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都城漸漸恢復了生機。
燕賀的兵馬不僅趕走了烏托人,還帶來了糧食。從華原送來的米糧解了潤都的燃眉之急。
“飛鴻將軍不在華原?”李匡疑惑的看向對面的燕賀,“已經回朔京了?這怎么可能?”
“你在懷疑我說謊?”燕賀皺眉。
“不是,”李匡道:“只是…早在潤都被烏托人圍城的時候,我就立刻令人請禾將軍來援。一共三撥人,怎么都不可能完全沒有消息。我原以為他不來是因為華原情勢不好,可…他怎么會回朔京?”
“這你就要去問他了,”燕賀雙手枕在腦后,靠在椅背上滿不在乎的回道:“我跟禾如非可不熟。”
李匡沒說話。
二人沉默的時候,有人進來,是趙世明,趙世明先是看了一眼燕賀,才對李匡小心翼翼的道:“總兵大人,那個…今日綺羅姑娘下葬,您…”
李匡聞言,神情變得難看起來,半晌站起身道:“走吧。”
綺羅其實并非潤都人,但她生父生母去的早,如今也沒有別的親人。是夏日,不能帶著綺羅的尸首回朔京,也只能就地安葬。葬在潤都城內一處深林里,風景秀美,隔著不遠處,有大片的葡萄林。綺羅生前愛吃葡萄,死后葬在這里,大抵也會稍稍高興一些。
等到了地方,竟沒想到肖玨與禾晏也在,他們二人身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白衣手持折扇的年輕人。肖玨倒沒什么,看到禾晏,李匡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當日他與禾晏在堂中幾乎要拔刀相向,最后固然因為肖玨的出現一切戛然而止,但塵埃落定后,夜深人靜時,禾晏的那些話總是縈繞在他耳邊,砸的他夜不能寐。身邊的床榻上,似乎一轉頭就能看見綺羅的笑臉,然而日光照進窗戶,當他睜開眼,空空如也,什么都抓不住。
他沒能成為張巡,卻也永遠失去了綺羅。
這如一個諷刺,也將成為他永生難以邁過的坎,今后的每一日,每當他想起綺羅,伴隨他的,將是數不盡的愧疚與痛苦。
禾晏沒有看李匡,事實上,她也根本不想看李匡。她與李匡曾并肩作戰,她知道李匡忠義正直,但或許因為她是女子,在這件事上,她總是站在綺羅那一邊,因此,也就覺得女子何其無辜。
棺木入土,一切塵埃落定。禾晏看著小小的石碑立了起來,荒謬的是,綺羅死于李匡之手,可碑文上的名字,她始終是李匡的妻妾。
禾晏垂眸,走上前去,將手里那只小小的、綴著紫色小花的花環放在了石碑前。這個姑娘曾對她說,希望十年之后還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人生無常,還沒等到十年,世上就再無她這個人了。從某種方面來說,她的愿望似乎也打成了,不僅十年,想來這輩子,李匡都忘不了綺羅了。
她的心中,涌起的不知是悲哀還是諷刺,可人已入土,說什么都沒用了。
人們漸漸散去,或許是李匡無法面對禾晏的目光,他甚至連招呼都沒與禾晏打,就匆匆離開了。禾晏三人走在后面,林雙鶴偷偷看了她一眼,小聲道:“禾妹妹,你別難過。”
禾晏是女子,女子到底要心軟一些。林雙鶴又知道,禾晏尤其看不慣世人對女子的不公之道。李匡想要守城的心無過,可這重擔,全讓自己的小妾一人承擔了,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他看來,也太過無情。
他這幾日忙著跟著潤都的醫官一起醫治傷兵,也沒來得及與禾晏敘舊。今日還是來潤都第一次見禾晏,一見便覺得禾晏瘦了不少,原本就生的瘦弱,如今看來,細弱的仿佛風吹就倒。看來是城中無糧,活脫脫給餓成了這般模樣。
禾晏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有些無奈罷了。”
世道上,畢竟如李匡那般想的多數,如她自己這般想的少數。別說是全天下的不平之事,如眼下,一個綺羅她都救不了。個人的能力,實在微不足道。要改變天下人的看法,難于登天。
“不過,”禾晏笑了笑,“我沒想到那一日都督進來,會站在我這邊。”她看向肖玨,“都督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
肖玨道:“不是我說的。”
禾晏一怔。
她當然知道那句話不是肖玨說的,那是當年她在賢昌館時,回答先生的話,沒想到肖玨還記得,更沒想到在當時的情景下,就這么被肖玨說出了口。
“那…是誰說的?”她試探的問道。
肖玨看著前方,沒有說話,眼前浮現的,卻是許多年前,朔京賢昌館春日的午后來。
那時候他尚且年少,隨同窗在學館里進學。春日的日頭很暖,曬得人直做美夢。他正閉眼假寐,漫不經心的聽先生講課。那位前朝的英雄殺妾饗三軍,贏得大義的美名。少年們爭先恐后的發言,人人都覺得自己是“英雄”,他并不參與其中,天下如棋局,人如螻蟻,當時間拉得夠長,無論是“英雄”還是“愛妾”,都不過是歷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能不能泛起水花,其實不重要。
終究都會過去。
他的美夢才做到一半,聽見先生說話:“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禾如非?
