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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秋雨

熊貓書庫    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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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夏使節高守義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從大宋朝大內接到這么一封簡短而又讓人驚惶的紙條。

  紙條上的內容如此荒誕不堪,如此毫無禮節儀制可言,但偏偏又帶著趙宋天子的私人畫押,而且是他進入趙宋大內,親自在那個著名的無名石亭前淋了一炷香時間秋雨才領到的…彼時,一位面容肥白姿態優雅的趙宋玉堂學士親手將紙條遞給了他,還贈送了一本精裝的《史記》,根本做不了假。

  講實話,拿著這張千鈞重的紙條和那本《史記》回到城西汴河畔的西夏使館后,高守義一夜沒睡,他一度想過要不要就在自己臥室里起一鍋羊肉湯,直接把這本書當柴燒,然后把這張紙條塞鍋里燉爛,連肉一起吃下去。

  但終究不敢。

  紙條上來自趙宋官家的威脅是那么直白,他不敢想象自己把事情遮掩下去,結果有朝一日此事出現在大宋邸報上,弄得天下知曉,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

  這件事情說到底,其實在于靖康之后的大宋再怎么破破爛爛,再怎么烏七八糟,可堯山戰后,這個偌大的國家依然重新站起來了,依然還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國,于是這大宋的官家依然還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真的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北面還是三兄弟一起執政呢,南面就這一個說話算數的。

  而這么一個人弄出來的事情,哪怕再荒唐,他這個外邦小國的使臣都得當成一件天大的事情慎之又慎來對待。

  于是乎,在一夜未眠之后,翌日一早,這位西夏使臣終究還是喚來自己的代筆,先小心翼翼寫了一封奏疏,大約敘述了一遍事情經過,算是給自家國主做了個緩沖。然后,卻是著人將這封羞辱意味濃厚的便條外加那本《史記》一起封裝到一個嚴密的匣子里,隨著代筆的奏疏一起,快馬加急,沖出了建炎五年秋日的東京雨幕。

  乃是老老實實的遵照了趙宋官家的意思。

  當然了,即便如此,也幾乎可以想象,等消息送到西夏的時候,恐怕已經是秋末時分了。

  所以,與其期待那位經歷了不知道多少位宋遼皇帝的西夏國主做出反應,倒不如把心思暫且放在今年延期到秋末的太學大比與殿試之上,放在預備在動機鋪開的一攬子財政改革方案上。便是從軍國角度來考慮事情,似乎也是金人的動向更值得注意一些。

  這不是議和不成,然后又到了秋后嗎?按往日習俗,金人也該來了。

  果然。

  也只能說果然,就在西夏使臣的心腹快馬加鞭,只為傳遞一張便條穿越上千里路的時候,宋金之間卻在一個預料之中的時間于一個預料之中的地方爆發了一場預料之中的沖突…御營后軍副都統吳璘負責駐防的鄜州忽然遭遇北面延安府金軍的突襲,金軍延安行軍司都統完顏活女親自率部南下,他本人的大旗也出現在了前線。

  當然了,既然是預料之中的攻勢,早有準備的吳璘當然不會吃虧,他在雕陰山口仗著早在曲端時代就經營起來的雕陰山大營,成功阻攔住了完顏活女的攻勢,雙方在猝然爆發的兩日激戰之后,迅速轉化為了戰術對峙。

  不過有意思的事情在于,接下來,就在宋金在雕陰山對峙期間,已經大大提高警惕的丹州地區(鄜州東側)卻并沒有發生預想中的接戰,反倒是鄜州西北面的保安軍、慶州一帶遭遇到了金軍突襲。

  金軍偏師明顯是逆北洛水而上,沿途攻城略寨。

  而猝不及防之下,慶州北部、保安軍核心地區被金軍連奪數寨,就連保安軍主城栲栳寨(后世志丹縣一帶)都被隔絕消息,駐扎彼處的御營后軍統制官郭浩和他的三千野戰精銳一時失去音訊。

  消息傳到鄜州南側的坊州,在彼處坐鎮的御營后軍都統吳玠一時震動,卻又恍惚難名,一時居然不敢擅自派兵去救郭浩,只是連番向身后長安的宇文虛中、韓世忠、胡寅三名大員發出請示。

  相對而言,作為一再得到趙官家授權保證的關西大本營,長安方面給出的反應非常直接和迅速,宇文虛中以宰執身份發出署令,要求吳玠即刻親自派兵經鄜州轉向慶州方向以求解救郭浩;與此同時,關西五路轉運使胡寅親自北上坊州,接管坊州之余在彼處總督后勤;而延安郡王韓世忠則即刻動員部分兵馬親臨同州,以作呼應。

