靈州之功,只說四月底這一日下午,連剛剛爆發了一場大戰都不知道的趙宋官家風塵仆仆了兩日后,終于抵達了他忠誠的宥州城。
只能說,雖然沒有胡寅隨行妥當安排一切,但表現積極的呂本中帶著些許內臣到底是能操持一點庶務的,再加上隨行的解元、岳超皆是宿將,董先、翟琮又早早在東面隔絕了危險,所以宥州之行并沒有什么突發事件。
依舊是黨項頭人們蜂擁而至,依舊是趙官家出面裝模作樣,安定人心而已。
“官家,今日到的多是銀州、石州、左廂軍司的部族首領…”待到城外大略會見完畢,君臣入城之后,臨到晚宴開始前,呂本中正色來報。“但來的都只是部族中的次子、年長不管事的老族長,正當年掌權的人似乎都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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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如此?”剛剛換下甲胄,換上大紅袍的趙玖稍微蹙眉。
“臣以為還是因為東面三處挨著綏德、晉寧,金人尚有萬眾在彼處。”呂本中趕緊將自己想到的答案奉上。“彼輩無膽,也無眼力,所以雖然上了降表,也讓董、翟二位統制入了他們的城,卻還是不敢傾族來做決斷。”
趙玖從有些慌亂的劉晏手中將硬翅幞頭接過來,自己低頭戴上,卻又順勢詢問:“這么說來,今日看似熱鬧,但其實并無要害人物了?”
“這倒也不是…”呂本中即刻提及了一個人名。“仁多保忠來了,就是今日城外十里處第一個帶頭向官家下拜,然后奉上駱駝的那個白胡子老頭。”
戴上硬翅幞頭以后,趙玖不好輕易動作,卻還是有些詫異:“此人有什么特殊嗎?朕還以為只是因為他年長,所以在最前頭呢…倒是那匹白駱駝不錯,溫順又雄壯。”
“官家。”呂本中當即失笑。“官家不知道此人也屬正常,窮鄉僻壤,便是七州中最頂尖的豪杰在天下面前又算什么呢?何況此人便是有些本事,也是往日的事情了。”
趙玖開始往身上系金帶,而呂本中也繼續稍作解釋。
原來,仁多部本是橫山大部,但其部漸漸聞名于天下,漸漸脫穎而出,卻只賴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神宗朝時的西夏橫山監軍,喚做仁多嵬丁,此人性情狡猾,與大宋交戰極多,且多是他謀劃大宋,主動進攻大宋多一些,但正所謂善泳者溺死,善攻者戰死,此人最后有一次進攻環慶路時被宋軍卡住歸路,落得個死無葬身之所。
但即便如此,此人幾十年經營,終究是讓仁多部脫穎而出,成為橫山蕃部的代表性部族。
聽到此處,系上金帶的趙玖終于微微笑對:“朕明白了,神宗朝對西夏主戰,此人又是西夏最重要的橫山戰線上的監軍,所以此人名聲在皇宋那里必然多有提及…更不要說,本朝文華才氣,倒有一半都在神宗朝,名人多,那時的事情也不免多被提及,連著他也有了名。”
“正是這個道理。”呂本中也放松對道。
“至于另外一個人,應該就是這個仁多保忠了。”趙玖穿戴完畢,立在遠處,微微正色。“朕猜猜,雖不曉得他是仁多嵬丁什么人,但依著年紀看,此人應該是在哲宗朝戰事中起了些名望,算是能在史冊上記個名字的本地名將?”
