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到秋日,中午的太陽并不是很毒辣,但朱勝非卻汗流浹背,因為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須知道,二圣又不是什么開國皇帝的父兄,本身就是退下來的太上皇,是眼前這位官家之前的君主兼父兄,當日靖康后搞得二圣并尊本身就保持了那二位的基本皇帝身份…換言之,根本就沒有家禮、朝禮兩說之論。
哪怕是用一個最荒唐的理論來解釋,你們仨都是圣、都是帝,去掉身上的皇帝身份,純當兒子看到去打獵五年才回來的父兄…那是你爹,跪一跪怕什么,非得為難我們?
但是朱勝非非常清楚,趙官家要是愿意這么干,就不會這么問了!
答跪,這位官家是現坐著的官家,真發怒了真能弄死他!答不跪,不是編不出來理由,但是士林的名聲就全無了…這叫離間天家,使官家不孝不悌。
“陛下。”
就在這時,一人越次而出,卻正是御史中丞李光,其人肅然以對。“父子天倫,兄弟綱常,何必論‘朕’?”
這話跟朱勝非心里想的一樣,但聽得此言,這位禮部尚書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盯著李光有些氣急敗壞之態。
“不必論朕?”趙玖若有所思道。
“正是如此。”
李光不用去看其余同僚的臉色,其實便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但他的性格歷來就是如此,一看到這種出頭抬杠的機會,便要不管不顧直接上去講,而且場合越大,越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家里也后悔,有人勸了也聽,然后下次繼續莽上去…只能說事到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相對了。
“禮部。”趙玖哂笑一聲,并沒有直接應許李光,反而只是去喊朱勝非。
“臣在。”朱勝非心下一驚,但還是硬著頭皮李光身側拱手行禮。
“你若為難,就去問問朕的父兄,看看他們二人要朕做何禮儀?”趙玖揮袖催促。
這也算是一種法子!
朱勝非如釋重負,趕緊拱手趨步后退,然后轉身而去了。
轉過碼頭那邊,二圣一行人下了船,幾十個人抱成一團,一時痛哭流涕,失態至極,但別人倒也罷了,二圣本身是做過天子的,尤其是二圣之間在靖康中發生了種種齷齪,知道皇權的敏感,所以早早留了心往龍纛那里,此時遙遙見到一紫袍大員趨步而來,也是趕緊肅容。
而朱勝非來到跟前,心中也是一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風流姿容,但也年近五十歲了,又在松花江上受了五年苦,早已經是鬢角花白,瘦削不似人形,穿上大紅袍后,配上那副硬翅幞頭,幾乎可以兜風;而淵圣皇帝雖然才三十二歲,卻是自少年便憋屈,松花江五年,估計也吃不上什么大豆高粱,此時身形雖在,卻居然也有一點鬢角微白之態。
“朱卿!”看到朱勝非過來,太上道君皇帝居然認了出來,這畢竟是他親手取的上舍及第。
“陛下!”朱勝非聽得此言,幾乎便要跪迎,但一念身后情形,卻又只是拱手肅然相對。“臣禮部尚書朱勝非,見過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圣皇帝…官家有言來問。”
二圣俱皆凜然,其余正在哭泣的諸親王也都肅容。
“九哥有何言語?”太上道君皇帝抹了一把眼淚,小心而又迫切。“為何不親自過來?”
“官家正是為此事憂愁。”朱勝非耷拉著眼皮相對。“剛剛群臣起了爭論,有人說官家過來當跪拜,有人說只要拱手便可…一時爭論不下,所以官家遣臣過來問一問兩位太上皇帝的意思。”
太上道君皇帝原本就在啜泣,聞言更是眼淚嘩啦一下又旺盛起來。
而旁邊淵圣皇帝卻是忍不住直接跺腳:“哪里要什么跪拜?喪家之人,全靠九哥周全,此番正要去尊位,求一太乙宮使安頓,我不去拜九哥就算好了…便是真如北國傳言,九哥因為邢皇后一事有所怨恨,今日不見我們也是妥當的。”
你是當哥哥的,便是宰了你也能尋唐太宗做個遮掩,跪拜個屁?!朱勝非心中無語,只是復又看向關鍵的太上道君皇帝。
太上道君皇帝固然有君父的身份所恃,但也是小心,只見其人抹去眼淚,上前用滿是鼻涕眼淚的手握住了朱勝非雙手,懇切相詢:“朱卿,你與朕說實話…九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朕的路上聽得風聲不好!請你務必與九哥說清楚,朕經歷北國,心灰意冷,絕無他想,也只求太乙宮使而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朱勝非心中感嘆,卻嘴上不停:“如此,禮節當無礙了?”