肖玨記得那位禾大少爺,在賢昌館里的眾位英才中,駑笨的格外顯眼,卻又努力的無以復加。倘若是如林雙鶴一般早早的認清自己也好,偏偏渾身上下寫著要“逆天改命”的遠大志向。這樣的人,俗世中大抵會覺得可笑,不過,這種少年人純粹的熱情,并不令人討厭。
居然被先生點名,想來也要附和著說些含混的答案。肖玨沒有睜眼,淡然聽著。
“世人皆說張巡乃忠臣義士,的確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嘗不無辜?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若是換了我…我絕不如此。”
閉眼假寐的少年,長睫微微一顫,像是停駐在花朵上的蝶翅,為偶然掠過的微風所驚。
“哦?你當如何?”
“我當帶著剩余的殘兵,與叛軍在城外決一死戰。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后的弱者。”
多么稚氣的、天真的、大義凜然的話語。少年人的嘴角浮起一絲譏誚,慢慢的睜開眼睛。
剎那間,日光破窗而入,將他的美夢一道貫醒。金色的光芒渡在前方那個瘦弱矮小的背影上,原本不起眼的人,在某個時候,也如山澗彩虹一般亮眼。
“我絕不向弱者拔劍。”
他似乎是第一次認真的去看禾如非的模樣,面具遮蓋了對方的臉,無論何種時候,無論這個人有多么蠢笨不堪,但他的姿態,永遠挺拔向前。
少年唇邊的譏誚散去,漸漸地,翹起嘴角,他抬眼看向窗外,只覺春日爛漫美好,就連平日里被人嘲笑不堪的笨蛋,也會顯得可敬。
或許,他并不是個笨蛋。
深林走到了盡頭,肖玨并沒有回答禾晏的話。走到此處,他便停下腳步,只道:“我有事找李匡,不必跟著我。”
禾晏點了點頭,看著肖玨先行離開。
她如今與肖玨的關系,實在是有些微妙。不能說是下屬,從陛下的賜封來說,她的官職自然比不上肖玨,但不算肖玨的兵。但若說不是下屬,武安郎沒有任何實權,如果不跟著肖玨,連能做的事都沒有。
林雙鶴在她面前揮了揮手:“禾妹妹?”
禾晏回過神,“林兄。”
“前幾日我太忙了,潤都這頭醫官不夠,我便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說到此處,他很有幾分抱怨,“我如今‘白衣圣手’這個名頭,也實在廉價的過分,幾乎分文不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尋常就愛做善人。妹妹,等回京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我在朔京以外的地方醫過女子,規矩不能破,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人人都來找我治病,我們林家的門檻,就要被踏破了。”
林雙鶴這人,無論什么時候,都能操心一些原本不該操心的問題。禾晏無言片刻,道:“我記住了。”
林雙鶴這才放下心來,又道:“我還沒問你,在這邊過的怎么樣?你可真厲害,招呼都不打一聲自己就來了潤都。涼州衛差點沒鬧出大亂子,你這是怎么想的?就算想要建功立業,咱們也悠著一點,何必來這般兇險的地方,就算富貴險中求,咱們也得先保命,再謀后事。”
知道他是調侃的話,禾晏只是笑笑。
“禾妹妹,”林雙鶴看著她,停下搖扇子的動作,思忖了一下,“我怎么覺得多日不見,你變了不少?”
“有嗎?”