“正是如此。”呂本中見到官家準備妥當,語速也加快了一些。“不過此人之所以知名,卻還有兩件與兵事無關的大事…一個是幫助小梁后誅殺梁乙逋;另一個則是有傳言,此人大約是因為兵權被察哥所取,曾于小三十年前謀劃降服皇宋,事發后,李乾順未曾殺他,只是罷免而已,臣也未想到他居然現在還活著…當然,這種人物,歸根到底不值一提,只是今日宴席上數他最有資歷排場,所以臣專門來提醒官家罷了。”
聽著像是個渴求政治權力的陰謀家大于將領的樣子,趙玖心下胡思亂想,面上卻只點了點頭,然后一聲不吭,只是瞥了眼劉晏。
劉晏會意,率數十甲士先出,呂本中也趕緊隨之離去,而趙官家在十幾名御前班直的護衛下,停了一陣子,方才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處在宋人看來非常簡陋的大堂,堂中除了少許護衛外并無一人,而出了大堂,堂外院中空地上倒是霍然開朗,諸多甲士立身于院墻內外的跟腳處,而空曠的院中則整齊的擺上了近百張桌案,稍有薄酒青蔬。
這里是之前西夏嘉寧軍司在宥州城內的本據,隔壁是一個不知道什么宗派的寺廟,趙官家正是選擇了這個寺廟做行在,而因為大堂狹窄逼仄,所以干脆棄了堂上,來到原本可以點將的院中設宴。
正是一年白日最長的時候,雖說是晚宴,也的確是到了傍晚,但卻光線卻極為充足,趙玖自堂中轉出,一目了然。
而院中有資格列席的百八十人,從隨行至此的幾個大臣、軍將,以及早就帶兵到金湯城洪州、龍州、夏州蕃部,再到今日下午才在城外十里處第一次見到趙宋官家的本地以及橫山東端蕃部頭人,包括為首那名已經七老八十的仁多保忠,早在劉晏、呂本中等人轉出時便已經準備妥當,此時見到一身大紅袍的趙官家,更是心下一驚,十之八九直接下跪叩首,行大禮相見…倒是弄得幾名原本只是作揖的隨行文臣有些尷尬了起來。
當然了,身邊沒有內侍,趙官家也懶得裝模作樣,只是隨手一揮,讓眾人起身而已,便兀自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
宴席隨即開始。
不過說實話,西北這地方的宴席,還是西夏故地,還是黨項人做主賓,偏偏又是御前,那么作詩是不好作詩的,行酒令也基本上不大可能…只能是趙官家開口,與諸人噓寒問暖,做些政治承諾而已。
然而,雖說是政治承諾,但關于戰后的具體安排,是不是要把蕃戶內遷,會不會保留蕃兵,蕃兵又是什么待遇,塵埃落定后給不給蕃部頭人實打實的差遣,包括這些地方怎么進行行政區劃重構,種種嚴肅議題,卻沒人敢問這位官家,這位官家也沒有主動提及。
這使得整個宴會都顯得有些寡淡無味起來。
當然了,戰事未定,這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
酒過三巡,坐在右側最前排、須發皆白的仁多保忠慢騰騰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似乎是要敬酒的樣子,也依舊無人在意。
而果然,此人先行祝酒為趙官家壽,但飲酒后卻并未坐下,反而趁勢捧杯拱手請言。
“仁多將軍請說。”趙玖也并不以為意,尤其是他這身衣服讓他不好有多余姿態,便是想表達重視也難。
“臣生于蠻荒之地,久慕王化,今日得見天顏,不勝榮幸,所以私心有兩件禮物想奉與官家,還請官家笑納。”仁多保忠先是勉力低身放下酒杯,然后再重新起身,微微俯首相對,動作緩慢遲鈍,顯然是年紀真到了,而非是裝作老邁。
剛剛此人單獨起身時,趙玖因為對方的名聲還稍有顧忌,但見到如此,也覺得有些可笑,但面上不顯,只是從容相對:
“仁多將軍不是已經送了那只白駱駝了嗎?朕非常喜歡,如何還有禮物?”
“好讓官家知道,那駱駝是本地州縣官吏所尋,臣不過是因為年紀大,頭發胡子與駱駝毛色相稱,牽起駱駝來好看,所以才讓臣去獻的…此物并不能顯出臣的忠心來,也不能算是臣的禮物。”仁多保忠緩緩以對。“臣此時所說的兩個禮物,才是臣等私下花了大力氣為官家此行辛苦施為的。”
趙玖當即應聲:“既如此,且奉上來吧!”
