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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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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嶺一戰成功,但尚未全功。

  第二日,岳飛就派出了張憲一部渡河與傅選會師,去追擊逃入東面山區的最后一支叛軍李敦仁。

  不過,李敦仁的事情也并沒有這么麻煩。

  此人之所以在絕境中向東逃竄,甚至還鑿沉渡船、以鄰為壑,乃是指望著興國、雩都兩縣交界處的一個喚做固石洞的天險。那個固石洞前有一山寨,山寨背后守著大洞不提,其余三面則俱是懸崖,只有一條出入之路,同時洞內卻有充足的空間和水源,足以屯兵。

  按照李敦仁的想法,岳飛如此善戰的堂皇之師,打是打不過的,但對方也注定不可能久留,所以只要在洞中稍待時日,那將來自有說法…故此,早在岳飛第一次打穿五嶺進入廣東以后,李敦仁便在虔州這里準備后路了,他早早選擇了固石洞,然后多次對固石洞前的苗寨進行溝通、收買,還運進去了大量的米糧物資。

  用他對張憲、傅選二人派來的使者原話來講:‘如此天險,官軍茍能破山寨,死而何憾?’

  也就是說,真要是被攻下來了,死了活該,他也認了!

  然而,天下哪有真正能固守不落的天險?

  雖然山上苗寨掌門人,也就是廖氏三姐妹三個苗姑很守信譽,廖小姑甚至對使者說出了那句著名的‘除是飛來’,但大局之下,負隅頑抗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第一日,傅選、張憲等人試探一戰,自然是寸功未成。

  第二日,傅選、張憲部盡出,分成十幾隊,帶著足量云梯三面圍攻山寨,乃是同時從所有懸崖短矮之處攀登,卻又遇險則退,輪番上前,與其說是攻擊,倒不如說是消耗山寨中的箭矢、石丸等物資。

  第三日,傅選部繼續佯攻,張憲卻忽然派出被編入到自己部中的楊再興,外加郭進。前者領著一些剛被整編的苗兵,后者領著張憲的親衛,二部皆負雙層鐵甲,自山寨側后方險要卻又視野狹窄處攀懸崖而上,居然一戰功成。

  李敦仁與廖氏三姐妹俱被斬首,算是‘死而無憾’了,其部眾也都投降,從頭到尾,岳飛也沒親自‘飛來’。

  實際上,這幾日岳飛一直在平江對岸的興國縣內整編那十余萬降服虔賊。

  處置完了四百路好漢頭領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御營前軍又遣返、安置了四萬多老弱婦孺,赦免了三萬多被裹挾的壯丁,又派出一些部隊押送以李洞天為首的好幾萬俘虜向周邊各處而去,只有彭鐵大、楊再興等少部分人帶著精選出來的一部分士卒得到了直接任用與官職。

  而收到李敦仁伏法事后,岳飛一面按照之前與江西經略使劉洪道的約定,讓傅選領五千眾在興國縣善后,一面卻又親自集合催動大軍往北。

  五月端午,岳飛第三次進入吉州,準備按照樞密院原來分劃,順贛江一路北上,準備及早北歸。而這次北歸,軍中卻是士氣如虹,絲毫沒有累月用兵的疲敝,便是岳飛自己都有些志得意滿之態,他甚至在路過撫州的時候,親自在官驛上寫了一篇題記。

  書曰:

  “御營前軍都統岳飛被旨討賊,自洞庭至于桂嶺,平蕩巢穴,兩廣、湖湘悉安。痛念二圣遠狩沙漠,天下靡寧,靖康之恥,猶然未雪,故當誓竭忠孝。賴社稷威靈,君圣相賢,他日掃清胡虜,復歸故國,寬天子宵旰之憂,此所志也。顧蜂蟻之群,豈足為功?”

  很顯然,岳鵬舉是真有點飄了的感覺。

  但沒辦法,這一戰打的實在是太漂亮了。

  用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山地、瘴氣、苗寨,說不清的盜匪扎根到地方為禍多年,根本就是一個無解的麻煩,甚至一開始就沒有幾個知情人對這次進剿抱有絕對的信心…這是因為虔賊根本就不是這幾年的事情,它只是恰好遇到了靖康之變和隨后的戰亂,所以叛亂的規模變大了而已,而早在之前所謂太平盛世的時候,虔賊就是一個專有名詞,就是南方的痼疾。