“本就無礙…關鍵是想請朱卿提點一二,九哥到底是什么心思?”太上道君皇帝干脆拽著朱勝非雙手不放。
而朱勝非幾次想掙脫卻都掙脫不開后,也是無奈,再加上畢竟有一番君臣之誼,卻是掌不住勁,低聲相對:“官家確有怨氣。”
“怨到何種?”趙佶依舊不肯撒手。
而朱勝非想了又想,也只能低聲再對,乃是將之前趙官家幾處憤恨言語大約說來。
孰料,趙佶只聽到一半,連‘每與操反’都沒聽到呢,便嚎啕于地,驚得朱勝非徹底失聲,復又趕緊去扶,然后又是一場大亂,弄得一旁張榮都梗著脖子看呆了…后者現在都沒想明白,就是這么一個人,當日為了修什么園子,就把成千上萬的人給害的做了賊?
百余步外,遙遙看著碼頭那一幕鬧劇的趙玖依舊坐著不動,而周圍臣僚卻多已經面色嚴峻,便是趙玖身后的那些帥臣、將軍也都開始私下傳遞起了目光。
不過不管如何,朱勝非還是過來了,而其人紫袍之上,稍微帶著閃光的鼻涕與眼淚,也是讓許多人若有所思。
“陛下。”朱勝非俯首相對,頗有一種不辱使命之態。“二圣有諭,自家相見,一拱手足矣,而二圣之外諸親王、郡王、國公,更當以大禮參拜官家…”
“那就讓他們過來吧。”趙玖依然端坐不動。
朱勝非再度目瞪口呆,但這一次,卻是不敢多言了,只能轉身而去。
“官家。”
呂好問、趙鼎、張浚等相公再不能堅持,各自出列。
“事到如今,相公們就不必多言了。”趙玖還是端坐不動。“不要耽誤天家相會。”
諸相公不是不想爭一爭,但諸人念及馬上還有更重要的二圣安頓處置之事,卻是一時為這位陛下氣勢所懾,居然不敢再言。
且說,趙官家久在后宮不出,今日白馬津迎二圣突然再出來,滿朝文武百僚,武臣自不必說,便是文臣之中也頗有畏縮之態,如今諸位相公相又因為心中顧慮馬上要害之事,一時不敢多言,卻是儼然有些讓趙官家一言堂了…便是李光等人,也不再爭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官家要公然違背禮制之時,片刻之后,隨著朱勝非引二圣、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到來,趙官家卻并未如想的那般端坐不動,使二圣難堪,反而主動起身,并遙遙朝兩位紅袍之人拱手:“見過太上道君皇帝,見過太上淵圣皇帝。”
群臣一時釋然,連李光都嘆了口氣。
“見過九哥!”淵圣皇帝率先拱手回禮。
“見過官家。”道君皇帝居然也拱手回禮,卻又小心翼翼,主動對相貌熟悉的九子稱了官家。
“見過官家。”趙桓醒悟,即刻改口。
“二位太上皇帝一路辛苦。”趙玖失笑相對,再度拱手。
“未若官家辛苦。”雙目紅腫的趙佶一臉懇切。“為父在北國數載,多次聞得官家在南邊得勝,不勝歡喜之余,更是知道官家辛苦…千古中興,未如官家這般艱難的。”
言至此處,趙佶頓了一頓,復又認真相對:“早知官家有此神武英明,便該早將國事托付的…如為父領國,荒悖不堪,有北國之辱,也全數咎由自取。”
趙桓怔了一下,也趕緊跟上:“為兄也只恨自己有眼無珠。”
趙玖搖頭失笑,卻是沒有理會二圣,只在漸漸起來的獵獵風中轉向二圣身后其余人等:“爾等便是朕的兄弟了…一別五年,音容皆改,不如按照齒序報上姓名,讓我重新認識一下,也算是正式將你們接回來了。”
眾親王也不是傻子,這其中不知道多少是在豐亨豫大時代折騰過的主,聞言自然乖巧。
“拜見官家。”一人當先而出,卻是瘦削的幾乎算皮包骨頭,只帶著三個小男孩一起俯首大禮參拜。“臣鄆王趙楷,排行在三,這是臣尚存的三子…去年時臣在北方大病一場,若非官家在堯山大勝,金人畏懼敬重,許了衣藥的索求,否則絕無今日相見的道理…臣經歷此事,情知為天下事者,非官家莫數,且自知往日行事荒悖,心中羞慚,所以敢請官家削臣爵位,貶為平民,能與妻兒歸隱鄉里,便足慰此生。”
“你便是趙楷?”趙玖上下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卻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然后一笑而過。“身體不好就先歇著…嫂子已經先回來了,大約在娘家居住,回去找她便是。”
雖然沒有提爵位安置的事情,但言語中的隨意也是可見的,趙楷如釋重負,趕緊退下。
而趙玖則繼續負手而立,眼見著其余皇子各自叉手上前,恭敬躬身大禮。
看的出來,五國城的生活,對這些皇親貴胄的摧殘是生理加心理的,很多人都不似人形。而許多官員見狀,終于忍不住落淚,算是打破了沉默。便是許多有所準備武臣,也都喟然起來,然后放松了心態。
場面看起來還是很和諧的,和諧到讓人幾乎忘了趙官家之前的心急上火,忘了他負氣不上朝,忘了他前些日子的‘每與操反’,忘了剛剛他還陰陽怪氣,問朱勝非要不要去跪?