“有。”林雙鶴回答的很肯定。
從涼州衛第一次見到禾晏起,就算是被日達木子傷的重傷半死,這姑娘也是活蹦亂跳的,如太陽一般時時刻刻將暖和熱散發出去。眼睛里永遠有光,生機勃勃。如今不過月余,再見到禾晏時,這姑娘像是多了不少心事,顯得有些異樣的沉寂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一夜間將她的快樂削盡,滋生出另一個自己。
有些陌生的、沉郁的、用什么東西將自己與旁人隔離開來,無法靠近。
“出什么事了嗎?”他問。
禾晏搖了搖頭,笑道:“無事。”倒是她突然想起另一樁事情來,就問林雙鶴:“林兄,我離開涼州衛的這些日子,涼州衛可是發生了什么?”
“怎么這么說?”林雙鶴摸著下巴,“你是覺得有什么不對。”
禾晏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我這次見到都督,他沒有問我為何一人前來潤都,也沒有斥責我,看起來很平靜。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嗎?都督原先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林雙鶴眸光動了動,笑起來:“這本來就是一件很顯而易見的事嘛。你來潤都,就是為了救潤都的百姓。既然是為了救人,懷瑾定然不會說什么。你這些日子又忙又累,懷瑾擔心你還來不及,怎么會斥責你?禾妹妹,你對懷瑾可能是有些誤會,他其實不是那么無情的人,他很溫柔的,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人。”
禾晏:“…”
林雙鶴這答非所問的,一時間讓禾晏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默了片刻只好道:“罷了,倘若他不論此事,我也沒必要為此一直苦惱。”如今更重要的是禾如非,禾如非犯下這樣的大惡,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一點點的報仇。只要禾如非占著“飛鴻將軍”的名號一日,對大魏的百姓來說,都是災難。
“你也別想太多,”林雙鶴寬慰她道:“再過幾日,咱們就回朔京了。等回到朔京,為兄帶你四處逛逛輕松一番,對了,你家也是朔京的吧?回去之后與父兄團聚,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不過你的身份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一起想辦法,總能想出解決之道。”
“回朔京?”禾晏一愣。她是想要回朔京,可是自己的主意,怎么聽林雙鶴的意思,肖玨也要回去?
“你離開涼州衛不久,懷瑾就收到京中旨意,要帶著涼州衛一部分新兵和南府兵們回朔京。只是當時我們都擔心潤都這頭的情況,我和懷瑾先到,兵馬們在后。總歸都要回去的。如今烏托人這陣勢,天下是不可能如從前一般太平無事。早些回去也好。”
林雙鶴看著她,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去嗎?”
禾晏搖了搖頭:“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如果肖玨也要回去,豈不是他們這一路上又要同行。分明已經打定主意離他遠遠地,免得連累他人,如今看來,孽緣倒是格外固執。不可避免的又要共處。只是她眼下對肖玨的心情復雜極了,因為禾如非的作為,令她不得不直面一些問題。
而將肖玨攪合進來,實在是有害而無一利。
罷了,事已至此,想的再多也沒有用。還真是只能如林雙鶴所說的那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走且看了。
她又與林雙鶴說了幾句話,這才離開。林雙鶴看著禾晏的背影,拿扇柄抵著下巴,思忖片刻,才感嘆自語:“竟然沒有斥責…看來肖二公子一旦開竅,果然很厲害啊,高明,不愧是賢昌館第一。”
他樂滋滋的跟了上去。
禾晏告別了林雙鶴,打算回屋去寫一寫在潤都遇到的烏托人的情狀。每一場戰役,都能從其中搜出些線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還沒走到屋子,恰好看見后院里正有人練武,練武之人動作很大,原本潤都的草木就因為饑荒被摘的光禿禿的,他這舞刀弄劍的動作,直接將樹枝都給劈斷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干,看著格外可憐。
聽到有人前來,那人停下手中動作,將方天戟收于身側,回頭看來。銀袍長戟,長發束的很高,氣焰囂張又驕傲,不是燕賀又是誰?
“燕將軍。”禾晏道。
“哦,是那個禾晏啊。”燕賀走到一邊,下屬遞上浸過水的帕子,他隨意擦了擦手就扔到一邊,走到臺階上坐了下來,還不忘招呼禾晏:“坐。”
禾晏想了想,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剛剛是在偷看我練槍嗎?”燕賀道:“怎么樣,是不是沒見過這樣高明的槍術?”