  當時的朝廷,也只能是把這種叛亂給壓制在山區內了事。

  但是,岳飛就這么干脆利索的打贏了。

  這一仗,本質上當然是個剿匪性質的平叛,相對于對上金人的戰斗而言,很有些后世美職籃常規賽對季后賽的味道,但是問題在于,三十五秒十三分比總亞軍還是更值得吹一些的。

  這一仗大約也是如此。

  回到眼前,岳鵬舉志得意滿,引大軍主力順贛江一路北上,初時沿江江西地方官吏,幾乎不敢相信,但眼見著無數俘虜被順次安置在江西各處屯田點、礦點,而官軍主力耀武揚威,行軍旗幟招展有序,且隨著那些安置好俘虜匯集來的軍隊漸次合流,部隊規模也日益龐大…卻又不敢不信。

  只能說,隨著南面訊息追上軍隊行軍速度,沿途官吏的態度堪稱一日三變。

  不過,也來不及再變了,國境之內,大軍順江而下,行軍何其之速?何況岳飛因為之前撫州知州的事情跟江西官場鬧得不些不好,所以也懶得多打交道,干脆停都不停,直接北上…到了五月中旬,御營前軍便已經過鄱陽湖,進入屬于江南東路的江州地界。而到此時,岳飛方才在江州稍駐,乃是要等候江西、江東兩路供給的軍資,方好繼續北上。

  也就是這時,岳鵬舉終于知道了東京議和風波。

  而且,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此時他都已經盡知。

  這倒不是說東京城那邊御營前軍負責抄邸報的能這么快知道他回來,將消息匯總專門送過去,而是說,這個空檔期,朝中戰和之爭愈發激烈,明顯已經超出了尋常討論范疇,不僅在中樞有了勢如水火之態,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東南地區…而莫忘了,江南這地方,還有李綱與呂頤浩這兩個立場分明的重量級選手加對手呢,二人早早就在這東南之地擺明車馬,公開論戰起來。

  而岳飛就在江州坐著,那以他如今的身份,怎么可能躲的開這些訊息?

  話說,呂頤浩作為兩浙路經略使,權責極大,資歷極深,又素來拿捏得住下屬,所以周邊官面上倒是無人不敢不主戰的,幾乎各府各州各軍各監,都在往汴梁上書,請官家堅持己見,不要聽小人之言,擅自議和云云…不這么說是不行的,因為呂經略絕不留隔夜仇。

  便是李綱這位曾經做過公相、現在也是朝中一大派系精神領袖的人物,也直接遭了殃。

  李綱一開始是想走程序的,便上書表示贊同議和,卻不料,這邊奏疏公開發過去,那邊就被呂頤浩以上級的身份公開發文呵斥!

  這篇幾乎發遍了兩浙、江東、江西、福建、兩淮的公文,歷數了李伯紀從太原之圍開始的種種失誤,所謂‘不知兵而葬送國家數十萬健兒,致使兩河淪陷、靖康大變’,‘不識人而失京東、毀關中’,‘為公相而推淮上于天子’、‘為留后而引動亂于東南’,甚至公開罵出來,說‘皇嗣之失’,某些人本該取三尺白綾以證清白的,卻茍延殘喘,躲在江南,遙控黨羽、玩弄權術,堪稱無恥之尤!

  這當然是胡扯…照這個說法,整個天下都是李綱禍害的了,那二圣和靖康中的投降派又干了啥呢?

  但是,李綱氣了個半死,偏偏卻又因為中間皇嗣的事情他怎么說都說不清,根本沒法辯解的,卻只好忍氣吞聲,轉戰民間,靠著寫信、茶會、詩會多次在民間與有影響力的士人討論此事,以批駁呂頤浩。

  而民間各處議論紛紛,卻又明顯是支持議和的多些…甚至呂頤浩之前為了主戰,主導了東南加稅、荊襄加賦,卻干脆在民間落到‘拗相公’一般的下場,岳飛在江州稍駐,便聞得許多嘲諷辱罵呂頤浩的童謠、論段。

  甚至,他親耳聽到,有老百姓把自家養的鐵脖子走地大公雞喚做呂經略,售價才三百文,幫忙抄好濾干也不過三百五十文,比北面便宜的發指,而御營前軍的軍餉都是足額的,岳鵬舉親眼看見郭進買了一只,端在馬勺里吃。

  當然了,即便如此,岳飛也不想摻和。

  因為即便是李綱那些人,也是絕不稱主和的,他們是‘能守而后伐’,自稱主守派,或者主緩派。本意是要稍作數年休養生息再向北…這明顯是論戰下來以后,雙方各自調整立場的結果。

  對于這種說法,即便是岳飛心中的傾向不言自明,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所以只是等物資供給上來,然后趕緊回北面再說罷了。