唯一一處意外出現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
“你說你叫什么?”趙玖忽然蹙眉以對。
“九哥,官家,我是十八郎…信王!”那年輕皇子一時驚惶。“你不認得我了?”
“你明明是十九郎!”趙玖勃然大怒。“去了一趟北面便失心瘋了嗎?!不知道信王在太行山里?!”
那人恍然,趕緊更正:“官家勿擾,是十八哥逃出去的時候我怕金人追究,便詐稱了十八哥名義…”
趙玖這才頷首。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那邊跟著二圣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金使烏林答贊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二圣放回,便該正式議和了,屆時京東五郡給你們,太行山里的人你們也該接出去才對…”
“那自是議和之輩的事情,與朕何干?”趙玖冷冷相對。“莫忘了朕的言語。”
烏林答贊謨嗤笑一聲,并不多言。
就這樣,又等了片刻,趙玖終于將這些人一一見完,而眾人情知,今日關鍵終于要來了,便是烏林答贊謨也饒有興致的打起了精神。
果然,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正色回到了二圣跟前,點了點頭,方才懇切出言:“我本是代父兄守國而已,如今父兄既然回來,正該去位讓賢。”
話音既落,周圍文武,連帶著身前二圣,大夏天的,居然幾乎齊齊打了個激靈…二圣自是惶恐,而其余文武也都驚惶。
須知道,換成別人玩什么三辭三讓,那叫父慈子孝加程序正義,但這位官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不該有這種態度。
然而,就在所有人猶豫,要不要硬著頭皮陪官家玩一場雙份的三辭三讓之時,接下來,這位官家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驚駭欲死的事情,只見他當眾回身從楊沂中腰間拔出刀來…不顧太上道君皇帝嚇得跌倒,卻兀自當眾劃開了自己的大紅袍子,又折斷頭上硬翅幞頭,一起棄之于地,然后只著袍下尋常布制戎衣,便要回身往龍纛后方軍中上馬離開。
事發突然,便是韓世忠等人也明顯看呆了,居然任由這位官家走入軍中,奪了馬匹,然后翻身上馬,卻又勒馬而對:
“東京城的皇宮與皇位我已經還給二圣了,具體誰去做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正所謂漢賊不可兩立,大國不可偏安!今日欲戰者,可棄官從我,隨我往南京,去取京東!今日欲和者,可守官擁立二圣,護駕回開封府,然后自去與金國稱兄弟直盟…二者之間,斷無兩可之理。”
言罷,居然便要打馬向東。
周圍軍官慌亂了一下,居然一起勒馬,便是護衛龍纛的御前班直,也本能要來拔旗。
“韓世忠!”
在這場議和事端中一直保持隱身的呂好問挺身越過目瞪口呆的趙、張二人,趕緊大呼。“速速攔住官家…此番官家若真走脫了百官,你便是千古罪人!”
