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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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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可有妓女?

  這是一句極為荒悖的言語,比之此言,之前趙官家又是平白質疑人家衍圣公的節操,又是當眾嘲弄人家梅花韓家主的無能,包括更早對勛貴、宗教人士兩頭收錢的種種輕佻言行,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但是,讓亭中這些其實什么都懂的國家精英感到窒息的是,這句輕飄飄的荒悖言論,卻猶如泰山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且說,妓女是怎么來的?

  無非是正當年的女子遭遇家庭破產來的,否則哪怕只是按照法律去陪酒,又有誰愿意去做?

  當日孟元老獻東京夢華錄,就在太學中引來一些學子的嘲諷,說是幾個菜名便要加一個妓字,也不知道這些菜里是鹽多還是妓多…其意乃是諷刺,豐亨豫大之中靖康之禍已現端倪。

  但是,眼下的東京跟靖康前的東京并不是一回事。

  靖康之亂以后,到趙玖于建炎三年春抵達東京為止,整個東京的人口一直是因為兵禍連結不斷外流的,從最盛時的上百萬一度淪落到加上軍人和軍隊家屬都不到二十萬的地步,甚至當時整個河南地區都在人口外流。

  換言之,此時東京城內的一切,相當程度上是跟靖康之前割離的,很多市井活動是因為舊都的名號和政治中心的回歸,在一兩年內迅速再造的。

  那么同樣的道理,妓女也不可能隔著五六年忽然憑空出現,現在如果東京城內出現大規模的妓女,便只能是在靖康之禍中家庭破產的適齡婦女,而是更早之前的社會所致。再考慮到朝廷在回到東京后就立即對當時殘破的河南進行了土斷、屯田、授田等舉措…那不敢說十成十,十個里有九個半都是兵禍所致卻也差不離了。

  這是沒辦法的,適齡女子在亂世中,在不加節制的武力面前,根本就是某種人形財產。

  二圣拿城中女子抵賠款是這番道理,眼下東京內若有大規模妓女存在,必然也是類似道理。

  所以,想知道義民英烈的情況,去問問那些淪為妓戶的女子是最直接不過的了,她們肯定有一肚子故事可講。

  只不過,陡然醒悟過來以后,未免覺得難堪與羞恥。

  千年勛貴背著一個祖宗木雕去揚州躲了兩年,四世三公在河北被金人好吃好喝招待了半年,就是公認的守節之臣,就要賞無可賞。甚至趙氏宗女們一被要回來就有大房子分,連二圣都能去寺廟道觀安享晚年。而靖康以來不知道死了幾百萬上千萬的人,他們的家屬便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塵,甚至去做妓女。

  魔幻嗎?

  一點都不,甚至完全相反,這很現實。

  難堪嗎?

  當然還是難堪的,能來到這個亭子周邊的,哪個不是親身經歷了靖康之變,經歷建炎流離,偏偏又有點本事、有點理想的人?

  甚至都可以勉強稱之為久經考驗之輩了。

  那這一類人醒悟之后,自然即刻覺得難堪到極致。

  “官家!”

  就在現場尷尬到極致的時候,一人忽然打破了沉默,卻正是公相呂好問,他拱手而不多言,但其中阻攔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呂好問的出頭,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更是讓惶恐到極致的楊沂中整個人如釋重負…其實,大家都有阻攔的說法,但偏偏都沒有阻攔的力氣。

  而出乎意料,主動挑起此事的趙玖沉吟了一下,卻居然微微頷首,當場放棄了這個念頭:“朕明白了,就不要去問妓女了。”

  當然明白了…哪怕小林學士此時在關西做經略使,也不耽誤包括突然想起此事的趙官家在內的所有人,在之前那陣沉默中,各自漸漸明白過來,各自漸漸將所有的事情想通。

  且不說把妓女喚入宮中會引起怎么樣的波瀾,只說另一件事情…那就這些遭遇兵禍的女性,真的只是遭遇了金軍的兵禍嗎?她們肯定多是無辜犧牲者的家屬,但那些無辜犧牲者真的全都是在抗金中死去的嗎?