  當然了,軍資沒有等多久,江東的物資先送了過來,然后很快江西方向的物資也送了過來…只不過,與江西籌措的兩萬石米、十萬貫錢一起抵達的,還有江西經略使劉洪道本人。

  劉洪道以堂堂一路經略使之身追出本守,那不管之前和江西地方發生了什么不愉快,岳飛當然都不會怠慢,向來簡樸的他趕緊拜托本地官吏在城外尋得一處著名酒樓,乃是潯陽江正庫(官方認定有自釀酒資格的正店),蘇東坡親筆題名的潯陽樓所在,然后親自設宴招待。

  雙方都是頂級大員,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嘴上的岔子,而酒過三巡,劉洪道就虔州平叛一事稍作恭維與稱贊后,卻又主動提及了一件事情。

  無他,正是之前那位知撫州同僚的問題,劉經略的意思是希望岳節度能妥善安置,最好就在江西設一后勤屯田之所,讓此人來主管。

  當然,發脾氣的是官家,江西這邊肯定不會讓大家難做的,必然使此事妥善。

  人家經略使親自來說,姿態如此之低,又是權責內的事情,岳飛又能怎么說呢?便滿口應承下來。

  而說完此事,雙方看似皆大歡喜,難得又飲了兩杯。

  不過,兩杯之后,劉洪道卻忽然起身,然后親自挽著岳飛手腕,說是要一起登上頂上閣樓,共觀江邊盛景。

  周圍文武知道這是兩位大員有話要講,便都知趣在座中喧嘩,然后任由兩位大員撇開眾人多登一層樓望遠。

  平心而論,正值夏日,樓上視野清晰,一覽無余,這潯陽樓外的景色當然是極佳的…所謂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

  二人雖然心中都有事情,但微醺之下,卻也一起癡癡看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而所謂景開人心,此時再說,就坦蕩了許多。

  “岳節度知道近來朝中大事嗎?”劉洪道迎風負手而對。

  “是議和一事?”

  “不錯。”

  “那敢問劉經略身為一方經略,是主戰還是主和呢?”岳飛抄著手,同樣干脆。

  “我也不知道。”劉洪道聞言一聲嘆氣,只在潯陽樓上攤手以對。“我是青州人,靖康中被倉促啟用,做了吏部員外郎,然后一朝驚變,幾乎是逃回家中,結果又因為金人南下,被李綱李公相不顧成例點了知青州的差遣,做了家鄉的知州…”言至此處,劉洪道忽然一頓,繼而哂笑。“我記得你那時曾上書說李伯紀是奸賊,這當然偏頗,可事到如今,天下人卻都說,你與李彥仙的彈劾并非虛妄,最起碼那廝是不知兵的。”

  岳飛難得尷尬一笑…誰年輕時沒點尷尬事?

  “可依我說,呂經略有些話雖然難聽,卻也實誠,那就是李伯紀不僅不知兵,也不識人。”劉洪道望著江畔愈發感慨。“他那個時候,河北發了兩個人,張所固然是名節之士,可傅亮卻是賣了長安城的首惡;京東發了三個人,一個劉豫如今做了偽皇帝,而我與同時被啟用的趙明誠,卻是公認的一對廢物…趙明誠不戰而逃,我是一戰而潰,也只能孤身棄家、棄城而逃,并不比趙明誠體面幾分。故此,你問我主不主戰,我當然是主戰的,因為我視當日青州一走為生平之大恨,無時無刻不想著一雪前恥。”

  岳飛重重頷首,顯然感同身受,但他也聽出來了,對方言語未盡。

  “可從八公山上見了官家,被指派到江西,前后四年,先是協力清理沿江勤王之師變化的盜匪,然后幫忙處置東南軍亂,再后是助荊襄圍困鐘相、楊么,現在又盡力協助你岳節度清理虔賊。”劉洪道果然復又苦笑起來。“一年復一年,江南西路本是個窮去處,卻從未停過徭役供納,何況虔賊本身就在江西占了三成天下,騷擾了半個江西…眼見著民生凋敝、官吏繁苦,卻是漸漸的怎么都喊不出那種堂皇言語來了,不然是要招人嫌的。而且,咱們說句公道話,江西窮,所以徭役多,那東南富了點,不也加了錢嗎?荊襄豐饒了些,不也加了糧嗎?還有巴蜀,為了堯山一戰,甚至整個提前支了兩年錢糧!興亡皆是百姓苦!”