身上掛著玉帶的韓世忠恍惚了一下,方才醒悟,即刻翻身下馬,就在騎兵從中抱住了一只馬腿,吳玠、王德二人趕緊隨之下馬,也各自也抱住了一支馬腿,便是曲端,被韓世忠瞪了一眼后,也只能下馬仿效。
至于酈瓊、劉錡、李世輔、楊沂中、劉晏等人,外加諸如喬仲福、張景等十幾名統制官,只好一起率眾下馬跪對,將趙官家和他的坐騎團團圍住。
“呂相公不守信!”趙玖在馬上冷笑一聲,乃是他今日第一次公然作態。“當日在魚塘旁你可不是這般說的…”
“陛下!”公相呂好問不顧年長,下拜而對。“區區二圣…何至于讓國家分裂?”
“陛下!”都省首相趙鼎也趕緊下拜,當眾以手指天。“臣等早有計議,此番回來的人,凡宗室子弟一并削爵為民,太上道君皇帝自往明道宮安置,太上淵圣皇帝自往洞霄宮安置!區區二圣,絕無分裂國家之能!還請官家隨大隊返回東京!”
“官家!”樞相張浚也俯首相對。“官家若要戰,直言便可,何至于此?”
其余文臣醒悟過來,看著不是事,也紛紛下拜…一時間文拜武跪,密密麻麻一片,而趙玖卻只是在馬上冷笑。
而那邊文臣下拜以后,刑部尚書王庶越想越氣,卻是直接在前方吏部尚書劉大中背上奮力推搡:“都是你們這些人,處處裝什么國家為重,結果一而再再而三,只是賣直求名,拿二圣來壓官家!若國家有禍,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
劉大中一時不防,被推到在地,也是怒極攻心,回頭欲言,卻情知此時半點辯護都不可有,便又只能奮力錘地,噎氣不語。
就在這時,低頭半日的御史中丞李光強壓心中各番情緒,抬頭緩緩相對:“官家!臣也以為可將二圣分往各處安置…”
道君皇帝與淵圣皇帝聞言齊齊落淚,也趕緊在龍纛前表態。
道君皇帝先對馬上之人拱手:“好讓九哥知道,為父清楚,此番能活歸河南,全是九哥的辛苦,于為父來說,已經幸甚,絕無半分權位之心。”
淵圣皇帝更是干脆:“九哥莫要以為我們這種人廢了君臣之義,我愿即刻動身,往洞霄宮不停。”
然而,趙玖聞得此言,只是連連搖頭:“若只是這般,恕我不能應!”
二圣徹底驚惶,只覺今日性命要無,而幾位宰執也是無力。
“官家!”李光緩過氣來,勉力再問。“官家到底要到何種地步才可以不胡鬧?”
“誰告訴中丞,朕是在胡鬧?”趙玖扭頭望著北面黃河上御營水軍高大輪船而對。
“官家。”又一人出言,卻是御史李經,其人血氣上涌,卻是憤然相對。“二圣委實不足以動搖官家帝位,便是官家有氣,發往道觀居住已經足夠了,又何至于到這種地步?難道真要公然鬧到弒父殺兄才行嗎?”
“李經。”趙玖終于在馬上回頭,卻是滿目清冷。“又是誰告訴你朕是為了什么二圣才做到這般程度的?”
李經愈發氣急,但就在他剛要再言時,卻忽然想起自家兄長李綱信中寫一些事情,一時似乎有所醒悟。非止如此,其余文臣中,上上下下,許多人也都若有所思,龍纛下一時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二圣算是什么東西?”
趙玖見此情形,非但沒有消氣,反而徹底大怒,卻是直接在馬上呼喝。“朕早就想清楚了,兩個廢人而已!朕想要殺他們,遠遠關起來每日半兩砒霜,等他們自己去死便是;朕若懶得理他們,如你們所言扔進道觀看管便是,哪里用得著這般作態?!朕的皇位,要你們來憂慮,嗎?早在興復東京的時候便無人能動了!一口一個說朕憂心他們來動搖?拿什么來動?那身紅袍嗎?還是在五國城修煉成仙了?!朕之所以這般,根本不是要你們處置二圣,乃是要拿二圣處置你們!這正如你們也不是真的就在敬重什么二圣,而是要拿二圣來拿捏朕一般!”
天子一怒,真真是氣勢非凡,全場凜然,便是冷笑不語的烏林答贊謨也稍作肅然之態,唯獨馬下韓世忠等人知道不是要爭皇位殺人什么的,相顧一下,卻是稍微松了下馬腿,也趁勢伸了下自家的腿腳。
隔了片刻,緩過勁的劉大中立起身來,恭敬相對:“官家,臣有一言…”
“說。”
“臣等絕非是要拿二圣來拿捏陛下,乃是自古以來,天下國家,本同一理…”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趙玖在馬上提高了音量。
“是!”