  這里必須要多說一句,吳玠的遲疑與恍惚并非是他無能,而是他的思維被軍人身份給限制住了,這才被完顏活女給一時打懵了。

  要知道,從大的戰略上而言,金軍是沒有理由攻擊保安軍的,因為即便是占領了保安軍,想要轉向南下也要面對復雜的地形,和之前大宋與西夏近百年戰爭中林立起來的城寨…而保安軍這種窮鄉僻壤,甚至不能給完顏活女那兩萬多金軍主力帶來一點后勤補給上的緩和。

  當然了,整個陜北都是窮鄉僻壤,完顏活女的后勤一直以來都是金軍從本國西京(大同)一帶轉運過來的。

  但無論如何,從軍事角度來說,完顏活女去打保安軍就是在打保安軍,真的沒有什么戰略價值可言。

  相對來說,挨著黃河、位于鄜州東面、延安府東南的丹州才應該是被真正關注的地方,金軍但凡有南下的意圖,不論是占領擴展河西的地盤,還是學之前婁室順河而下直取關中,都該從此處入手才對。

  實際上,去年堯山之戰中,婁室率主力沿北洛水南下的同時,正是此時盤踞延安府的完顏活女率偏師沿黃河進軍丹州的。

  而且大獲成功。

  所以,從吳玠這個前敵指揮的角度來說,他實在是不能理解為什么活女不來丹州,反而去打保安軍。

  然而,活女就是沒有攻擊丹州,就是打了毫無戰略意義的保安軍。

  至于長安那里反應迅速,卻不是宇文虛中、胡寅什么的依然完全不知兵瞎指揮,也不是他們忽然就成了知兵名臣,而是說他們身為文臣,結合著金國內亂、粘罕身死的那些訊息,結合著完顏活女引不恰當的兵力配置屯駐延安府的情境,早早就猜到了活女的微妙心態與處境。

  這次金軍秋后南下,從時間角度來說倒算是一如既往,但卻很有可能是完顏活女擅自出兵。

  而如果是這樣,活女攻打保安軍就反過來顯得合情合理起來…因為如果沒有河東金軍大股主力配合的話,活女是不可能真正南下的,也根本就不可能形成什么戰略目標,反而是挑起邊釁之余順勢吞保安軍自肥更現實一些。

  接下來的情況驗證了這個猜想…整個八月底到九月初,隨著活女發動攻勢,宋軍關西大本營匆匆應對,位于陜州的李彥仙也不停傳遞消息,卻都重復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河東金軍確系沒有大規模呼應舉動。

  待到吳玠親自率一萬御營后軍精銳進入慶州,并重新開始向北與金軍爭奪塢堡以后,活女用兵的困頓與乏力更是彰顯無疑,完全可以說,到此為止,此人擅自出兵一事徹底坐實。

  當然了,話還得說回來,被活女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的,卻絕不可能只是宋人。

  “活女!”

  九月中旬,活女擅自出兵的消息傳到燕京尚書臺,當場便有實權大人物憤而作色,甚至直接將奏疏給擲到了地上。

  然而,此人非是別人,卻居然是向來脾氣就很好,如今更是篤信起佛教的三太子訛里朵,也就是眼下的晉王領都省首相了。

  這種反差,不免讓尚書臺議事的金國文武齊齊側目…唯獨有些人是真驚,有些人卻是稍一思索便即刻醒悟,訛里朵對活女最為敏感才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里就不得不插句閑話,說一說此時金國的最高權力分布了。

  話說,自開國太祖阿骨打死后,因為政治傳統、軍隊配置、血緣關系、皇位更迭、建國功勛等等緣故,金國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形成了三大政治派系鼎足而立的局勢,分別是前國主吳乞買派系,阿骨打諸子派系,以及代表了遠支宗室利益的粘罕派系。

  但是,堯山一戰改變了一切,內部矛盾激化之下,前任國主吳乞買忽然中風,然后粘罕順勢囚禁吳乞買諸子,再加上之前他無意間在大名府剛剛奪取撻懶兵權的巧合,卻是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姿態忽然間便全面壓制住了吳乞買派系,實際控制了朝政。

