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黑勉強壓抑住胸中的委屈和憤慨,把當年的故事一點點講給劉備。
十四年前春天,鮮卑對幽州發動了一次大規模進攻,幽州各個方向守將本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襲擾,可沒想到檀石槐的決心很大,他手下的大人們更是爭先恐后,都派出了自己的主力部隊,
再加上幽州當時出了叛徒,很快,鮮卑的先鋒就包圍了右北平和漁陽,
一旦得手,將切斷后方和遼東的聯系,將整個幽州切為兩段。
形勢緊急,幽州的軍民一起上陣,
男子戰、女子運,紛紛拿起自己的鋤頭、棍棒去迎戰鮮卑的快馬和鋼刀。
當時居住在涿縣的劉弘雖然沒有受到兵災,卻毅然和族中兄弟一起拿起刀槍,自籌糧食,準備去漁陽作戰。
姜黑嘆息道:
“當年吾乃鄉中鄙夫,聞劉公出征,特來為劉公牽馬,
李夫人當時拋下稚子,親自給大軍運糧,
劉氏宗族人人爭先,說什么都要在和鮮卑的大戰中立下功勛,以告慰祖宗。”
姜黑說起當年事,唏噓不已,尤其是看到當年的稚子現在已經變成剛毅的少年,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微笑。
“那是我姜黑這輩子最光彩的時候。”
大軍出征,很快就和鮮卑的胡騎遭遇,
劉弘武藝高強,銳身赴難,擊退了胡賊的騎兵,并救出了幾個被胡賊抓住的百姓。
其中一人告訴劉公,他姓姜,乃天人,受祖宗遺命,為助大漢日月幽而復明而來此地。
“那天人生的和我等別無二致,只是短發無須,雖穿短衫卻紅光滿面,
他告訴劉公,他是在半夜就寢時遭了鮮卑突襲而被俘,若是正面交戰,視鮮卑千人如豬狗。”
“我等都以為他胡言亂語,獨劉公信他,和他引為知己。”
“天人說,古有先賢,曾在桃園結義,誓同生死,一生不負,
他和劉公投緣,愿結拜兄弟,誓言曰:
一學桃園結義劉關張,二學瓦崗山上眾兒郎,三學水滸一百單八將。”
“兩人擇一桃園結拜之后,天人送一法寶于劉公,
再遇鮮卑,兩人背靠背施展法寶,眨眼間火光沖天,人嘶馬鳴,
賊人大軍數萬,不消一刻,便被打的尸橫遍野,血肉模糊,僥幸不死的紛紛上馬逃走,再不敢侵襲漁陽。”
姜黑平時沉默寡言,這話匣子一打開,卻漲紅了臉,嘴里滔滔不絕,把當年之事說的字字鏗鏘,如在眼前,
兩人迎戰上萬,這是何等的勇氣和壯烈,而兩人居然能殺死數千人,又是何等的神跡。
上古皇帝戰蚩尤,也有天人相助,卻也不能取得如此勝果,
此若非天人之舉,又有何事為天人所為!
眾人聽得心中怦怦直跳,看劉備的眼神也又多了幾分尊崇和仰慕。
劉備聽見“一學桃園結義劉關張”時,不禁想起了天人在墓中的留書。
劉備關羽張飛…正好是劉關張,難道青史之上,有吾等兄弟三人之美名,
千年后結拜兄弟時,都要時時頌念,不敢違背?