“那朕恰好聽了這么一段話。”趙玖揚聲而對。“正是講天下國家,本同一理的…劉卿,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但現在一個家里面,做兒子的、做弟弟的,辛苦耕織,終歲勞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糧食布匹,卻被父兄全部拿走修園子、做宴會、充后宮。稍不如意,就是鞭笞酷虐,打死了也不管,換成你,你甘心嗎?”
劉大中沉默難應…他雖然不知道這話有什么出處,但卻曉得,這是在批判太上皇帝,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時期的窮奢極欲,而這種批判,是早早就有的,著實不好反駁。
但不知為何,周圍文武百官中,不少人聽到這段話,根本就如中了邪一般,整個人顫抖起來,譬如李光,原本要幫著劉大中辯解的,此時卻也面色發白,身體搖晃起來。
而趙玖卻在馬上繼續言道:“這還不算,修園子、做宴會、充后宮之后,好不容易還剩點結余,不去體恤下面做兒子弟弟的家里還在挨餓,反而將剩下的錢帛送給仇人、賊寇…”
“臣有罪!”李光忽然在群臣中仰頭大呼,引來劉大中的驚疑。
非只如此,早已經不敢說話的太上道君皇帝怔了片刻后,也忽然掩面啜泣起來。
“官家…”醒悟過來的呂好問也忽然用一種帶著懇求的語氣出言相勸。
趙玖稍微一頓,卻還是繼續揚聲說了下去:“仇人、賊寇拿了錢帛自己富強起來,又來家里劫掠殺人,做父兄又只讓做兒子做弟弟的去送死…敢問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劉卿,朕在問你。”風聲之中,稍作停頓后,趙玖主動催促。“你說天下家國,本來一理,朕問你,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官家言辭鋒利。”劉大中無奈相對,卻還是不敢正面相對。
“言辭自然鋒利,卻不是朕的言語,這是朕這些日子在后宮閑居,看到的一番記錄。”趙玖失笑以對。“劉卿,這是十一年前,江南方臘造反的時候,說給江南百姓聽得…還有河上的張都統,也是那時候被逼上梁山的。”
劉大中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然而,誰能想到,隔了十一年,這話說起來還是那么貼切?”趙玖仰天而嘆。“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想天下,想國家,想朝廷,想南北,想這個大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來想去,過去的事情是沒法改的,而這大宋再臟再爛,那也是自家的不是?所以,朕能做的便只能是認下之前的那個大宋,然后著力于眼下和將來的事情…這就是朕的責任啊!朕不光要繼承這個國家,保住它,延續它,還要引導她往前走,走一條脫胎換骨的路!”
“繼而導之謂之紹,朕當紹宋!”
“以前西夏拿不下來,以前金人打不過,那為什么就不能棄了那些舊東西,從頭開始,造個新的大宋呢?”
“造一個跟漢唐一般,能滅得了西夏,打的贏金人,不修艮岳,不送女人,不賠金銀,天子可以守國門、死社稷的大宋不行嗎?”
“可有些人,卻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知道朕要做什么,卻總是不愿意跟朕往前走,總是想往后走,去投奔那個豐亨豫大!現如今,豐亨豫大的圣君朕給你們請來了,讓你們保著他去東京繼續豐亨豫大,你們卻又嫌棄朕胡鬧?!到底是誰在胡鬧?!”
言至最后,趙玖也已經氣血翻滾,卻又在馬上收斂氣息,回頭相對:
“今日朕明說了,朕今日不是為了什么二圣,他們真不值得朕做態,也不好說是為了百姓,因為朕便是想讓百姓來表態,兩河的也過不來,朕今日是為了你們…是為了你們這些想要治理國家少不了的士大夫官僚,今日朕便要你們來做個分明…朕與二圣;新與舊;戰與和;兩河百姓與窒息茍安;豐亨豫大與魚塘桑林;舊宋與新宋…根本就是漢賊不兩立之態!你們只能選一個!所有人也都只能選一個!”
“官家這是違約!”話音未落,一人忽然出聲,卻正是金使烏林答贊謨。“說好了交還二圣便可以京東五郡換和的!”
“京東五郡你們交不出來了!”趙玖不耐揮手。
“怎么可能?濟南我們已經拿下…官家這是強詞奪理,背信棄義!”烏林答贊謨奮力相對,聲音在寂靜到只有風聲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我們大宋君臣自在說與金人戰和,關你甚事?!”趙玖剛要做答,一人忽然自他身側馬后立起,以手指向金使,卻正是御營騎軍都統曲端。“這么多兵馬都是木頭嗎?捆起來,塞他一嘴馬糞!”