仁多保忠聞言微微展眉,便回頭去看院門方向…這種宴會,自然是要盡數搜身的,禮物什么的,也只能經過檢驗再送來。
而劉晏親自下去,片刻之后果然有兩名甲士隨之入內,而劉晏本人也快步折回,在官家耳畔稍作耳語。
仁多保忠難得強打精神,死死盯住了趙宋官家的反應,而在他那片刻沒有晃動的目光之下,趙官家聞言卻并無詫異不適之色,甚至連頭上的硬翅都沒有晃動半分…這下子,仁多保忠自己也是暗罵自己可笑,繼而恢復如常。
禮物奉到御前,甲士打開捧出,卻是一個血淋淋的首級,都來不及用石灰保鮮的那種。而此物一出,呂本中與鄭知常幾個文臣各自面色發白,其余人包括趙官家在內,卻都沒有多余神色,最多只是好奇罷了。
仁多保忠沒有賣關子,直接緩步出列,在首級旁下跪相對:
“官家,此乃是小鞠德錄的首級…之前銀、石、左廂三處商議歸正,但自覺無寸功以存身,便來詢問老夫,老夫便建議他們取了此人性命,務必在今日官家到來之前,將此人首級奉上,聊表心意…三處頭人、兵馬未至,都是替官家作戰去了。”
趙玖難得晃動自己幞頭上的硬翅,卻是瞥了一眼面色發白的呂本中,而呂本中聞得此言,又被官家看了一眼后,臉色反而更白了。
“小鞠德錄是誰?”趙玖情知此時不是計較呂本中無能于這些事情的時候,便直接面色不變,追問不及。
“回稟官家。”仁多保忠繼續認真作答。“此人乃是黨項人,卻是遼國的黨項人,位列遼國西南招討使…前幾年,金人南下,天下大亂,正如李永奇、李世輔將軍父子從綏德入夏一般,此人也領十余萬契丹、奚、渤海、蒙兀、黨項雜胡百姓自遼國入夏。其人原本不屑降于夏國,便先去攻折氏豐州、麟州,準備以此立業,結果大敗而走,只剩下了三五萬契丹雜胡部民,只能通過夏州統軍嵬名合達的路子,向李乾順降服,從而得到了橫山這邊的支援,這才在夏州、銀州身后一帶立足,還攻下了麟州的建寧寨為本據,李乾順用他,乃是要為西夏東北屏障,隔絕金人的意思。”
且說,一旁呂本中到底是個聰明人,從聽到此人領十余萬遼國故民逃到西夏后,便心下恍然,他哪里還不知道,這個禮物正是趙官家真正需要實用的大禮!
西夏大勢其實在岳曲胡三人奇襲興慶府得手后便已經大約抵定,而吳玠趁勢壓入橫山后,更是使大局再無反復之理,但接下來,此戰還是很有說頭的,尤其是如何安排耶律大石、牽制耶律大石、控制耶律大石這個盟友…
而遼國遺民,便是占地廣,人口卻極少的耶律大石軟肋,之前蕭…趙合達那里七八萬,此時小鞠德錄這里又來三五萬,加起來已經足夠讓耶律大石拿低做小了。而很顯然,這仁多保忠年老成精,卻是從趙合達被驅逐的事情上嗅到了一二風向,硬生生的從被迫投降的境地,為橫山東端諸部落尋到了一個切實的功勞出來。
但想到這里,呂本中愈發不安…想他此番過來,乃是父親榮休、自己做官之后第一次正經用事,卻被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給這般給比下去,簡直丟盡了臉,也不知道此事之后,官家還會不會以為自己得用?
另一邊,趙官家當然沒有心思在意呂本中的患得患失,其人心下醒悟之余一時大喜,但面上卻并無多少展現,只是微微頷首,順勢板著臉開了個玩笑而已:
“若是第一件禮物是人頭,第二件莫不是張地圖?”
仁多保忠怔了一怔,顯然不懂趙官家的低端笑話,非只如此,他反而因為趙官家并未展露喜色一時有些忐忑起來,只是認真再對:“回稟官家,第二件禮物并非是地圖,而是一座城池…”
這次輪到趙玖怔了一怔,但僅僅是一怔,便脫口而出:“是靈州嗎?朕記得吳玠有軍報,說你侄子仁多時泰是鹽州守將,此番第一個被察哥遣到靈州去了,所以他才讓與你侄子相熟的楊政去追擊。”
“官家一言道破。”保忠愈發恭謹起來。“臣與時泰有約…察哥入得靈州,前后絕道,是為兵法中的死路,連拖都不敢拖,只能倉促渡河一戰,臣讓他聯絡其余大部,再與吳都統、岳都統交通,務必替官家取下靈州城,兼斷了察哥念想。”
“察哥不會疑你侄子嗎?”呂本中終于按捺不住,出言質詢。“須知道,當年老將軍你便是因為籌謀歸于皇宋,這才被罷免的。”
“好讓這位上官知道。”保忠回頭相對。“下官雖然是公認的西夏逆臣,但下官的弟弟、時泰的親父卻是死在皇宋刀下,所以察哥不會疑他。”
呂本中一時愕然,顯然是對這種邊地部落行事思路與風格有些轉不過彎來。
倒是趙玖依舊不慌不忙:“那朕問你,你與你侄子溝通是察哥西行之前,還是之后?”
