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顧憲成兄弟和趙南星、李三才這四位,都是玉峰書院出來的。
他們再加上鄒元標,后世大名鼎鼎…呃,臭名昭著,好吧,毀譽參半的東林黨創始人便到齊了…
萬歷二年,趙昊曾授意趙錦將顧憲成、趙南星和李三才外放最偏遠的州縣。但他們確實很有才干,在憑實力說話的考成法之下,自然能脫穎而出,又重新回到了京師,并憑借強大的運作能力,占據了吏部最重要的兩個司,考功司和文選司。
考功司執掌文官的處分及議敘,即官員的績效考核。
文選司就更不得了了,執掌文官的任用和升遷!
這兩個部門的長官考功郎和文選郎,雖然只是正五品的郎中,卻捏著天下文官的官帽子。兩人若是聯起手來,整個大明的文官集團,除了少數的高官之外,都能被他們安排的明明白白。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橫批:不服不行。
所以哪怕是部堂高官,也得讓他們五分。雖然本身不受他們管轄,可誰都有屬下故吏,晚生后輩要提攜,得罪了他們就只能干瞪眼了。
雖然上頭還有尚書侍郎,但全天下兩萬多名文官,領導們哪能一一過問?能把要緊的位子安排明白了,就已經是極限了。所以大部分官位還得下面的郎中安排。
這三個野心勃勃的家伙便聯起手來,提拔了大量剛起步的同門同道,集腋成裘,來壯大自己的影響力。
且顧憲成還預見到了張居正死后,必然遭到清算。便借著皇帝起復張居正廢黜官員的機會,將他們大量安排到科道言官的崗位上。
這些官員當年就是因為建言遭到打擊,又被貶斥甚至充軍了十多年,自然憋了滿肚子的怨氣,做夢都想報復回來。現在顧憲成把他們擺在奉旨開噴的位置上,這些自詡正義之士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他們噴的目標,自然就是張黨的大員。在皇帝的默許縱容下,張黨大員一定會紛紛倒臺。
待張黨大員下去后,上來的自然就是江南幫的梯隊了。這樣非但可以為師門立大功,說不定能成為嫡傳弟子;而且還能趁機把他們的人向上提拔一層。假以時日,剔膚見骨,他們一定會占據朝堂的。
所以顧憲成很得意,在他看來眼下的政潮,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人事安排導致的。這種躲在暗處看著臺上人沖殺,卻還不自知已淪為他的棋子的感覺,實在太棒了。
那種智商上碾壓的優越感,讓他堅信自己是天下第二聰明的人。
至于天下第一聰明的,當然是他那位鬼神莫測、權勢滔天,隱約已成天之二日的師父了。其實顧憲成所做的這一切,也是在極力的模仿趙昊。
他一邊聽鄒元標講述言官們的毒謀深計,一邊與趙南星對弈還占盡上風,眼看就要擒殺對手的大龍了。
直到鄒元標講到了李植準備用《病榻遺言》和‘高啟愚案’來逼迫趙首輔不敢趟這渾水,顧憲成臉上的淡定之色一下凝滯了,落子的手也懸在空中。
屋里登時針落可聞,所有人屏息看著東臨一黨的首領。
好一會兒,顧憲成才嘶聲問道:“那要是我師祖執意趟這渾水呢?”
“這,應該不會吧…”鄒元標吃不太準道:“事情牽扯到宮里,還有謀逆的大罪,趙首輔應該不敢沾吧?”
“放你娘的屁!”本來就要輸的趙南星,一巴掌拍在棋盤上,打得黑白子四濺。“皇上能不能坐穩江山,全靠師祖給他撐著!我們師祖有什么好怕的?!”
“他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威脅師祖。”李三才也大搖其頭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寫。”
“不至于吧…”鄒元標覺得三人的反應有些夸張了。
“怎么不至于。”顧憲成把手中棋子丟回棋盒,想從煙盒中取出根煙,卻哆嗦著手指怎么也抽不出來。“爾瞻啊,你流放貴州這十年,太閉塞了。回京后也剛入伙,我們還沒來得及跟你講——如今道是山河無恙,實則世道早已大變了!”
他懶得跟鄒元標廢話道:“你這就去找李植,警告他,那勞什子《病榻遺言》,還有什么高啟愚案,統統給我收回去,一個字不許透露,不然就等著萬劫不復吧!”
“汝培那邊,怕是已經把書稿給張公公了。”鄒元標有些犯難道:“而且我跟他們那起子人也不是一路的,人家真不聽我的,我也沒招啊。”
“那就只能先死道友不死貧道了!”顧憲成當機立斷,問弟弟道:“大師兄今晚在哪兒?”