姜黑口中的那個天人,不知道跟挖掘墓穴留下天書的那人是不是一個,
如果是一人,想來他是在留下天書之后再遇到父親,不然如何會不知道劉備的名字。
果然,姜黑道:
“劉公和天人結拜后,天人聽說劉公之子名備,頓時如遭雷厄,驚喜不已,
他和劉公密談,還將兩卷天書交給劉公,
他告訴我等,之前自己遍尋劉備而不得,玩心大起,將幾卷天書埋下,待日后有人發掘,
現知劉備尚在,他當助劉公興復大漢,然后挖出天書,匡濟天下,以免天書落到小人之手,便大大不好。”
“我等皆信天人之言,欲追隨劉公成事,以興大漢。
月余之后,鮮卑再攻代郡,大有直入三輔之勢,
彼時天人正助劉公練兵,言代郡遙遠,不可遠征,當趁朝廷出兵征討,再出兵策應。
劉公深信其言,按兵不動。”
“可劉家的幾個兄弟還沒立功,心中焦急,見劉公按兵不動,竟揚言劉公養寇自重,幾人領軍便去解代郡之圍。”
說到此處,姜黑恨恨地一拳打在地上,悲憤地道:
“那幾個混賬擅動,被鮮卑團團包圍,
劉公見勢不妙,立刻親自率軍救援那幾個匹夫。
天人言法寶尚未復原,不能久戰,
然劉公心憂幾個同胞兄弟性命,又見鮮卑暴虐,荼毒生靈,毅然奮起而戰,匯合朝廷大軍,和數萬賊眾廝殺在一處…”
“那一戰,仆患病未曾前去,
聽聞朝廷大軍本來敗象已露,是劉公和天人拼死廝殺,法寶用盡,又拔劍廝殺,這才擊退賊眾。”
“只是那一戰,劉公身負重傷,天人亦不能治,就這么…哎…”
在巔峰之時突然崩解,不僅是劉備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連一起聽著的東山山匪都不禁連聲大罵,紛紛罵劉家的那些兄弟不是東西,害的英雄居然成了這副模樣…
“那些人豈止是該死,簡直該千刀萬剮,切了喂狗!”
姜黑說著,竟委屈地抽噎起來,
劉備一陣恍惚,眼前漸漸浮現出十四年前血雨橫飛的戰場上,一個和自己長相酷似的男子揮動長劍,在敵軍圍困數重中來回沖殺,勇往無前的模樣。
他定定神,遲疑道:
“后來呢,為何家父之事,竟無人知曉?”
姜黑神經質地笑了幾聲,長嘆道:
“大戰之后,論功行賞,
那朝廷大將哪認得劉公,便把功勞通通收到自己身上…一個西涼猛士仗義執言,還受了責難,險些受罰。
天人又悲又憤,言若無其手中法寶,此戰必敗,
可當時他法寶少了一種叫‘子彈‘之物,竟全然無用,還被人奚落說他不過是裝神弄鬼的巫蠱之人,言劉公乃勿信巫蠱而亡。”
“當時劉家兄弟二十余人,皆唯唯諾諾,竟無一人仗義執言,任由朝廷侮辱天人,
那天人憤恨交加,聲言他有天書埋在數個所在,天書出世時,便是天下大亂時!”
“言畢,天人背上劉公而去,從此杳無音信。”
篝火熊熊,時不時傳來幾聲木柴爆裂的脆響,
劉備盯著幽幽的火影,一時竟迷迷糊糊,
十多年前那個英姿勃發的青年人浴血的身影揮之不去,
他勇猛無畏,奮不顧身,卻漸漸被一層層殺來的敵人吞沒…
那是他記憶中已經十分模糊的父親。
劉弘的一生重信守義,連天人都對他佩服不已,
可也是因為這個,他在頂點之時突然墜落,為了援助兄弟壯烈犧牲,
連帶他創下的驚人戰果,也成為了荒誕不羈的傳說故事,只在少數人中口口相傳。
怪不得劉氏宗族對李進母子如此敬若神明,怪不得李進對他們不屑一顧,恨之入骨。
天人一定跟他的父母說過,劉備會成為皇帝,也許又是在頂點時突然滅亡,終究沒能完成匡扶大漢的偉業。
心疼兒子的李進一度想讓劉備做個平凡人,可終究不能容忍劉弘的獨子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所以她送劉備去游學,讓他和歷史上的劉備契合在一起,讓他安然享受童年的酸甜苦辣,在他足夠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慢慢訴說當年的英雄故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劉備唏噓不已,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兩只拳頭緊攥,指甲已經刺破了手心。
父親啊父親,等我做了天子,一定會把你做的一切寫進史書,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為他們做出的一切,
就算為了這個,我也會奮戰不休,絕不辜負你的壯烈…
以及母親的淚水。
“李夫人,久違了。”
劉公村,劉虞終于見到了李進。
李進身穿一件漿洗的有些破舊的襦裙,手里提著一只黑箱,遠遠地伸手,示意劉虞停下。
劉虞朝李進重重行了一禮,倒把他身邊的韓當嚇了一跳。
李進面若冰霜,道:
“那些狗東西見過你了?”
“李夫人何必叫他們來見我。”劉虞苦笑道。
“劉使君這張臉,我看了生厭。”
“大膽!”韓當咆哮著,遠遠地沖李進比了比拳頭。
劉虞苦笑著搖搖頭,目光落在李進手提的皮箱上,緩緩地道:
“又能用了?”
“能,便是誅殺皇帝,也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