保忠猶豫片刻,拜倒在地:“是之后…去打小鞠部也是嵬名合達被驅除后下的決心。”
趙玖端坐不動,只是微微點頭,帶動頭上兩支硬翅微微晃動起來:“那朕再問你,你知道你此番作為,放在天下人眼里算什么舉止嗎?”
“臣不懂得許多道理,但大約也能知道,算是反復小人…因為臣這些作為,到底是有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之嫌。”保忠須發俱貼在地上,露出一張緊繃的頭皮,言語中卻沒有絲毫遲疑。“想來陛下此時殺了臣,天下人也只會說臣是咎由自取。”
“結合你當日在西夏朝爭中的舉止,幾乎算是鷹顧狼視了。”趙玖依然面色不變。“真殺你也就殺了…仁卿,對于黨項人,朕有一些模糊打算,具體還有等此戰了結,跟宰相和使臣們做商議才行。”
“是。”仁多保忠似乎并沒有聽出來自己姓氏被趙官家喊錯。
“不說別處,橫山七州過于逼仄,朕準備大約合為兩州,或兩州一軍,具體要看后來情勢。”
“是。”
“對于黨項人,朕只能說些定下來的確切想法,以免失信于你們…其一,朕不會內遷,但要改姓易俗,事情塵埃落定后,黨項各部都要有個漢姓,至于李元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朕這里反過來便是,留發留頭,棄發棄頭…西夏叛亂百年,根由是黨項不能歸漢,以后朕不希望看到黨項人以族群自居,使蕃漢隔離。”
“是。”
“本地人善戰,且半牧半農,大多騎術了得,所以黨項兵朕肯定要用…一來是要擴充御營騎軍,選入騎軍者與御營正卒無二,各部頭人不可阻攔勇士自為;二來,也確實需要一些懂得照顧駱駝、戰馬的輔兵…但所謂頭人首領嘛,也就是漢制、蕃制之間,朕只認漢制、認官職,并不認什么部族頭人,拿這個身份跟朕說法,眼下行,但等此戰之后,便是自尋死路。”
“…喏。”
“不過朕也知道,兩國百年血仇,尤其是橫山這里,叛亂了一百五十多年,今日一朝歸正,將來又是西軍那些人過來約束你們,你們多少也于心不安。”趙玖終于喟然以對。“萬一再鬧騰起來,反反復復惹人煩倒也罷了,怕只怕以邊角之地,使國家伐金大計失了措…仁卿,你在橫山閑坐,若真曾有心便該知道,朕的心意其實很好揣摩,那就是千言萬語一句話,為了伐金一統,朕什么都能忍!為此事,朕忍了權臣,忍了儒生,忍了官僚,忍了軍中陋俗,忍了南北離心,忍了地主,忍了和尚道士,忍了權貴巨賈,忍了二圣南歸,而且怕還要去忍耶律大石…那自然也可以稍微忍一忍你們!”
仁多保忠連連叩首:“橫山各部,絕不會給官家伐金大業拖后腿!也愿官家稍微憐惜此地生民艱辛!”
“都得憐。”趙玖不以為然道。“關中也苦,中原也苦,你們最起碼沒經歷大規模兵禍,至于說賦稅,巴蜀、江南、荊襄一處比一處苦…朕都記著呢!朕只能保證一視同仁!”
“如此足矣!”仁多保忠稍作抬頭。
“但仁卿你們也該記住,話反過來說,如果萬一誰真整出幺蛾子來,使伐金大業上稍有拖延,朕也絕不會忍…尤其是這些年,局勢稍好,朕脾氣到底是一日日漲了起來,不似往日那般好說話了。”趙玖最終緩緩下了定論。“往后幾日,你就隨朕身側,做個閣門祗候,專理黨項蕃部的事宜…你知道祗候是什么官職吧?”