“應該是香山書院。”顧允成忙答道:“反正皇上也不開經筵,大師兄這個月一直在忙重開書院的事。”
“該死…”顧憲成捏碎了煙盒,穿鞋下地道:“那就去趙家胡同,求見吳老先生!”
“越過大師兄不合適吧?”李三才擔憂道。他們只是一般的正式弟子,還沒資格隨時登趙家的大門。有事要先稟告幾位陽字輩的師兄,請他們代為轉達。
如今只有王武陽一人在京城坐鎮,而且大師兄還是師父在一眾師弟中的代言人,越級匯報很可能會有嚴重的后遺癥。
“顧不了那么多了!”顧憲成一邊穿鞋一邊急聲道:“大師兄最多給我們小鞋穿,要是讓師父以為我們在脅迫師祖,肯定會把我們都發配非洲的!”
“有道理,那邊一發動,我們就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趙南星也趕緊穿鞋下炕。谷 “遠在千里之外,今晚和明早稟報有什么區別?”鄒元標滿臉問號。
“區別大了。”李三才也站起來,從衣架拿起自己的披風,苦笑道:“你不懂我們科學的嚴謹,一切憑證據說話,時間精確到秒!何況差八個小時?”
東臨黨眾人雞飛狗跳剛要出門,卻忽然聽到院門被人敲響了。
“誰…”顧允成打開房門顫聲問道。
“教務處的。”外頭人朗聲答道。
“哦,哦來了…”顧允成趕緊踉踉蹌蹌出去開門,險些被門檻絆倒。
“完了…”顧憲成兩腿一軟,跌坐在炕上。
“還是晚了…”趙南星也頹然蹲了下來。
“我就知道,他們肯定盯著呢…”李三才六神無主的嘟囔起來。
鄒元標都看傻了。在他印象中,這三只幕后黑手向來,視天下英雄如草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
萬萬沒想到,他們竟會被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嚇成這樣,就像闖了大禍被抓現行孩子。
難道那勞什子‘教務處’,比北鎮撫司或東廠番子還可怕?
這時,顧允成領著一個穿著灰色儒袍,頭戴唐巾的中年男子進來。
顧憲成、趙南星和李三才早已在屋中站好,規規矩矩向那男子行禮,稱其為總務長。
“三位是顧憲成,趙南星,李三才?”對方報出三人的名字,顯然早知道他們都在這兒。
“學生在。”三人大氣不敢喘。
“山長有請,跟我走一趟吧。”那總務長又看一眼鄒元標道:“這位是?”
“這位是吏科鄒科長,不是我們科學門下。”鄒元標趕忙答道:“就住在隔壁,過來談事情的。”
“哦,失敬。”總務長朝鄒元標抱抱拳,臉上卻看不出半分失敬的意思。他又對顧允成道:“你也來。”
說完便轉身先出去了。
見四人不言不語,老實跟在后頭,鄒元標忙小聲問走在最后的顧憲成道:“我該怎么辦?”
顧憲成在背后朝他擺擺手,卻頭也不敢回,更不敢作聲。
四人出了胡同,便見外頭停著兩輛繪有楓葉標志的四輪馬車,那是香山書院的校徽。
車夫拉開車門,那總務長上去第一輛,四人乖乖上了第二輛。
鄒元標跟出來,看著兩輛馬車消失在夜色中,整個人如墜夢中。
四人被連夜帶出了京城,子夜時上了香山。
來到書院之后,總務長將他們帶進了思過堂,讓他們對著師父不怒自威的畫像,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思過堂緊閉的大門才重新打開,王武陽面無表情走了進來。
這位趙昊的開山大弟子如今以詹事府詹事掌翰林院,但大半的精力都在江南教育集團上。
去歲趙昊已經跟他談話了,說潘仲驂年紀大了,過兩年就退了,江南教育這一攤就由他來接班了。王武陽接掌江南教育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集團成立后,他就是教育集團的副董事長,長期主持書院系統的工作。
而且攤上趙昊這么個不負責任的師父,從一開始,王武陽就負責所有師弟的課業,以及思想教育工作。所以一班師弟看到他比看到師父還害怕。
好吧,主要是他們也沒怎們見過師父…
王武陽在趙昊的畫像前立定,先畢恭畢敬上了一炷香,然后轉身立在那張趙昊從沒坐過的太師椅旁,冷聲問道:“知道為什么找你們來嗎?”
“回大師兄,知道…”顧憲成四人淚如雨下,又悔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