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然淅淅瀝瀝,雨下不停。
天剛放亮,昆山縣的芝麻綠豆官們,便從四面八方烏央烏央趕往縣衙,準備參加新任縣令的頭一次‘早朝’。
哦不,衙參。
這又是一項讓人眼紅的知縣福利。
京官就是做到尚書大學士,也享受不到這土皇帝的尊崇。
那些一輩子沒外放過的清流詞臣,更是想象不到這份快樂有多醉人。
住在縣衙里的何縣丞、白主簿和熊典史,也從各自的官廨中出來,沿著回廊往大堂走去。
“困死我了。”白守禮哈欠連連,對兩位同僚小聲抱怨道:“昨晚一直折騰到四更天才施完粥,回來睡下天都快亮了。”
“你就不該睡。”何縣丞看他一眼道:“你看老熊,一樣一宿沒睡,多精神?”
熊典史面色黝黑,眼窩頗深,兩眼不大卻亮得瘆人,嘴邊一圈濃密的短須,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這位縣公安局長兼典獄長腰桿筆挺,也不搭話。不過兩位同僚都已經習慣了。
他昨天帶船到婁江縣界去迎接趙守正,結果一天沒等到人。直到半夜才得知,原來知縣大人從吳淞江繞過來了。
天亮打開城門,熊典史才回到縣衙。
“打起精神來,小心又被尋晦氣。”何縣丞伸個懶腰,振奮精神進去大堂。
此時本縣巡檢、教諭、訓導、驛丞、稅監…并六房司吏、三班班頭,已經基本到齊。綠色的官服、藍色的吏袍在大堂里烏央央、鬧哄哄。
“聽說大老爺昨天進城,帶了一百多親隨?”
“可不是嘛,整整兩船,滿滿都是人。”
“這下可麻煩了…”
“是啊,往后想干點什么不方便了。”
看到三位佐貳進來,大堂里才安靜了一些。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大老爺出來的云板聲,小官小吏們再次喧騰起來。
“過了點了吧?”
“可不,早過卯時了。”
“大老爺怎么還不出來?”
“睡過頭了吧?”
“二老爺,問問去吧。”
不用他們催促,何文尉已經趕緊朝月亮門走去。
不一會兒,何縣丞神情難堪的回來對眾人道:“大老爺一早巡堤去了。”
“巡堤?”昨天不少官員都聽縣尊講過,今天要巡堤云云。
但眾人可都沒太在意,滿以為大老爺怎么也得先過了衙參的癮,再去拜了孔廟、關帝廟、城隍廟之類,才會去大堤上轉轉,做做樣子就是了。
這么多風風光光的事兒不做,卻跑到大堤上踩泥巴…腦抽了是吧?
再想到昨天接駕時挨得那頓臭罵,官吏們更是心里直抽抽,暗道看著挺和善的一大老爺,怎么這么擰巴呢?
唉,往后的日子難熬了。
“那咱們還在這兒等著?”白守禮心說我正好回去睡覺。
“等個頭!”何文尉白他一眼,對眾人下令道:“趕緊去堤上跟縣尊會合去!”
“哎,好。”
官吏們便趕忙出去衙門,上了各自的轎子馬車、也有騎著驢的,也有下步走的,鬧哄哄朝著朝陽門而去。
此時,幾十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踏著木屐的身影,正冒雨走在吳淞江堤上。
跟吳江縣那用條石壘成的百里江塘相比,昆山縣這條土堆的江堤簡直差的不是事兒。
連日下雨,已經將堤面浸泡的又松又軟,踩上去泥濘不堪,讓人走在上頭十分艱難,臉色更是十分難看。
直到進了一個瞭望水位的草亭子,為首的一干人才摘下了斗笠,解開了蓑衣,露出一張張或白或青,神色難看的臉來。
正是趙守正父子與顧大棟、鄭若曾等幾位昆山大族的首腦。
狗大戶們昨晚都住在城里,趙守正天不亮就讓人把他們都叫起來,然后請他們引路,頂風冒雨來巡視江防大堤。
這會兒,他們已經從小澞河口的南山寺,沿著吳淞江往東走了十里了。
自然一個個全都累成了狗。鄭若曾這樣的老人家,直接一屁股坐在蓑衣上,話都說不出來。
讓狗大戶們沒想到的是,大老爺一個文弱書生居然神態如常,臉上看不到一點疲憊之色。
“很不容樂觀啊。”趙守正看看眾人,神情嚴峻道:“江堤修得太矮,也沒夠下樁子和圍擋,怎么抵擋今年的洪水?”
趙二爺來前惡補過,知道若修土堤抵御洪水,是要先隔一尺深深打下一根木樁,每根木樁起碼入土三尺。
再在木樁后,橫著釘上一排竹竿,做成一道結實的竹木圍籬。有了圍籬抵擋江浪的沖擊,才能壘土成堤,筑起一道還算堅實的江防。
“以前也是一板一眼做的。”顧大棟苦笑一聲,答道:“但江水一漲上來,就得填土堆高江堤,竹木圍籬根本承受不住,直接就成段成段的斷掉。上任老父母便索性不再勞民傷財,只要求頂過夏收就算勝利了。”
“只要沒來颶風,土堤也能頂一頂,無非就是不斷加厚嘛。”戴家的族長戴了頂高帽,一臉認命的答道:“一來颶風,風高浪急,竹木圍籬根本頂不住沖擊,所以馮老父母這樣做,不失明智之舉。”
其余幾位士紳也七嘴八舌,基本一個論調…我們昆山就這熊樣了,只要能撐到夏收完了,淹就淹了吧。
反正九月份水一定會退,反正新修的縣城結實著呢,不怕泡…
趙守正聽出來了,他們都不愿意勞師動眾、大興土木,便看向鄭若曾道:“不知開陽先生有何高見?”
“呵呵,回老父母,老朽當然希望堤防永固,再無水患了。若能看到昆山重為魚米之鄉,死而無憾吶。”
問題是,能嗎?
鄭若曾將了趙守正一軍。
“本官堅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趙守正目光掃過一眾士紳,信心十足的高聲道:“就讓我們先從守住這段江堤做起吧!”
“是…”士紳們稀稀拉拉應聲。
“諸位好像信心不足啊?”趙守正神情一沉,暗道果然又讓我兒和青藤先生說著了。
“告訴本官,你們怎樣才能有信心?!”
“修堤首先要花錢,很多的錢…”士紳們便硬著頭皮道:“昆山窮啊,縣里沒錢,我們也沒有。沒錢什么也干不成。”
說一千道一萬,狗大戶們都在擔心,老父母一早把他們揪到大堤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他們都怕被新縣令趁機敲竹杠啊。
卻見趙守正瀟灑的一揮手,朗聲道:“錢的事兒不用你們操心,本縣自己能解決!”。
是吧,兒子?
ps.昨天快十二點才寫完三更,所以今天只能邊寫邊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