  宗澤的東京留守司昔日在東京收攏的抗金義軍,號稱百萬,實際可戰之兵也有十幾萬,那可是國家的中流砥柱,比陜州李彥仙起來的都早,難道全都軍紀斐然?

  喜歡讓老百姓兩兩對決的一窩蜂張遇沒做過抗金義軍?他造了多少寡婦?沒角羊楊進,先叛后降再叛,那可是一路從長江邊上禍害到黃河邊上的,跟他交手的人里面至少包括了一個樞相、一個開封府尹、一個延安郡王、兩個副都統…沿途攻城略地,到黃河邊上的時候聚眾十余萬,雖然是虛數,是裹挾,但光是他造了多少寡婦?

  韓世忠、張俊的部隊也是國家那個時候的倚仗,可這兩支部隊作戰時難道不會引起兵禍嗎?當日斤溝鎮上,趙玖真不愿意問韓世忠鎮上百姓去處的,現在也沒法問。

  還有劉光世的部屬又如何?

  范瓊呢?活剝人皮的范瓊可是正經的官軍,他恰恰是靖康后第一個控制東京城的朝廷軍隊統帥,然后又一路南下,割據襄陽。

  有些東西,真的沒法子去深究…忽然醒悟了,出于本能與出動喊破了,但很快就會沉默了,然后不得不將一些東西藏在心底。

  真把人喚來問,問一個是朝廷官軍殺的丈夫,再問一個是抗金義軍殺了自己父兄把自己搶走的…怎么跟人交代?

  “但這件事情也不能這么作罷。”

  依舊鴉雀無聲的無名石亭里,趙玖面色不變,直接翻到這最后一本冊子的末尾,畫押簽名,然后繼續扭頭相對楊沂中。“朕要知道東京城內妓女的大略數量與分布,且去問一問的吧?”

  楊沂中終于俯首稱是,并飛也似的逃走了。

  “此事暫時這么處置…但須這些連名字都找不到的人一個說法。”趙玖合上名冊,復又面無表情看向身前幾位宰執。“弄個無名義烈碑如何?死了成百上千萬人,總該有個碑的。”

  “現在不妥。”又是呂好問,這讓趙鼎、張浚二人增添了另一種羞恥感。“官家,此時距離中秋就幾日了,來不及做大碑的,若立小碑不免敷衍。何況,如今只是轉守為攻,是為了穩定人心而為,不是真正祭奠的時候,待北伐之后,收復兩河、平定燕云,金甌重建之時,再起大碑何妨?”

  “總是要有的。”趙玖點點頭,復又搖了搖頭。“但呂相公所言也有理,先定制個顯眼的大的空白牌位吧,禮部安排一下,務必居中安置!”

  已經略覺口腔干澀的翟汝文趕緊應聲。

  “今日便這般吧,有事過幾日再說!”交代完了這一點,狀若無事的趙玖揮手示意,乃是要屏退眾人的意思。

  呂好問以下,所有人一起拱手行禮,也都和楊沂中一般不做耽擱,匆匆而走。

  且不提趙官家攆走群臣后是何心情,也不說楊沂中得了個這般差事要如何處置,只說群臣轉出石亭幾十步外,便再度分流,近臣們往后宮魚塘不遠處、迎陽門內景福宮背面的廂房中而去…那里是他們在后宮執勤的正經公房,此時雖然躲開官家,但身為近臣卻終究是要在此處候命的而呂好問以下的那些宰執重臣,乃是乘著夕陽向西出臨華門,再轉向南面,緩緩歸去。

  “呂公相是真相公。”

  一路上,眾人無絲毫言語,但走了一半,將過宜佑門時,趙鼎卻忽然開口感慨,引得周圍人紛紛微怔。“剛剛若非是呂公相,我等幾乎要無法。”

  “確系如此。”李光也感慨了一聲,素來喜歡在這種場合抗辯的他剛剛根本就是整個人陷入一種虛脫姿態,想反駁無法反駁,想阻止無力阻止,只讓他羞慚入地。

  “什么真相公假相公,都是被逼的…”呂好問抄手走在最前面,聞言只是回頭瞥了一眼,便又轉回來邊走邊緩緩說道。“跟官家一般,被逼到這個位置上,不想做也得做,不想說也得說。不過說句實在話,若是趙相公能先說了,我何必再說?正若我們能先說了,其實官家也未必要說那種話的。”