趙玖回頭相對,曲端趕緊又俯身去抱馬腿。
但此時,不用御前班直和那些隨帥臣、武將一起到來的精銳騎兵了,只是張榮身側御營水軍便早已經一擁而上,將烏林答贊謨和幾個副使一起拖拽下去,卻也一時不好去官家那邊尋馬糞,只用河邊水草捏做一團,勉強塞將進去。
場面安靜下來,趙玖回過神來,從馬身上取下馬鞭,先點了點一聲不吭的朱勝非,又最終指向了呂好問:“今日誰都別想免,禮部想稱病躲開這一遭,都被朕給拽出來了…除了岳飛、張俊有事,其余大略文武百官皆在,呂相,自你開始,一個個來,從朕還是從豐亨豫大?!”
呂好問想起之前魚塘邊的質問,也是無奈,只能俯首相對:“自然是從陛下。”
接下來,趙鼎、張浚、劉汲、陳規自然也是按照魚塘約定,一一做答。而后,趙玖先讓開面色復雜的李光,回頭看了下身前剛剛松開馬腿不久,正在彈玉帶上灰塵的韓世忠。
韓世忠見狀,趕緊扶著玉帶,昂首挺胸:“官家這是什么話?臣早在斤溝鎮上便將性命以此玉帶賣與官家了。”
趙玖嗤笑一聲,復又抬起馬邊指向李光:“憲臺!”
李光沉默了一下,反問一句:“官家…之前的大宋就那么差嗎?”
“沒那么差,只是國家大政和軍事方面足夠差罷了。”趙玖坦誠以對。“經濟、文化,都是一等一的好…李卿,不要有負擔,這件事不是你死我活,只是局勢如此,勢在必行罷了…當日許相公榮休,便是提早窺見了今日一幕。”
李光點了點頭,便要拱手而對:“臣…”
“李卿。”趙玖搶在對方之前,搖頭相對。“李卿,你若去,朕不知道何時能再尋一個沒有私心且敢直刺朕短處的憲臺來…算朕專門延請于你,信一次朕,留下吧!”
李光怔了一怔,深呼了一口氣,繼續拱手言道:“臣愿從官家。”
趙玖點頭相對。
“臣請辭。”下一刻,吏部尚書劉大中卻坦然請辭。
“臣也請辭。”禮部尚書朱勝非也釋然請辭。
趙玖點頭應許。
二人之后,凡東西兩府、一營、六部、九寺、五監,外加諸玉堂學士、舍人、起居郎,御史臺、御前班直、開封府、滑州地方,以及一名倉促上任的迎奉大使權邦彥…累計隨行有正經官秩者三百七十三人,從趙官家者兩百九十九人,其中宰執與號稱半相的御史中丞皆在其內;去職者七十四人,包括六位尚書之二,九卿之二,五監丞之一。
而從二圣者并無一人。
論罷,眾人如釋重負,倒是公相呂好問還記掛著二圣以及被晾在那里許久,卻是主動詢問二圣與諸宗室的安置問題。
一身布衣的趙官家顯然早就有了安排,直接金口玉言,將身著大紅袍的兩位太上皇帝妥善安置…其中,道君皇帝往少林寺達摩堂安置,淵圣皇帝往洞霄宮安置,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除信王有功卻未返外,其余一并降爵三等,發南陽妥當安置。
言語既罷,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折返,而就在這時,殿中侍御史萬俟卨卻忽然上前,乃是以二圣南歸為由,請求改元紹興!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相迎。
“太靡費了。”從頭到尾只在龍纛下未下馬的趙玖雖然也有些賢者時間的感覺,但想了一下后,卻是緩緩搖頭。“公文、幣模都要改…算了。”
此時的官家幾乎算是一言九鼎,眾人也不再堅持。
但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趙玖復又以馬鞭指腳下之地:“這是白馬津、白馬縣?”
“回稟官家,正是白馬津、白馬縣。”之前在滑州駐守許久的權邦彥拱手以對。
“那就殺白馬以成紹興吧!”趙玖從容吩咐。“將白馬縣改為紹興縣。”
言罷,似乎忘記了什么一般的趙官家,終于緩緩勒馬啟動,卻是往東京方向而去了,文武百官不及答應,便趁著天色尚早,迎著熏風轟然啟動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