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阿黎并不是什么未經世事考驗的名門嬌女,也頗有情緒的自我調節能力,尤其得到圣人許諾并不會在兒子少時便遠遣就藩之后,心情也得有好轉。
在圣人的體貼照顧下,她在房間中稍作梳洗、整理了一下儀態,這才又展顏笑道:“家人們想是已經等急,全怪我一時執迷鬧性,耽誤了佳節團聚的歡樂時光。”
“娘子不如就在舍中歇息,佳節每歲都有,只要情義融洽,大不必勉強支撐。我也會早些歸來,伴娘子此夜細話。”
這娘子身懷六甲又長跪大半天光景,眼下望來已經頗有疲態,李潼便上前體貼說道,希望娘子安心休息。
葉阿黎聞言后則搖了搖頭,伸出手與圣人十指相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此前諸娘子多來探望勸說,妾只沉默不應,此際卻不好讓她們繼續擔心下去。郎君自是胸懷天下的偉岸丈夫,難得尚能不失體貼家中細小的溫柔用心。妾少時深歷情事乖張的家境,唯入此門之后才知世道人家和睦相處的溫馨,更不想因我一人破壞掉這一份融洽歡樂…”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也是憐意大生,便也不再多作勸說,轉回前殿里吩咐安排步輦,并著員前往內宮尚食局召來兩名司藥女醫一并跟隨前往。
此時的上陽宮本院已經是張燈懸彩,雖然眼下天色還未入夜、不需掌燈,但在秋日夕陽余暉的照耀下,各類裝飾物也都五彩繽紛,甚有節日的喜慶氛圍。
幾名嬪妃在正殿中陪著太皇太后并皇太后閑坐,一眾小兒女們則就在殿外廊下鬧騰不休。
開元七年圣駕東行的時候,因兒女們年齡尚小沒有同行,這一次同來東都可以說是生平第一次的長途旅行。
行途中各種新奇的風物已經讓他們驚奇不已,而洛陽有別于長安的宮苑建筑格局也讓他們充滿了探索的樂趣。一趟行程下來非但沒有感覺到疲憊,抵達東都之后的第二天便在諸宮苑之間游覽觀賞。
洛陽的宮苑營造也是歷史悠久,而熱衷于此營建的又多是繼承了豐富遺產的闊氣帝王。前朝隋煬帝這個名震千古的超級敗家子就不必說了,二圣也絕不是崇尚節儉、摳摳搜搜的風格。
上陽宮始建于高宗年間,宮苑建造的時候便因為過于奢華奇麗而屢遭朝臣勸諫。不同于長安大內建筑風格莊嚴肅穆、重在氣派,上陽宮建筑要更加的精巧與華麗、宜居性更高。
李潼得位之后多數時間都留在長安,即便有所營造也都是供養長輩,諸如大明宮內的萬壽宮、驪山北麓的大玄元觀以及南側的華清宮,真正為了自己休養享受的營造倒是不多。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所繼承的宮苑遺產本就頗為可觀,單單洛陽明堂這座宏偉的奇觀建筑便讓其他各種營造計劃都顯得相形見絀并多余。所以他往來洛陽時,也都是將舊宮苑稍作修葺打掃,并沒有再作營造的必要。
當圣人與德妃相攜抵達的時候,諸嬪妃并諸子女也都紛紛迎上。雖有皇后的提前告知,但見德妃神情已經恢復如常,幾娘子也是松了一口氣。彼此日常相處融洽,這一份關心倒也不是刻意的作態。
“阿母、阿母,你總算來了!我來引你去見一番奇景,南處那里的游廊居然能夠見到宮外的洛水、洛水南岸的坊居!咱們在長安時可絕見不到,就算有什么高閣、都被堂兄連累得家教不準登高!”
李小四生得虎頭虎腦、很是壯碩活潑,見到母親行來此處,頂著一腦門剛剛嬉鬧冒出的細汗便撲在了步輦上,拉著母親手腕便要引去本院南側的懸空游廊去欣賞宮外的風光。
葉阿黎這一天下來還因為這小子前程而倍感憂傷心累,此時見到這小子沒心沒肺的模樣,不免就想起剛才夫郎勸慰時講到少兒年長后便不復可愛,眼下看來甚至已經不需要等到長大。
她抬手抓住這小子汗津津的后領,朝著那濕漉漉的腦門兒便是幾個暴栗:“你是翻墻去洛水里浸了一番罷?一身的臭汗水潑一樣,瞧著便覺可厭,滾回內舍去換一身干爽的衣袍,不準再跑鬧游蕩!”
“放開我、放開我!兄弟姊妹都在觀望,阿母給我一個面子…”
那小子被母親掐住后頸一通亂捶,頓時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哼哧哼哧的掙扎起來,后腰卻被一把拎起,卻是他老子擔心這小子手腳沒個輕重、磕碰到自家娘子。
“晝夜轉換,秋寒傷人,全都歸舍換衫,否則全都禁足內殿!”
李潼教訓這小子自是手拿把掐,一手提著后腰,抬腿給那肉實的屁股踢了兩腳,這才將他放下。
其他孩子們見阿耶動起了手腳,一時間也都有些驚怕,不敢再作嬉鬧,而那李小四卻仍是嬉皮笑臉模樣,兩手捂著屁股嘿嘿笑道:“不疼、不疼,一點也不疼…阿耶沒吃晚餐,腿腳根本沒力!”