  不過正所謂花無百日紅,成為實際上掌握朝政權臣的粘罕雖然刻意拉攏分劃了阿骨打諸子,卻還是忽略了完顏氏近支在政治利益上的訴求統一性,并高看了自己一個偏支宗室對朝政的把握能力,以至于阿骨打諸子忽然發動尚書臺之變,復又將他殺死,奪取政權。

  尚書臺之變以后,粘罕派系在中樞徹底煙消云散,粘罕父子被從肉體上直接消滅,其有力部眾,如完顏希尹與完顏銀術可被收買、控制、兼并;吳乞買派系也因為與阿骨打諸子在最基本的皇位問題上有爭端沒有被重新啟用,吳乞買依然被軟禁,諸子形同流放,倒是撻懶、烏野兄弟,還有蒲家奴等人在新皇登基以后被留用在朝。

  換言之,此時的金國中樞,小皇帝年紀尚小且不提,卻是阿骨打三個大兒子實際掌權,并在廢除其余兩大派系核心首腦之余,收錄了兩大派系的部分核心人物,以求完成政治平衡。同時,為了完成基本的政治改革,金國中樞還大量啟用了遼地漢臣與新降的南方漢臣,以作政治補充。

  平心而論,這個結果對于剛剛脫離部落聯盟,勢必轉入漢行體制的金國而言,已經算是了不得的政治大和諧了。

  尤其是其中實際上主謀了尚書臺之變的阿骨打四子完顏兀術,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為了大局付出了巨大的政治犧牲,放棄了大量原本唾手可得的政治利益,這才建立起了一個還算穩定的政治架構。

  不過,金國的立國根本擺在那里,無論如何搞政治架構,有些核心問題卻是不容討論的。

  比如說實際掌權的三兄弟,大太子、遼王領平章軍國重事完顏斡本,從小到大就一直在阿骨打中軍活動,后來做勃極烈參與朝政,一直沒有野戰兵權,卻在中樞貴族那里有巨大威望…政變前后,又因為女真風俗,對新皇帝有一定名義上的撫養權力,所以核心利益正在部落聯盟式的女真中樞貴族圈子。

  而三太子訛里朵與四太子完顏兀術就更簡單直接一些,二人一個都省宰相一個樞相,實際上分別接手了金國西路軍與東路軍的控制權。

  在大金這里,軍權才是根本。

  然而,這個控制權卻不是三兄弟在那里一坐,說一句廢了都元帥府,大哥抓總,西路軍與你,東路軍歸我就可以的。

  軍中盤根錯節,牽扯到最基本最核心的政治利益…兀術需要面對大名府那個東路軍宿將云集的麻煩疙瘩,需要面對河北金軍迅速墮落腐化的現實問題,而訛里朵既然接手了西路軍,也需要面對西路軍那里兩個最麻煩的軍頭太原的完顏拔離速與延安的完顏活女。

  拔離速還好,尤其是兀術三兄弟無師自通,在政變之后將做了叛徒晚節不保的銀術可直接閑置,卻給了握有兵權的拔離速太原留守、西路軍前線行軍司都統等實權安排…這使得拔離速毫不猶豫扔下了自己大哥,直接成為了僅次于三兄弟的國內實權軍頭。

  可與此同時,活女卻是個天大麻煩,因為活女的問題牽扯的太多了。

  首先當然是活女親父完顏婁室在西路軍內部給他兒子留下了巨大的軍事、人事遺澤。

  婁室雖然戰死,雖然被梟首示眾,以至于現在尸首都還在堯山那里放著,但是上過戰場的金軍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沒有任何一個金國軍人會否認婁室的戰功、資歷,以及他本人的強悍與偉大。

  否認婁室,便是否認金國起兵以來的所有英勇事跡與堂皇戰功!

  即便是導致了宋金大局逆轉的堯山一戰,戰役本身的正確性與及時性也沒有人否認,現在所有金國貴人說起那一戰都只會恨沒有早點聽婁室的建議,沒有給婁室更多的兵馬。實際上,早在粘罕還活著的時候,吳乞買沒被氣中風的時候,金國內部就已經統一了口徑,婁室之所以身死,堯山之所以戰敗,是因為完顏婁室本身舊傷復發,自己在戰場上喪失了指揮能力與作戰能力而已。