  趙鼎半是尷尬,半是無奈:“有些事情真的是想不到的。”

  這是天大的實話,其實看今日趙官家的反應,也是忽然想到,純屬意外,所以呂好問只是微微搖頭,便繼續向前。

  但不知為何,臨到宜佑門前,他卻又忽然駐足,繼而引得所有人一起駐足。

  “趙相公,你今年多大?”呂好問轉過身來,正色相詢。

  “四十七。”趙鼎心下警醒,卻又應聲而對。

  呂好問點點頭復又看向張浚:“張相公呢?”

  “三十五。”張浚有些猝不及防。

  “劉相公?”

  “四十九。”劉汲趕緊做答。

  “陳相公。”

  “老夫快六十了。”陳規捻須感慨。“承蒙官家恩遇,只三載前,此生未曾想能位列宰執。”

  呂好問懶得理會陳規,只是繼續詢問:“李公?”

  “五十三。”李光也不敢怠慢。

  “我快七十了。”呂好問微微點頭,肅然而對。“宰執里,除了張相公年輕些,其余都還算穩重,便是陳尚書、翟尚書也都如此…但諸位知不知道關西那幾位是什么年紀?”

  眾人面面相覷,除了張浚心下警惕外其余人都若有所思。

  胡寅、劉子羽、林景默,這三人的具體年紀未必一時清楚無誤,但絕對都比趙鼎要小,而且小很多。

  “實際掌兵權的八位帥臣,年紀又如何?”呂好問看到眾人會意,便繼續再問,而不待眾人回答,他便直接揭曉答案。“張伯英最大,四十五王子華王德次之,四十四韓良臣再次之,四十二其余自曲大以下,皆未至四旬,岳鵬舉更是只有二十九歲…”

  “但都是英杰人物。”張浚忍不住插了句嘴,以作辯護。

  “正是這句話。”呂好問微微頷首。“都是英杰人物…而關鍵是,官家也只有二十五歲。”

  “公相何意?”李光正色相詢。

  “并無他意,今日老夫只是想冒昧問一問諸位,自古君王用人,可有如官家這般愿意妥協的嗎?”呂好問緩緩以對。“堯山之后,以官家的威能,明明可以組建一套讓年輕英杰來擔綱的班底,組建一套更對他脾氣的班底,卻為何還要用我們這些人呢?用林景默林經略不行嗎?用胡寅不行嗎?或者退一步,干脆讓張樞相為都省首相,誰能攔他?再退一步,為堵天下人的嘴,用個資歷深厚的人,用更對他脾氣的呂頤浩呂經略不行嗎?但為何是你我?為何即便是紹興后,還要那般懇切留下李中丞?”

  “因為…”一陣沉默之中,趙鼎仰頭片刻,喟然而對。“因為官家想要借我們這些人的持重。”

  “不錯。”呂好問微微頷首,繼而嚴肅起來。“但回頭去想,咱們做了一年多的宰執,有些事情,你我卻持重過了頭…不說別的,若呂頤浩在此,當日議和迎二圣的事情根本就不會有!紹興的事情也不會發生!所謂輿論也最多指責在他呂頤浩一人身上,因為早在那之前,呂頤浩便能將那些在紹興離職之人給早早攆出去!諸位,不管后來動蕩有多小,紹興事中,讓官家親自處置二圣,讓官家親自免去那七八十人,依然是你我所謂持重宰執的失職!”

  首相趙鼎面色慘白,其余幾名宰執,包括御史中丞李光也都面色嚴肅,便是樞密使張浚也徹底肅然。因為這一刻,終于有人就之前數月的政潮對宰執班子進行了問責…只是這個問責不是來自于趙官家,不是來自于秘閣事件后的年輕官員與學生,所以沒有那么正式和嚴肅罷了。

  而且,呂好問還通過將他自己這個本不需要為事件負責的公相一并納入問責對象,并在私下以自我檢討的方式進行,有效避免了可能的政治風險。

  但這依然是一次標準的針對宰執班子的問責。

  同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的責任根本不可能是不問庶務的呂好問該承擔的。

  責任人就是四位相公外加一個可以稱之為半相的御史中丞,就是在指責四位相公和一位憲臺沒有成功管控風險,沒有在政治危機中體現出宰執的擔當與能力,沒有維護好天子的政治形象。