  岳飛愈發感同身受,且聯想此番南下經歷,之前因此戰順利和劉洪道親自追來的姿態而一度升騰起來的志得意滿之心,也是瞬間全無。

  “當然了,南方苦,可兩河、京東、陜北,幾千萬子民難道不苦?靖康之恥,難道能忍?不打下去卻也不能讓人心服。何況換到我身上,青州一戰數萬條人命,便是金人自個把京東五郡還回來,我也絕不能忍…”劉洪道終于正色。“岳節度,這件事情我尋你上樓來說,無外乎是要告訴你,兩邊都有道理和說法,也都有苦衷和難處,最終只能看官家與朝廷決斷,你我身為臣子,可以上書言事,卻不該擅自做一些多余之事,尤其是你,此番輕易得勝,幾乎毫無損耗便要率數萬大軍轉回京東前線,當此之時,更要慎重,尤其是要為官家名聲著想…你曉得我的意思嗎?”

  岳鵬舉終于醒悟,卻又覺得荒誕:“劉經略以為岳飛是不聽軍令,擅自尋釁的武臣,還是說擔心御營前軍多是河北出身,回到東京之畔,會做出什么不端之事來?”

  劉洪道搖頭不語。

  岳飛帶著三分醉意,一時氣悶,便欲辯解,可樓外一陣江上清風蕩來,吹得他清醒之余卻忽然又有些百無聊賴之態…不是他不想爭辯,而是他知道,分隔文武,想要相互取信,卻也艱難。更重要的一點,自戰亂興起以來,他經歷許多,也心知肚明,雖說文官壓迫武將有些過了頭,可亂世中作出突破底線的那些人,依然還是武將多些。

  文臣不會剝人皮,也不會屠了自家城池。

  當然了,不提岳飛心思百轉,只說到底為什么大宋朝的武將總是對自家老百姓殘忍,而大宋朝的文臣又總是防備武將勝過防備外侮,這卻正是這個國家數年前一朝崩殂的根本緣故了…偌大的國家,上億人口,經濟、技術這般發達,力量何止數倍于金人,卻因為守內虛中的祖宗家法特意配置,一層層力氣都在相互對付自家人上面,哪里有對付外人的余地?

  之前趙玖在東京喝罵,為什么一百年平不了西夏,趙鼎那些人上了一個極具說服力的條陳,將西夏立國的前因后果說的清清楚楚,大約就是西夏這事傳自五代殘唐,怪不了大宋,看起來非常有道理…但真的是西夏不能平嗎?

  西夏有再多再厚的根基,有再出色的地理條件,可大宋對西夏那個力量對比卻也是無誤的,淪落到眼下這個局勢,怎么都不能說是有道理的吧?

  若是按照這些道理來論,始皇帝如何能奮六世之余烈,吞了根基更厚的六國呢?唐太宗憑什么幾年反撲直接滅了突厥?

  甚至,金國又如何弄出來的靖康之變?

  說白了,道理這個東西怎么講都是有的,只不過是看你怎么選罷了。

  至于岳鵬舉,他倒是不可能想到這一層,唯獨經歷了許多事情,本能覺得有些無奈與荒誕而已——明明就是幾乎一般遭遇的同志,對待北伐和南方生民的態度也是幾乎相同,卻因為分屬文武,反而要一個專門心急火燎的追上來敲打另一個,再加上之前撫州知州一事,這是何等荒悖?

  偏偏你還得承認,對方此舉本質上是充滿善意的負責任之舉,而這就更加荒唐了。

  二人既然說透,岳飛既然忍下,便一起轉回樓下,繼續宴飲。

  不過,也就是再度落座之時,岳飛卻忽然醒悟,劉洪道最后那句‘為官家名聲著想’怕是還有一層言語,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那就是二圣的問題,對方不僅是擔心他岳鵬舉會刻意縱兵破壞議和,更是擔心他這個官家心腹愛將會用截殺二圣這種手段來阻止議和!

  且不說此論更加荒誕,早非吳下阿蒙的岳飛卻是很快就在座中想明白了一個更加嚴肅的政治問題——那就是此番議和,不止是要議和那么簡單,也不僅僅是朝廷要再度分流,關鍵是一直為大宋真正肝膽的官家怕是也將面對一場真正的大麻煩。

  這個麻煩正是議和中不可能回避的二圣南歸一事。

  須知道,二圣作為整個大宋朝之前的君父,即便是民間名聲極差,但大義名分就在那里擺著,便是這次議和能如此堂而皇之,也根本就是因為二圣的名加京東五郡的利,使得官家以及大部分主戰之人無法反駁。可與此同時,不管是民間還是朝中,在官家之前多年間不停的暗示、討論、批駁后,所有人又如何不曉得這位官家對二圣的真正態度?