“臣知道。”須發皆白的仁多保忠驚喜之余,卻又與一旁的枯坐看著這一幕的呂本中一般凜然起來。
至于周圍本地官僚、蕃部頭人,包括隨行御營軍官、內臣,此時多已經聽呆了。
趙玖受了兩個禮物,也懶得在此繼續敷衍,只是又飲了一杯酒,眼看著天色漸暗,便轉回隔壁寺廟中安頓去了。
而數百里外,隨著日落到來,靈州城內外,卻是忽然出了亂子。
嵬名云哥也選擇等到了天黑,然后對城內發動突襲,以求救出嵬名仁忠、王樞、曹國丈這些人。然而,突襲并不順利,各部部族多有出工不出力的舉動,而占據城池的那家,也就是仁多時泰部了,也在初期的失措后迅速反應過來,與嵬名云哥手下乘夜交戰。
黑夜之中,人心動蕩、立場不一,還有不少人暗懷鬼胎,突襲很快演化成了巷戰,巷戰又變成混戰與劫掠…沒用多久,這座西夏第二大城市便火光沖天。
而這份火光也宛如信號一般提醒了各處宋軍。
河對岸,岳飛親眼在河畔窺到對岸亂象,情知不會是作假,便即刻催促曲端、王德率部渡河奪城,乃是要掃蕩參與西夏部隊之余控制局勢的意思。
另一邊,靈州城東北面,挨著長城的一處小據點內,環州知州楊政遙見火起,也再不猶豫,乃是下令全軍扔下輜重,急襲靈州。
就這樣,不過是二更時分,王德部御營中軍步卒便從毫無抵抗的城西大舉涌入,曲端隨后率騎兵掃蕩主要街道,抓捕劫掠、殺戮與強暴的黨項亂兵,并驅趕降服蕃兵擔水救火。
混亂之中,得知宋軍入城后,守在官署西夏宰執王樞、曹國丈以下數十名漢臣各自殉死,同在官署的濮王嵬名仁忠留在最后,確定所有人都殉死后,直接親手點燃了白日兵變時下令部屬堆積在官署門外的木柴雜物,將官署付之一炬之余也將自己葬送。
火勢一起,嵬名云哥說不上是悲哀還是釋然,但終究沒有理由再在城中坐以待斃了,便帶著僅存的千把人逃出城去,然后又不敢順大河北上,只能轉向大漠。
黑夜之中,可能是兵馬太少的緣故,云哥一行與楊政并未交匯,居然脫生。
然而,好不容易停在沙漠之中稍作歇息,正回望火勢漸暗的靈州城呢,一回頭卻愕然聞訊——隊伍中地位最高的那個大人物,自己救了兩次的舒王嵬名仁禮已經拿一把匕首自戕在駱駝上了。
看樣子,恐怕是剛出城不久便選擇了自我了斷。
云哥一聲不吭,跌坐在仁禮尸首旁,一點眼淚都沒有流,只是覺得茫然與惶恐。
天色將明,靈州城余煙裊裊,迎接這座城市的乃是一場行刑——御營騎軍都統曲端端坐鐵象身上,立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的州城官署之前,左邊王德立馬在側,冷笑不止,右邊環州知州楊政根本沒敢騎馬,只是站立在老上司馬前,狀若肅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牽馬的侍衛呢。
而前方街道上,左右百十名黨項頭人、軍官,或是被火燎,或是負傷,或是沾了滿身露水,完全狼狽不堪,卻只能各自瑟瑟立于街道兩側,低頭不語。而街道遠方,數以千計的黨項蕃兵被捆縛嚴整,三十人一輪,被宋軍甲士不停押到這些頭人中間的街道上,然后當眾斬首示眾。
這些都是昨夜趁亂劫掠、殺戮、縱火與強暴的罪犯,殺之有名。
就這樣,一直殺到上午,隨著上千亂兵的人頭落地,遠在宥州的趙官家終于切實收到了他的第二份禮物。
“呂舍人。”
就在靈州城人頭滾滾之際,仁多…已經正式改名為仁保忠的新任閣門祗候便迫不及待來見行在中唯一一個算是他上司的人了。
正在喝小米粥的呂本中愕然抬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仁保忠居然年輕了許多,連頭皮都緊致了不少…明明此人比自己父親還老許多好不好?
“仁…舍人。”呂本中到底是名門世家,涵養還是有的,所以雖然對此警惕,卻還是當即起身拱手相對,并用上了祗候的敬稱。“可有見教?”
“有。”仁保忠拱手相對。“其實下官還想給官家再奉上一禮…此禮若上,則西夏人心安定要更上三分,但此時須呂舍人做主才可。”
“哦?”呂本中登時來了興趣。“有此厚禮,為何不昨日一并奉上?”
“下官也是今日才知道。”仁保忠精神滿滿。“原來官家居然此番西行半年,居然連個嬪妃都未帶!而一問之下才知道,官家居然只有兩位貴妃,而子嗣卻也足夠了…您說…此事于公于私,是不是都是好事?”
呂本中瞬間醒悟了對方意思,出于某種本能,他即刻便想張口駁斥,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反而無言以對。甚至恰恰相反,想了許多關礙之后,這位呂舍人居然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