  這是他們的集體失職。

  “我…”趙鼎欲言卻不知所言。

  “事情已經過去了,官家也已經擔起了民間的言語,也親自攆走了那些人,此時多言無益,何況你我盡知,這位官家從不在乎這些,而且也不是你我能約束的。”呂好問話鋒一轉,依舊嚴肅。“但你我卻須吃一塹長一智,此時要在意的是以后該如何,不然何談繼往開來,以輔佐君王成大事…張相公?”

  “哎?”張浚猝不及防,只能應聲。

  “堯山戰后,群情激蕩,聽說彼時關西頗有些冒進言語,你與關西諸位視相位為囊中之物,而官家卻將胡、林、呂、劉等人布置在外,并以趙相公為先,你居次…你可有不服?”

  張浚目瞪口呆…這話居然是呂好問問出來的?

  但是發呆歸發呆,張德遠卻是即刻醒悟過來,對方是以公相身份居高臨下質詢,此地又是在這個后宮前宮交界處,允公允私,是半點都不容又失的。

  故此,他馬上正色以對:“絕無此事!”

  “那就好。”呂好問依舊嚴肅。“老夫以為,官家當日這般設置,是了不起的。因為官家本身是從大局著想,擔憂國家被軍事綁架,不顧南方民生,倉促北進,以至于內外皆失…所以才用穩重的趙相公為都省首相,而喜歡進取的張相公為樞相,意在平衡。只不過,誰也沒想到,這大宋朝廷內里的官員天然求穩,主和者漸漸勢大權重,以至于惹出那等麻煩事來,彼時確系是我與趙相公的責任多些,因為我等持重相公本該一開始便攔住這股風潮的。”

  言至此處,呂好問只是盯著張浚緩緩以對:“而如今,主和也好主守也罷,被盡數去除,民間罵也罵了,群臣清也清了,補入的諸要害差遣則多為之前風波中持戰的年輕官員…”

  話到這里,人群中,李光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至交好友陳公輔,而后者卻只是面色嚴肅,束手去聽。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呂好問繼續凜凜相對張浚。“張相公,我今日主要還是想告訴你,你為主戰派魁首,若是以為就此得計,從此不顧國家生計,任由那些年輕人跟帥臣們勾連一起,然后在軍事上喧囂起來,便其實是犯了與之前趙相公和我一般無二的錯…不過是弄反了方向,又將官家一片苦心傾倒而已!”

  張浚一時苦笑,只能攤手:“呂公相,你所言極有道理,但我什么都沒做吧?”

  “待到事情冒頭就晚了。”呂好問正色嘆道。“有些話遲早要說,不如早說而已…張相公!”

  “在呢!”張浚無奈應聲。

  “你須記住,你是堂堂樞相,怎么數都數不出國家前三的重臣,凡事當從國家大局考慮,上體君心,下解矛盾,以調理陰陽,使國家穩妥運行為上,然后才能去想什么功業、成什么名望。又或者說,只要你將身上職責弄妥當了,將來國家但有成就,怎么可能少了你一份殊榮呢?天子將國家托付給你們,恰如原學中最近討論的力與速度一般,忽然不知何處有個加速度,可能是正的,可能是歪的,可能是向后的,可能是向前的,你們該做的,就是不要等這個速度漲起來,便施加反力,將其抵消。”

  張浚聽了半晌,一時無可辯駁,但終究是年輕,卻是忍不住相對:“呂相公…你今日言語,與八公山上言語,如何差了這么多?是你變了,還是官家變了?”

  呂好問深深看了對方一眼,搖頭相對:“若說變,這么長時間,誰不變?但就你我所言之事,官家未變,老夫也未變,只是時局變了、位置變了!彼時國家危殆,官家欲殊死一搏,而老夫歷靖康之事,心灰意冷,更兼有李綱李公相在揚州托后,當然會有那番失態言語。如今國家穩住了大局,官家矢志北伐,重整九州,而老夫也經歷八公山、南陽,還有去年此門托孤之事至此,以這般年紀留于朝中,無外乎是要幫官家穩住步伐罷了…當然會自責于之前數月的失職!倒是張相公,我昔日可以托付你理學文稿,卻不知今日你能否再記住我剛剛說的原學道理?”