  平心而論,岳飛并不覺得二圣歸來能動搖官家的皇位…官家掌握了幾乎所有兵權的情況下,這種事情幾乎不可想象;他也不覺官家會要借張榮或自己的手在路上做掉二圣…一個登基才五年不到的天子半公開式的殺掉父兄,也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毫無疑問,二圣的歸來,將會使官家不得不面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倫理考驗!

  堯山之后,官家種種作為,明顯是要另開爐灶的,而此時,二圣南歸,而且還是金人送歸卻無疑會讓趙官家陷入到一種政治立場疑難中來…太上道君皇帝回來了,那‘清除積弊’的事情還整不整?若是整了,是不是有逼迫父兄的嫌疑?

  甚至多想一想,有些人之所以支持議和,未必是出于休養生息四字,說不得也藏了一種借二圣而制官家的鬼蜮之心!

  當然了,岳飛此想,不免還是有些武人心態作祟,將朝政想的簡單了一些,再加上他本身酒品不好,一喝幾杯不免想法偏狹…

  可是不管如何,潯陽樓中,岳飛越想越不對勁,尤其是思及從軍以來,凡事以官家淮上抗戰為嶺,之前盡是沮喪之事,之后卻是越來越順,心中早就認定,這位官家才是國家肝膽,自己歸鄉正途…卻不料居然要遭此厄,想到糾結處,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會潸然淚下,更不會跺腳發狂,只是心中百轉,卻又忽然回身:

  “店家,取筆墨來!”

  那店主親自伺候許久,此時聞言,幾乎立即便將準備好的筆墨架在一個小案上親自抬來,然后又匆匆將酒席一側專門用來題詩的粉壁展開。

  劉洪道見此不免尷尬…他這人文學水平爛了點,自知是不如岳飛的,這要是題詞和詩的,自己如何是好?

  然而,岳飛在案上抹了抹墨汁,卻是筆走龍蛇,非詩非詞,只是又題了一篇題記而已。

  所謂:

  “昔中原板蕩,金賊長驅,如入無人之境;將帥無能,不及長城之壯。幸得圣君,發憤淮上,立足南陽,興復舊都,決勝堯山,雖未及遠涉燕云,討蕩巢穴,亦足稱一國之肝膽,天下之正朔。

  余岳飛,起自相州,總發從軍,前后八載,大小歷二百余戰,前四載一敗再敗,見失燕云、失太原、失大名、失京東;后四載,提一壘孤軍,振起宜興,得勝汜水、勝濟州、勝鄢陵、勝東平。所恨者,不能使金賊過大河之兵匹馬不返也!

  今聞朝廷有議,且休兵養卒,蓄銳待敵,竊以為繆也!如或朝廷見念,賜予器甲,使之完備,余即當深入虜廷,縛賊主喋血馬前,盡屠夷種,迎二圣復還京師,取故地再上版籍,何以議和求人求地,使君上陷于兩難之地?此心一發,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建炎五年夏,河朔岳飛書于潯陽樓。”

  一番寫罷,岳飛復又直接借著酒氣喚親校畢進上前,取來一份定式札子,就在札子大約改了下格式,謄抄了一份,然后就直接封印,著畢進以密札渠道送入京中。

  而劉洪道坐在一旁,幾番欲言,卻幾番盯著這篇簡短題記難出言語,最終只能坐視對方為之。

  就這樣,岳飛趁著醉意上了一個札子,醒來后雖然也覺得自己有些冒失,但正所謂箭已離弦,卻也不必想太多了…而且第二日他就要再度提軍北走了。

  結果,到了江北,剛剛過舒州、轉無為軍,進入廬州,正準備北上從八公山渡淮之時,卻又接到快馬傳來旨意…旨意上沒有任何此番南下辛苦平叛的封賞不說,居然還讓他渡淮之后不要歸南京、濟州,而是去徐州見御營右軍都統張俊。

  五月盛暑,就這么過去,到了六月初的時候,就在岳飛率部辛苦抵達徐州,見到了張俊之時,那邊東京方向,隨著燕京地區的信使反復抵達,金國全權使者烏林答贊謨卻是全盤答應了趙宋朝廷的條件。

  雖然其中還有金人一度想要歲幣這種亂七八糟的插曲,但實際上,金國讓渡靖康之變的俘虜,外加京東五郡,求得雙方正式罷兵的前景,已經是顯露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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