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御營前軍都統制岳飛,攜副都統制王貴、御營右軍副都統制田師中,于淄水、籠水之間大破偽齊主力。
是役,累計降敵兩萬有余,繳獲戰馬八千有余。便是偽齊大都督李成也被岳飛部統制官張憲麾下正將郭進所斬。
兩日后,御營前軍主力復又極速進軍章丘,使得京東戰局徹底翻天覆地。
真的是翻天覆地,須知道,李成這次出來,不光是自己的家底子,幾乎算是帶上了偽齊的所有有生力量…可憐劉豫濟南府搜刮甚重,但之前積攢的主力在東平府被李成賣了個干凈不說,這一次好不容易又攢了點戰馬士卒,也被金軍萬戶訛魯補隨手扔給了李成,然后又一次被送的干干凈凈。
故此,這一戰后,偽齊的兵馬除了登州李齊那一窩子海寇不知道有沒有被張俊按住外,基本上算是被消滅干凈了。
而沒有了基本的野戰軍事力量,那一個政權,哪怕是偽政權,又如何立足呢?
非只如此,隨著岳飛前突到章丘,更是與御營前軍本來的控制區域,也就是兗州、東平府連成一片…根本就是相當于一刀子從腹部捅入,從脖子里捅出來那種感覺,須臾間,昔日也算是頗有氣候的偽齊,連地盤也只剩一個濟南府了。
到此為止,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偽齊已然無救,除非金人大舉過河支援。
然而,岳飛既然進逼章丘,得知了議和徹底告破后,卻又果然如李成所料的那般,主動在此處停了下來,然后只是一面與南京(今商丘)閭勍、來援東平的酈瓊等人聯系,不停分派兵馬,三面合圍濟南;一面復又主動上書東京,提出了暫時按兵不動引誘金人渡河來援的建議。
趙官家與宰執們振奮之余,立即同意了這個方案,并遣曲端率御營騎軍速速前往支援。
當然了,平心而論,所有人都能想到,金人大概率是不會來支援的,但所有人都還是忍不住想嘗試一下…因為這個方案誘惑性太大了。
看看地圖就知道,京東東路整個在黃河以南,而濟南府首府歷城這個地方,顧名思義,又在濟水之南,一旦金人來援,就需要在豐水期連續跨過黃河、濟水兩條大河來援,這幾乎是將自己的部隊扔入沒有退路的包圍圈。
甚至,不用來歷城,只要金人敢過黃河接應濟南府的人撤退,也會付出慘痛代價——幾乎與黃河平行的濟水也是天下四瀆之一,但因為黃河河道多年來的人為控制,兩條大河之間狹窄處不過二三十里,寬闊處不過百余里而已。
至于這種地方,姜子牙就有話說了,他覺得這是典型的騎兵‘死地’。
而接下來數日,事實證明,金人在偽齊主力盡失的情況下確實沒有任何隔著兩條大河作戰的興致,就在岳飛的奏折送上去,東京城里君臣振奮莫名,酈瓊尚未與岳飛布置妥當的時候…此時正在歷城坐鎮的金軍宿將、萬戶訛魯補當機立斷,稍微搜刮了一下城中金銀后,便裹挾了一眾偽齊官員,直接渡濟水向北而去。
臨行前,知道議和已經失敗的訛魯補還不忘在城中放了一把火,只不過金軍剛一出城渡河,立即就有靈鷲寺大德高僧出面組織滅火,然后搜羅潰軍,接手城防,并往章丘去尋官軍了。而此時,張俊尚在登州打海賊,而曲端還在騎鐵象趕來的路上。
且說,作為這年頭能吃飽飯,還能受一定文化教育的人,和尚的平均水平肯定還是有的,不能因為范致虛弄個宗印和尚就否認這個客觀事實…比如說,岳飛部統制官劉文舜,其實就是濟南靈鷲寺出身的和尚,然后在靖康中組織兵馬勤王,又輾轉京東、開封,被宗澤招降,這才有了后來種種。