  張德遠張口無言,只能俯首稱是,說回去一定研習最近的原學章節。

  而呂好問教訓了兩個實權相公,卻兀自轉身繼續踱步而去了,眾人慌忙跟上。待出宜佑門,這位公相卻沒有去更南方的崇文院、都堂、秘閣什么的意思,而是直接轉東華門,獨自出宮去了。

  就這樣,暫時不說諸位宰執回去都是什么思索,只說宮中這里,夜上三更的時候,景福宮內例行點著一根蠟燭,而獨守空房的趙官家卻難得沒有早睡,只是臥在榻上,聽著外面的蟲鳴等人。

  楊沂中辛苦折返,情知躲不過這一遭,卻到底是小心翼翼來報。

  “如何?”趙玖見到楊沂中進來,未等對方行禮便脫口而出。

  “回稟官家。”楊沂中懇切回復。“此事若想查探清楚,非十天半月不可,倒是中秋大祭早就過了。而若是要辨別清楚其中義民親屬,怕是要等到這次推后的掄才大典以后也說不定。”

  “朕既然今日等你在此時,便不是要問這般細致的,總有一些大略數據吧?”披著一件袍子的趙玖在燭光之下束手相對。“朕只要一些大略情況,和大略比例即可…這些總能輕易問到吧?”

  “是。”楊沂中情知無可避免,便直接上前報上。“好讓官家知道,依律,凡妓女當入官登記,而臣所查探,入官籍者五百七十八人,多是去年、今年新增的,比之靖康之前近萬人的名冊相差太多。”

  “若是相差不多,朕不如再跳一回井了。”

  楊沂中假裝沒聽見這句話,只是繼續在榻前陰影中立身介紹:“但實際上,據臣所知,除了官冊之外,城東夜市、酒樓匯集之處,城南蔡河一帶,各有一些不入冊的私妓,具體與官冊比例說法不同,臣著幾名下屬出面,以盤查金人奸細的名義,黑著臉分開問了二三十個正店管事,大約平均了一下說法,在城東繁華之地,應該是一比一不足,也就是每店少則十來人,多則二三十,按正店生意興隆大小來分而在城南市井之中,不好統計,但公認的是偏多了些…大約與官籍相比是一比二三的樣子。”

  “是為了逃稅?城南更窮?”

  “是!”

  “總數大約兩千左近?”

  “是…”

  “為什么朕反而覺得有點少?”趙玖有些不解。“戰亂頻仍,背井離鄉的百姓何止百萬、千萬?東京又是天下最大城市…”

  “官家。”楊沂中認真相對。“臣問過了,大多數是被直接買賣到富戶家中去了,官家還曾下令在河南、兩淮一帶贖過一回…不過,很多都是賣在淮河以南,所以這個數字就實在是難以查詢清楚。至于京城這里,臣在一些人那里也聽來一些別的言語,說是官家尚簡樸,惡太上道君皇帝昔日游樂舉止,下面的人便不敢輕易尋歡作樂,大戶人家回來,多也只是在外地購買女婢以避耳目,一時宴飲,都是叫了外賣,或者請了名廚,在私宅宴飲尋樂。”

  趙玖醒悟之余,心中微動,卻又再問:“那這兩千人中,確系是被金人兵禍牽累破產的人,比例是多少?”

  “為何不說話?”

  “臣怕說了官家不信。”

  “臣先著人問了二三十個正店管事,其中給出比例最高的,不過四一之數,最低的不過十一之數,大約平均下來,也不過是之數。后來臣又連夜去蔡河夜市,同樣問了二三十個酒店管事,也都如此。”楊沂中認真相對。“官家…建炎三年之前,地方軍賊土匪比金人為害更重,建炎三年之后,金害所致多在河北流民身上,但官府在黃河各處渡口多有接收安置,反倒是京東流民更散亂一些,而京東流民如何也只能算是劉豫、李成的禍害。”

  趙玖心中早已經信了,甚至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覺,但面上卻沉默不語,半晌方才開口,卻又似乎直接越過了此事一般:“正甫…”

  “臣在。”

  “還記得八公山上咱們二人私下的言語嗎?”