但終究嘴上的要強沒能安慰住自尊受創的內心,這嘿嘿笑聲不多久便轉為了嗚咽,淚眼望著他老子哭訴道:“憑什么只打我…老大、老二、老三他們,全都比我鬧騰…我、嗚,祖母、太祖母,阿耶他要打我、屁股好疼啊!”
李潼剛待抬起胳膊擼袖子,便見這小子一轉身便一路哭嚎著往殿中跑去告狀了,這才笑罵一聲,視線轉向其他子女,見到他們一個個立正站直的樣子,擺手道:“換衫用餐!”
一干小家伙兒們聽到這話頓時如蒙大赦,連連點頭應聲,然后便飛快的轉身散去。
幾娘子見兒女們作鳥獸狀散,一時間也都不免莞爾,正是幼少頑皮的年紀,鬧騰起來簡直神憎鬼厭,正需有人震懾得住、立起規矩,才好細加管束。
往常她們對兒女雖然并不多作驕縱,但家中的長輩卻喜愛這一份精力旺盛的活潑鬧騰,每每長輩在場,這些已經懂得察顏觀色、討巧取寵的孩子們便不怎么受管教了。哪怕回去后少不了一通教訓,起碼當下的放縱快樂是享受到了。
李潼倒也不是要特意營造一個嚴父形象,他在兒女們面前的威嚴除了娘子們日常灌輸之外,還來自于同孩子們的生疏。雖然共居一處宮苑,可他一旦忙碌起來便旬日難見兒女一面,自然就不如日常相伴那么親密隨便。
人生各個階段,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缺失遺憾,這一點哪怕他貴為帝王也不能免俗。人在中年,要為親長、為妻兒努力營造一個豐富的物質基礎、安定的生活環境,情感上就會難免有所缺失。
所以像這種一家老少齊聚一堂的溫馨時光,他也是分外的珍惜,同諸娘子登殿向長輩們問安之后,便拉著兩兄長談論起坊間熱事。
今日適逢佳節,天公也在助興,上午時天空還有幾分積云似要下雨,午后卻是放晴起來。夕陽落山、天色擦黑之后,一輪明月業已懸在東方的天空、緩緩升向中空。
每在東都時,太皇太后便興致極高,又見少輩們人丁興旺、齊聚一堂,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招手將一眾孩童全喚到自己身邊圍坐起來,卻將圣人兄弟驅趕到了一邊:“你們且去別處聚話,有這些小輩們陪伴,我自有無限歡樂。”
有了長輩的撐腰,小兒們自是有恃無恐。往往這種場合里,大科學家李仙童一定會是人群中的焦點,因為他的新奇想法最多,也常會有新事物拿出顯擺。
見自家老子被趕在了一側,本還正襟危坐于席的李仙童就變得活潑起來,不顧他娘眼神的制止,直從皇太后席案下撤出一個箱子,箱子還未打開已經大笑道:“今夜就讓你們見識一番我的水攻利器!”
說話間,他便從箱子里拿出一個打磨光滑的竹管,竹管后有手柄,插在銅盆里便抽水呲射。
坐在近處的皇太后被濺射得一身水珠,卻是不無得意的指著這小子對身邊幾娘子笑語道:“本也不是什么精巧玩具,偏偏仙童作弄出來,人才會知還能這樣玩耍!”
聽到皇太后這樣的寵溺語氣,眾娘子們也只能賠笑點頭,看著剛剛換了干爽衣袍的孩子復又被水花濺濕,只能吩咐宮人架起圍屏遮擋通殿的夜風。
孩子們爭搶玩具亂糟糟的全無秩序,一邊李承德扯著破鑼嗓子拍手叫嚷著維持場面:“這物事可是昭文館能人磨造出來,也只我家親近才能手把試玩。外間坊里一份便要作價十緡,不是什么閑雜事物,覺得新奇好玩,改日我去坊里給家人帶貨!”
“阿兄你是說的什么怪話!但使少弟小妹們玩耍盡興,能將買賣做到家中?他們又懂得什么工造物耗,且去取來,人人有份!無非咱們兄弟短用幾分,哪能損了家人們樂趣…”
李道奴抬手拍了李承德一把,一臉義正辭嚴的說道,一邊喊叫著一邊偷瞄殿中長輩,見到母親正皺著眉頭抬手指他,腦袋一縮躲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連連干笑:“東都風物繁華迷眼,錢囊羞澀使人難堪。不是詐用弟、妹私己,只是想請長輩領會無錢難行的困蹇…”
“我家孩兒哪能受此俗情困擾!轉日你兄弟常來曾祖母處,父母也無從過問此端!”
太皇太后瞇眼一笑,反手便將李道奴遮在了身后。
李潼兄弟們自然也并未走遠,側耳聽到家人、市價的呼喊,心中頓時覺得大不是滋味,這實在不是他想象中家人團聚、共慶佳節的畫面。
略作沉吟后他在殿左環視一遭,角落里抽出一根步球杖著令樂高稍后帶回寢宮。而李光順也悶頭走過來拿起一根拎在手里掂了一掂,旋即便沉聲道:“明日學館還是請個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