包括靈鷲寺能夠早早成為官軍內應,也是因為有這么一層關系。
實際上,靖康以來,天下失序,豪杰并起,所謂一開始普遍性打著勤王義軍的旗號,然后最后流向五花八門渠道的那群人里面,土豪、宗教人士、盜賊、官軍,這四種人本就是主流。
而有意思的是,土豪和宗教人士普遍性穩重和具有地域特色,只要官軍壓力給到,都能迅速接受官方的改編,倒是盜匪和官軍,流竄性極大,最終分野的結果也最復雜。
當然了,不管如何,到了建炎五年的秋日,隨著南方叛亂平定,二圣南歸,兩大強國在北方沿黃河對峙大局漸成,以李成死于籠水、劉豫等人被訛魯補挾持北走為標志,基本上可以說,之前種種所謂趁勢而起的豪杰,俱已煙消云散。
那個朝為盜匪,暮做統制,一年為轉運使,三載做相公的時代,徹底一去不復返了。
轉回眼前,訛魯補果斷撤走,圍而不打一事就此作罷,岳飛只能一面遣騎兵輕取歷城,一面親率主力渡濟水掃蕩黃濟通道,占據城池、扼守渡口。
然后,便再度上奏朝廷,正式宣告了偽齊的覆滅…而此時,曲端依舊在騎馬趕來的路上。
消息傳來,整個東京城為之震動,朝野上下一時釋然…畢竟,如此極速卻效果分明的戰事進展,極大的緩解了趙官家此時面對的政治、輿論壓力,尤其是京東歸屬本身就跟議和有直接關聯。
而趙玖在與岳飛數次快馬交流,確定大名府部隊很難越過數條黃河故道的阻攔,京東確系在軍事上安穩以后,也發出旨意,要求岳飛將部隊轉交給副都統王貴暫領,然后與田師中一起往京師陛見受賞。
同時,這位官家專門點名了張憲、郭進、楊再興,以及岳飛那個才十二三歲的長子岳云,要求同時來見。
岳飛接到命令,不敢怠慢,即刻移交軍務給王貴,然后匆匆動身,并于七月中旬抵達東京。而此時,張俊剛剛發來一封奏疏,說自己進剿登州李齊效果顯著,至于曲端,卻是騎著鐵象,改為巡視京東東路,彈壓地方了。
而韓世忠、吳玠二人,不知為何,先后匆匆西歸,不巧沒能湊個尾巴。
“如此說來,官家真就把太上道君皇帝送少林寺了?”
且說,早在宗澤時代,岳飛在東京城內便有宅邸,此時歸來,自然有落腳之處,不過,一眾人剛一來到京城,喚來幕中留守京城邸內的幕屬、仆從,便直接被五花八門的消息給淹沒了。
“不光如此,還當眾呵斥,說‘二圣是什么東西’…萬眾矚目、言之鑿鑿,不可遮掩。以至于回來路上就有儒生伏闕攔駕,請官家妥善處置二圣,卻又被官家直接打馬跨過去了,可見官家連遮掩都不愿遮掩。”
“言之鑿鑿歸言之鑿鑿,不愿遮掩歸不愿遮掩,但這種事情是能這么直接說的嗎?”
“官家不管的,只是任由下面隨意說…不過,本朝歷來就有這種市井議政的說法也是實話,何況官家還開了太學議政與邸報論事的風氣。”
“原來如此。”
“這件事情,下面一開始都說官家是為了防著二圣奪位,因為官家畢竟只有幾個公主,但這幾日兩位貴妃漸漸顯懷,可知最起碼彼時議和之前兩位貴妃就都有了身孕,于是民間又多說,應該不是怕奪位,而是泄邢皇后的私憤。但也有人說,正是因為有了身孕,二位貴妃遂起了恐懼之心,才在后宮說動官家做出這等事的。”
“不光是二圣,據說兩位太后在延福宮內如今也是深居淺出,平素不愿有動靜…一開始有傳聞說是官家不許她們隨意出動,因為朝廷當時下了旨意,說三位太后、兩位太上皇帝未免太多,共用一個天圣節便可,還指定了是揚州那位太后的生日。但后來因為后宮待遇豐厚,現在多是說兩位太后北國一行頗有隱晦,畏懼流言,自己不敢再拋頭露面。”
“只有這些皇家事嗎?”