  楊沂中心下一慌,趕緊肅容俯首:“臣不知是哪句言語?”

  “若金人過河了,就替朕了斷那句言語…朕都忘了是怎么說的了。”

  “臣也忘了。”楊沂中硬著頭皮小心相對,這不是該記著的東西,最起碼是不能說自己還記著的言語。

  “還有一句話…對劉光世說的,你總該記得嗎?”趙玖繼續詢問不停。“朕寧亡國什么的…”

  “這個臣自然記得。”

  “還有紹興那件事情,朕明明可以更妥帖一些,但為何明知道會激起輿論,卻還是要那般決絕呢?”趙玖在榻上斜臥,若有所思。“凡此種種,不止是一件兩件,你說…朕為什么要說那些不著調的話、做那些不著調的事呢?”

  不待楊沂中開口,這位官家便自言自語給出了答案:“歸根到底,是因為朕覺得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事情則是根本無法忍的,所以什么代價都無所謂,至于言語,反而只是表面罷了…譬如讓朕降了金人,受那種侮辱,朕是萬般不能忍的,所以寧可去死讓朕為了皇位穩妥,留著劉光世、范瓊、杜充那種人,朕也是萬般不能忍的還有紹興那一回,無論是讓朕給二圣一點好臉色,還是讓朕允諾議和,斷了這口氣,都是從一開始不能忍的…今日的事情也大略如此!楊沂中,建炎三年以來,你在東京安家后,家里多了多少女婢?”

  楊沂中惶恐抬頭,脫口而出:“三十幾個…臣萬死!”

  “不用萬死,一死都不用。”趙玖哂笑以對。“不然朕就要把滿朝文武殺光了…便是兩位太后回來以后,不也新招募了許多宮人嗎?朕只是問問罷了。再說了,朕剛剛看了一些律法文書,本朝到底是比唐時開明許多,唐時良賤不得通婚,奴婢如牛馬,本朝只許雇傭而已,所謂奴婢雖遭歧視,但法律上到底是良民…這是本朝大大的榮光!朕都覺得長臉!只是朕也覺得,這般好的律法,不能因為戰亂就讓它事實上倒車回轉罷了…不然那何談紹宋?你安心吧,這事沒有生死刀兵的說法。”

  楊沂中松了一口氣,剛要再表態,卻見那官家直接在榻上扔了外套,鉆入被中,然后翻身以背相對:“就這么辦吧,朕乏了,出去吧。”

  楊沂中渾渾噩噩,趕緊告辭,待轉出景福宮后殿,來到院中,卻又望著滿天繁星一時失神。且說,如今日這等刺激言語,他似乎也都見慣不慣了。

  時日流轉,中秋佳節終于到了,這日一早,趙官家辭別兩位太后,率群臣百官、勛貴名儒、太學生、武學學生,以及那些匆匆匯集而來的數百僧道,堂而皇之,全服儀仗,出城向西,并在中午之前抵達距離城池不遠的岳臺。

  滿城百姓,蜂擁而出,而這一次,吸取上次閱兵教訓,卻是早早劃分了各處區域。

  官家與文武百官、勛貴名儒,自然是居于岳臺之上,而數百僧道則一分為二,左道右僧,自岳臺兩側,層層鋪下,左面道人,號稱三清封神逍遙大陣右側僧人,則號稱佛陀往生極樂大陣。

  而岳臺對面卻是早早分劃區域,留出觀禮區域,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一起分列各處,引導分流觀禮民眾,與開封府的官吏、部分軍士一起維持秩序,使數萬人一起觀禮,不服管教者,直接驅除到斜對面岳臺大營中關押…用那些說話好聽的太學生們自己的話來說,這太學生與武學學生有點像是漢室郎官一般值錢了,倒也不賴。

  當然了,其中部分太學生,還有給邸報寫稿子的任務在身,就不多言了。

  然而,到了中午時分,所謂吉時已到,圍觀民眾雖然按照約定各自歸于各處區域中,卻始終有些躁動和不解…無他,他們還沒看到所謂的祭壇、牌位、香爐之物。

  “那就開始吧!”趙玖見到樞相陳規出列問詢,只是端坐抬上,隨意頷首。

  而陳規得了口諭,只是傳令下去,說是要放號炮以作禮炮,讓所有人無須驚疑,旨意自臺上傳下,復又傳入民眾那里…民眾只是哄笑,自詡煙花爆竹、金軍砲車,什么動靜沒聽過,如何會亂?何況數十架砲車就擺在岳臺西南曠野,一望而知,他們哪里會驚?