禾晏無言片刻,微微笑道:“確實高明,放眼望去,整個大魏里,擁有這樣槍術的人,除了燕將軍,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
燕賀聞言,嘴角得意的翹起,看向禾晏的目光也緩和多了,哼道:“算你有眼光。”
禾晏心中嘆息,這么多年了,燕賀的脾性真的一點都沒變,只要順著毛捋,就很容易討他歡心。
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若說林雙鶴與禾晏爭的是倒數第一,燕賀就與肖玨爭的是正數第一。不過他們二人的較量無甚懸念,每一次都是燕賀第二,肖玨第一。
在學館里讀書的少年人,各個家世不差,都是人中龍鳳,有好勝之心很正常。不過燕賀的好勝之心,格外強烈。禾晏還記得,當時在學館里,隔三差五燕賀都要去挑戰一番肖玨,大抵就像在涼州衛王霸挑戰她一般。
肖玨對于這樣的挑戰,大部分時間都懶得理會,實在被糾纏的煩了,就與燕賀比試一場。文武都行,弓馬不論,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燕賀屢敗屢戰。其實在這一點上,禾晏一直覺得,燕賀與她還是有幾分相似之處,可惜的是,雖然她是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但燕賀并不領情。
燕賀很討厭禾晏。
他生性驕傲,眼高于頂,大抵認為廢物都不值得人多看一眼。若是如林雙鶴那樣有所專長的也好,偏偏禾晏一無是處,在賢昌館里,沒用就是罪。燕賀年少的時候,真是極盡一切之能事捉弄禾晏,讓禾晏在眾人面前出丑,給她暗中下絆子,比賽弓馬的時候故意去撞他的馬,真是五花八門什么都干。
說起來,要說在賢昌館進學的時候,禾晏最討厭什么人,燕賀應該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位。
后來她離開賢昌館投軍了,肖玨也投軍了,再不久后,燕賀也投軍了,不過燕賀也算是子承父業,尚且說得過去。如今年紀輕輕,混的也不差。當日潤都危急,禾晏寫那封求援信給他,也是覺得,以燕賀的脾性,應當會來。
雖然沒想到他是和肖玨一起來的。
若是幾年前,禾晏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有和燕賀心平氣和坐在一起說話的一天。其實當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燕賀,按理說,她都沒和燕賀說過幾句話,更沒有妨礙到他什么,何以無論她怎么小心對待,燕賀就是看不慣她呢?
這個問題簡直能算得上禾晏少年時十大未解之謎,如今燕賀坐在她身邊,眉眼間雖然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不過…也算平和了不少。都已經這么多年了,他還討厭著“禾如非”,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
禾晏狀若無意的開口:“那是自然,人人都說大魏兩大名將,一個是飛鴻將軍,一個是封云將軍,我看卻不盡然。肖都督就不說了,的確很厲害,可那個飛鴻將軍,實在沒有說的那般好。潤都與華原近在咫尺,他都不來援城。而且之前華原一戰,居然還是慘勝。我看他哪里及得上燕將軍?真不知是怎么出名的。”
一般來說,往死里罵禾如非,就能博得燕賀的好感,這一點準沒錯。
果然,燕賀聞言,眼睛亮了亮,笑了一聲:“你這個武安郎,我看與別人很不一樣,光是眼光這一點,就已經勝過許多人了。雖然我不認同你說的肖懷瑾厲害,不過禾如非嘛,你說的太對了!他確實比不上我!”
禾晏在心里無聲的翻了個白眼,一邊附和著:“是啊,不過燕將軍,你也不喜歡飛鴻將軍嗎?我還以為做將領的,都喜歡他呢。”
“不喜歡?”燕賀搖了搖頭,滿不在乎道:“倒也算不上,我只是覺得他不爭氣,配不上這個名號而已。”
禾晏心中一喜,這是要揭開她少年時期的十大未解之謎了嗎?這么多年了,她總算可以知道燕賀為何老是針對她這件事的原因了?
“什么叫不爭氣?”禾晏偏著頭看他,滿眼都是真切的疑惑。
因為同是對禾如非不喜,燕賀看眼前的這個少年,便順眼了不少,想也沒想的就道:“當然不爭氣了,得了肖懷瑾的劍術指點,卻還練成那個樣子。若換做是我,我能做得比他好一萬倍,肖懷瑾這個人也很奇怪,什么眼光,放著學館里的俊才不教,花費時間去教一個傻蛋。卻吝嗇于跟我較量一場,你說,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劍術…指點?”
“是啊,”燕賀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吧,所謂的飛鴻將軍的無雙劍術,其實是肖懷瑾手把手指教的。是不是覺得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