“當然不止…朝廷此時也正在做正經一件大事,乃是按照官家要求重新修定《大宋刑統》,以趙相公與王尚書為首、刑部大理寺為本,著部分學士、名儒、太學生參與,而且公開對外征求惡法條例,《刑統》修訂期間,許士民往宣德樓外的省院舊樓遞交陳述文字,也許地方官員上書都省討論…按著邸報風聲,是要集中于關于最下層名聲百姓生活的條例,往從寬從緩的方向改的意思。”
“這是個德政。”
“自然是德政。”
“便只是如此?”一直悶不吭聲的岳飛忽然插嘴。
“還有一些,卻是人事上的嚴肅消息,節度應該早就知道才對。”見到自家主帥詢問,幾名匯報的幕屬也嚴肅了起來。“吏部尚書點了原國子監祭酒陳公輔,禮部尚書點了原鴻臚寺卿翟汝文,而鴻臚寺卿由少卿王倫補上,國子監由之前秘閣出了大風頭的陳康伯補上…唯一有些新鮮的是大理寺卿的位置,據說原本是由殿中侍御史萬俟卨頂上的,但現在隱隱約約有風聲,說此人要學著之前胡中丞、小林學士的成例外放一任,好像就是要往京東東路去做一路經略使。”
“若是萬俟御史去京東東路,倒是件好事…他雖行事有些油滑,但內里卻是拿捏的住的,跟軍中打交道的次數也多…只是以他的資歷,如何做的經略使嗎?”岳飛稍作思索,繼續詢問。“而且京東方安,不該是安撫使嗎?”
“節度不知,”下方幕屬立即再做解釋。“自從堯山戰后東南呂頤浩呂經略上奏,撤銷一眾非常設職務后,往后就沒再見過發什么安撫使、轉運使了,好像一律是經略使的樣子。”
岳飛再度頷首:“這是好事。”
“自然是好事…對了,秘閣的位置也要穩下來了…目下有傳聞,說是官家要廢棄除玉堂學士之外的所有文學館職,真正的大員統一設秘閣議事加銜,化虛為實。”
岳飛再度頷首。
而說完這話,下方那幕屬復又有些欲言又止的姿態。
“有事便說,今日請你們過來,正是要你們說事的。”岳飛趕緊催促。
“有傳聞說,官家這是拿權柄讓給做官的,拿輕法讓給老百姓,以換來天下人不要理會他軟禁二圣的舉止…”那幕屬苦笑相對。
岳飛當即搖頭:“區區二圣,官家不至于如此,與其說是拿這些來換天下人不要理會二圣一事,倒不如說要拿這個來換天下人繼續支持他北伐一事…且依著我看,類似的事情還會有不少,尤其是偽齊這么快便除了,連我都想不到,朝中自然要更倉促一些。”
下方幕屬對視一眼,也都各自頷首。
而說完這些話,復又有人提及另外一事:“節度,田師中彈劾于你,張太尉也彈劾于你…”
“無妨,官家是打過仗的,知道是怎么一會事。”岳飛抬手相對。“這件事你們不必憂慮。”
眾人頷首,當日便不了了之。
翌日一早,眾人洗漱完畢,趕緊各自換裝,便是才十三歲的岳云也老老實實棄了平日裝扮,穿了一套衙內該有的服飾,然后由岳飛領著,自宣德樓東側門入大內、轉崇文院,來到了傳說中的都堂。
到了此處,一行人先是在大名鼎鼎的秘閣下轉了一圈,到底是岳飛持重,沒敢亂進,只是又往東側拜謁了都省相公趙鼎、劉汲,以及諸位尚書、侍郎,諸位大員知道是今年功勞最大的岳飛過來,也都紛紛來見,擾攘了一番后,方才往西側樞密院所在去提交文書,又免不了與張浚還有一眾更加熟悉的樞密院官吏親近了一番。
其中種種閑言不說,有意思的是,張浚見到岳云,著實嘖嘖稱奇了一番…須知道,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個兒子的韓世忠,夫人梁紅玉今年才第一次懷孕,此時應該已經生了,卻還不知道是男女;張浚也是這般,一個妾室剛剛有身孕不久,也還不知道能不能養下來,又或者是男是女;倒是岳飛,今年還沒三十滿,長子卻已經十三了,而且還是如此大的個子,非只如此,他還有個次子岳雷,生于靖康之亂前夕,還有個三子岳霖,乃是第一個妻子離婚后在濟州娶得新妻子頭一年所生,也已經一兩歲了。
可見專論生兒子這個水平,岳飛能打韓世忠十個,加上張浚也能打十個。
當然了,有心人卻也明白,之所以如此,根本不是韓世忠、張浚這些人有問題什么的,而是時代限制…其實,便是岳飛這么能生,從次子岳雷到三子岳霖之間的年齡差也能看出問題來。
戰亂的時候,大家顛沛流離,老婆都不曾一起睡幾晚上,哪里就能生孩子?