  偏偏朝廷行動遲緩,不過是幾十架石砲而已,這邊不斷重復了十數遍,又等了好一陣子,那邊砲車下方才有旗幟搖動回應,然后早有眾人包括一些文武重臣都有些不耐起來。

  但很快,眼瞅著一個砲車忽然發射,然后彈丸落入曠野區域之時,卻忽然炸裂土地,聲音劇烈,宛如一聲悶雷響起,真真是晴空霹靂,震撼原野。離得近的岳臺之上,不少官員、權貴、和尚、道士差點驚的直接站起來,唯獨肉眼可見,是砲車動靜,而且人人皆知朝廷在做火藥包,所以雖然驚疑這火藥包做的彈丸威力,卻也只是愕然。

  對面觀禮民眾也是一般無二,各自被這砲車動靜驚動,一時失了神思。

  而砲車連發十八架、響了十八次以后,眾人尚在發懵的時候,卻聞得馬蹄聲滾滾,有軍馬自岳臺大營中出…引得所有人再度驚疑…不是祭奠嗎?如何又要閱兵?

  但很快,便有呼喊喝彩聲從觀禮區域響起。

  原來,這些兵馬分列向前,皆不持兵刃在手,反而拿著一些殘破器具裝備在手中炫耀展示,毫無疑問,這是繳獲的金軍器具…而最先來的御營士卒,全都持一些有刀斧痕跡的頭盔,至岳臺一側的和尚堆旁前將頭盔拋下,便轉身而去。

  須臾之中,一座破舊頭盔的小山便在越來瘋狂的氣氛中被壘起,宛若京觀一般駭人,也宛若京觀一般讓人震動和瘋狂。

  當然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與一旁幾百位和尚們的光頭形成了鮮明對比…但說實話,真不是故意的。

  就這樣,盔甲之后,則是殘破的兵刃、架了木架撐開的旗幟、撕裂的甲胄軍衣,四座小山很快隨著騎兵的川流不息在岳臺兩側依次堆疊成山。

  山對面,東京百姓早已經沸騰,聲音隆隆,根本不可能憑空讓他們安靜下來了,而小山中間、岳臺上下,和尚與道士們早已經目瞪口呆了,便是知道有這一茬的文武官僚都沒想過這種視覺效果會如此驚人。

  經此一遭,任何在現場的人,在看過這些御營各部匆匆送來的東西后,都只會承認一件事實,那就是金人著實可以戰而勝之!

  靖康時的惶恐與不安全感,將徹底煙消云散。

  至于為什么可以戰而勝之,當然是因為有官家…當然是因為有那些為國捐軀的義烈之輩了…四座小山堆疊完畢,御營兵馬卻依舊繼續從岳臺大營出入循環不停,這一次,卻是全副披掛,每一隊百人,護送一面牌位,往岳臺上供奉不停。

  當先一個,乃是一個巨大的無字牌位。

  其后乃是城鎮名字打頭的所謂某某城/鎮/村眾義民牌位…這又有些不合禮制了,因為自古以來,就沒人給無名之人集眾立牌祭祀的。

  何況,這些牌位居然在那些早已經被封賞的名臣義烈之前就出現,還堂而皇之以那個無名牌位為首,擺在正中首位之上。

  雖然未必懂什么叫心理暗示,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此安排,就是代表了官家和朝廷在這里對天下人說,這個國家能活下來,咱們這些人能活下來,咱們能贏金人幾回,能在秋收后在這里做祭祀,就是靠這些無名之輩!

  他們的功勞最大!

  有些人未必心服。

  唯獨兩側四個小山立著,沒有任何人敢有任何質疑…甚至,他們只能隨趙官家一起去席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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