  所謂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才讓趙宋官家跟韓世忠、曲端、吳玠那些人撿了便宜。

  便是宋人,經歷了那么一場驚心動魄的戰役之后,都沒有惡意貶低婁室的意思,這點從戰役一結束,趙宋官家便給反對出兵的劉子羽升了官這件事情上面可見一斑。

  其次,卻是粘罕死后,西路軍上下對中樞的普遍不信任感。

  這點沒什么好說的…粘罕是西路軍的締造者,忽然死了,西路軍沒有反應才是最奇怪的。想想就知道了,活女之所以能在延安府維持這么大一票金軍主力不動彈,肯定也有粘罕的因素。便是拔離速能趁機一躍而起,不也是占了這個便宜嗎?::

  而再次,卻又牽扯到了金國基本國策問題。

  兀術發動政變,一面是尋求派系的政治利益,但另一面卻是他早早察覺到了金軍的極速墮落與腐化,察覺到了宋金力量對比極速逆轉的現實,有心借此掌權,進行內部改革的緣故。

  且這個理由得到了包括三太子訛里朵、完顏撻懶,以及很多漢臣的積極認可的…盡管這些人認可的根本緣由各有不同,但整體上是支持兀術這種基本政治訴求的。

  而這么做,就意味著要放棄軍事進攻與掠奪的國策,停止擴張。換言之,這次政變本身就有改攻為守,棄戰言和的政治色彩。

  但是,所以說但是,南面的趙宋官家根本就不像是個趙宋官家的樣子,幾乎耍無賴一般拒絕了議和,還偷襲京東成功…當然了,京東一戰同時出乎了南北最高層的預料,戰場上的事情不是任何遠在廟堂的人可以控制的…但無論如何,這也給了金國內部主戰勢力一個借口。

  你們說議和…議和了嗎?宋人給你們臉了嗎?京東大敗怎么說?

  這種軍中內部泛起的不滿情緒,也簡介讓活女掌握了一定的政治話語權。而這一次,被訛里朵扔到地上的文書中,活女就是扯著京東大敗,從陜北為大金奪回士氣的幌子來膈應人的。

  最后,則是活女與拔離速在婁室死后爭奪西路軍指揮權中的私人恩怨了。

  從訛里朵的角度來說,他優先拉攏兵力更足、官職上更名正言順,且控制了太原,對西京(大同)、河中府也有部分影響力的拔離速,當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但反過來說,因此惡了活女,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唯獨事情翻轉又翻轉,道理一層又一層相互制衡…還那句話,即便如此,活女這般不顧大局輕易出兵,依然還是打擊了整個金國中樞的政治威信,重重打擊了他名義上領導訛里朵個人的政治威信。

  要是人人都仿效活女這般無視中樞意愿,私自出兵,豈不是要生出天大禍亂?

  “活女雖然可惡,但暫時卻只能應下。”

  出乎意料,撿起訛里朵砸到地上文書,并說出這么一番話的人,卻居然是面色發白,同樣不渝的四太子兀術。“非止如此,還要讓拔離速速速發援兵,以作呼應。”

  “四太子所言極是。”都省副相完顏希尹在幾位漢臣之前,也坦然表達了態度。“說來說去,延安府的幾萬兵還能不要了嗎?”

  “確該如此。”坐在首位的大太子完顏斡本稍作思索,也是無奈搖頭。“議和是不成了,便不能向宋人露怯。”

  “我自然知道這番道理。”訛里朵冷笑一聲,儼然怒氣難消。“可若是讓活女一次次挾兵馬在河西自重,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那些兵馬自是不能撒手,我們也從無撒手的意思,后勤、軍餉、賞賜可曾少了河西半點?但活女卻也得弄出來個說法來,否則將來禍患更重…”

  在場眾人,從三位太子,到幾位中樞宗室大臣,再到完顏希尹等內部改革派,包括秦檜、韓昉以及剛剛做了都省總承旨的洪涯這些降臣,幾乎是齊齊頷首。

  活女確實過線了,若不處置他,中樞權威何在?

  而且,誰能保證大名府那邊不會有樣學樣?

  然而,剛剛便說了,活女的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若是能解決,早就解決了,何至于一拖再拖到今日?當然了,真要想解決活女,也不是沒辦法,三太子、四太子中隨便一位直接往延安走一趟,只要活女不狠下心來造反,此事便能成。

  但問題在于,誰能保證活女不造反?誰能讓三太子、四太子中的一位扔下這般大的權柄,去前線冒險?

  “我替兄長走一遭吧!”

  捏著手中的文書,完顏兀術想了一下,然后終于長嘆一聲。“兩位兄長繼續主持大局,河北猛安改制之事稍緩,我自去延安見一見活女,也順便處置一下此番西線戰事。”

  其余兩位太子之下,相顧一下,各自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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