非但不能生孩子,婚姻都受到阻礙,比如首相趙鼎的長子趙汾,放以往早結婚了,但此時卻無人覺得他是個大齡剩男…這固然是因為宰相的兒子不愁娶,關鍵是所有人都知道,之前那幾年亂成那樣子,確實沒法子、沒心思談婚論嫁,類似的一茬大齡未婚青年多的是。
只不過局勢一穩當,這就開始扎堆結婚、扎堆懷孕了。
實際上,不光是張浚、韓世忠、岳飛,便是此時立在一旁尷尬到無話可說的田師中岳父張俊,大兒子死了,全靠幾個侄子和女婿撐門面,但這兩年在徐州安穩下來,也跟公雞下蛋一般,呼啦啦就多了好幾個女兒和兒子。
便是更受矚目的趙官家與兩位貴妃,這道理也都是一樣的。
閑談未及多久,隨著條陳送達后宮,很快便有旨意,著岳飛一行人往后宮覲見,一行人趕緊辭別張浚,再度動身,行至路上又遇到來接的楊沂中,卻是很快便走臨華門,進入聞名天下的魚塘后苑。
“哪個是楊再興,哪個是郭進?”
趙官家端坐那個著名的無名石亭之中,眉目舒展,神清氣爽,一上來便帶著極大的興致,考慮到兩位貴妃有孕,外加他夏日上火的前例,著實讓人嘖嘖稱奇。
當然了,閑話少說,聞得官家有問,岳飛不敢怠慢,便是張憲也緊張起來,卻是一人一個死死盯住了兩個混貨勇將,生怕二人鬧出什么疏漏與笑話。
但是還好,只能說昨日和今早千叮囑萬囑咐的還是起了作用的,二人好歹知道身前這穿著棉布衣服的是官家,直接老老實實行了禮、報了姓名…楊再興沒敢去試試官家是不是真好漢,郭進也沒敢說自己心善,看不得官家受苦,都只是插手肅立,有一問方有一答。
不過,人的性格擺在那里,趙玖仔細問了兩句,還是明顯察覺到了楊再興的野性、郭進的憨厚,最后問完一些閑話之后,也是不禁在座中搖頭失笑:“聽人說,郭藥師那賊子現在被罷了兵權,在錦州做知州,若有一日要去捉此賊,一定要讓你們二人去做才行。”
岳飛當即領著二人俯首稱是:“若有一日直搗黃龍,臣一定以此二人為先鋒。”
趙玖情知所有人都聽不懂他的笑話,便干笑一聲,微微頷首,一面讓岳飛、田師中、張憲三人入座,一面又讓等了許久的武學學子王中孚將杏山上剛摘下的杏奉上,以作招待。
氣氛稍緩,這位官家卻又盯住了才十三歲的岳云:“鵬舉是十六歲得了這孩子?”
“是。”岳飛瞥了正襟危坐、連杏都不敢吃一個的長子,正色做答。“這孩子有些愚鈍,看的書也少,馬上功夫也剛練,毅力也差了些,實在是不行…”
“當爹的哪里能整日說自家孩子不行?”趙玖不以為然。“我倒是覺得極為妥當…這方面你當爹太早,未免有些不對路。”
岳飛心中無語,也不知道這位官家哪來的當爹經驗,但卻只能頷首。
“韓世忠也不行。”趙玖愈發搖頭。“原本想讓他留下等等你的,但梁夫人眼見著應該快要生了,卻是不敢耽誤,直接求歸了…四十歲才得了一個兒女,臨行前根本就是亂了方寸,又是尋朕幫著起名,又是請朕恩蔭官職,跟你就反過來了。”
這話岳飛更不好接口了。
“最后,不是兩位貴妃正好都有孕嗎?朕便當面許諾了他,若是湊巧,便當為兒女姻親,他才作罷。”言至此處,趙玖沒用理會恍然大悟的岳飛、田師中二人,而是以手指向了岳云。“小子,你祖母是信佛還是信神多些?”
正偷偷打量旁邊王中孚粗大骨節的岳云猛然一怔,儼然是不懂其中含義的,便脫口而出:“回稟官家,俺祖母佛祖和神仙都信!”
“那可不行。”趙玖瞬間嚴肅了起來。“神佛之間會打架的,只能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