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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92 岐王為友,不羨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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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個世道,總會有人得意、榮華享盡,也難免有人失意、落魄至極。

  如今這個世道之中,若要選一個最為得意從容之人,則莫過于岐王李守禮,簡直方方面面都達到了凡人所能企及的巔峰。

  出身上而言,岐王作為圣人的血親胞兄,可以說是最親近的人之一,且少幼以來便禍福與共、感情深厚至極。

  勢位上,岐王雖然在朝并無常職,但時局中誰也不敢有所小覷。像上半年圣人御駕親征時,岐王便留守京畿,執掌大內宿衛,保衛宮防于萬全。

  家庭生活上,岐王更是羨煞旁人,妻妾滿庭,兒女成群,非但不讓人覺得荒淫無度,反而覺得名王風流、率真坦蕩。這份待遇,更是讓人羨慕不來。

  岐王正妻出身關中名門的獨孤氏,關隴女子、特別是這些名門嫡女,多多少少都有些婦風近悍,許多與之聯姻的人家難免就會鬧出一些大婦善妒的風波鬧劇,但在岐王家卻少有此類的傳聞。

  倒也不是岐王妃雅量不爭,而是若真就此吵鬧起來的話,那扣在王妃頭頂上的帽子可不只是善妒那么簡單,更會遭受諸如不喜宗枝繁榮旺盛之類的指摘。

  許多人也為岐王家庭關系操碎了心,其中就包括分量最重的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這兩人便常常勸解岐王妃,岐王本性是好,絕非好色無度,只因宗家血裔實在凋零年久,岐王有力有閑、所以擔當得多了一些。

  面對這一類的勸解,岐王妃縱使心中憤懣,也不便吵鬧發作。總之只要岐王沒有公然做出寵妾滅妻的行為,各種荒唐的行為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岐王雖然侍妾眾多,但對正室夫人還是頗為上心,夫妻兩倒也沒有因此感情崩壞。這主要體現在兩人的感情結晶身上,岐王嫡生的兒女便有五個之多,且下半年圣人歸京、岐王罷事歸邸后,臨近年關的時候,王妃便又有顯懷。

  岐王成婚于武周的長壽二年,距今才不過七八個年頭,岐王嫡生的子女已經有了五個,還不包括腹懷在孕的那一個。

  刨除兩京對峙最嚴重那一兩年、岐王也不能安心在邸過夫妻生活,這樣的生育頻率已經趕上了當年二圣最為濃情蜜意、幾乎一年一個的光景,誰也不能說岐王夫妻感情不好。

  終究還是岐王有心有力、不負眾望,所以才能享受這一份人皆稱羨的齊人之福。一塊地總是有耕有閑,但這農夫太過勤勞,自然就要多擴幾塊地來耕。

  但妻妾兒女多了,如何養家維持也是一個讓人頗為困擾的問題。

  雖然說岐王官爵顯赫,俸祿豐厚,更兼享邑三輔、歲有恒收,但宗王家計用度總不同于凡俗,每添一個家庭成員,便會增添一筆不菲的開支。若只靠俸祿食邑,也很難維持日漸龐大的開銷。

  朝廷對宗室雖然不乏裁抑的規令手段,但圣人對于兩個患難與共的血親兄長還是愛護有加。常封的食邑之外,還有許多別苑田邑的賞賜。

  只是這一部分產業不由王府自作經營,內庫掌度收支后凈利賜給,自是一筆豐厚可觀的收入。且王府事員皆帶祿寄食于朝廷,這又讓岐王府本身的開支成本大大降低。

  除了圣人的賞賜之外,岐王這么賣力為宗家添丁增員,太皇太后并皇太后也都各有表示。

  章宗未得追封之前,皇太后以太妃的身份榮養于岐王府,太妃各項邑食也都納入王府收支。盡管皇太后已經入宮,但以岐王養家費巨之故,仍然示意將這一部分邑食收入留在岐王府。

  至于太皇太后,作為宗家血裔凋零的直接黑手,更是樂見岐王努力的開枝散葉。萬壽宮財料供給本就相對獨立,岐王府每有添員,便按照嫡庶男女的不同、各給數千乃至上萬緡的賞賜。

  所以岐王這日子過得也真是舒服愜意的幾乎沒朋友,說沒朋友也不是開玩笑,實在誰家如果有這樣一戶親友,單單人情往來的開銷就受不了。

  雖然說人情都是有來有往,但岐王今天納一妾、明日得一子,都他媽快發展成產業鏈了,等閑人家誰能比得了、耗得起?

  趨炎附勢、世道難免,但岐王這個勢熱的真是不好靠。早年還未徹底開足馬力前,岐王倒還有些不斷往來的時流朋友,可漸漸的大家都咂摸出滋味來,自覺得不能再繼續奮身投入這個無底洞。

  眼下岐王還只是忙于納妾添丁,已經有了如此驚人規模。若再繼續跟進維持,哪怕自此以后岐王便修身養性,可眼瞅著十幾年后兒女們婚娶還跟不跟?不如早作了斷啊!

  所以岐王家宴會漸漸的便成了京中人情場面的一個禁區,除了一些委實避不開的親友之外,等閑人不敢輕易涉足。

  但岐王自己卻并不覺得他已經成了一個社交黑洞,滿庭妻妾仍然不能打消他與時流交際的熱情,閑居在邸時仍然熱衷于邀請時流、舉辦宴會。

  雖然實際到場的賓客常常不多,也讓岐王困擾了一段時間,但不多久便自己想開了:易地而處,若他去旁人邸中做客,見到別人庭中群姝爭艷而自己卻無緣消受,難免也會自慚形穢,感傷自己與美人無緣,沒了歡宴的興致。

  “妒忌讓人面丑心狹、自絕于眾啊,除了后堂侍人多了一些,我家與尋常人家更有何異?”

  私底下雖然常作此類感慨、認為群眾因為對自己心存嫉妒而有所疏遠是沒有道理的,但岐王也頗為貼心的呵護這些朋友們脆弱的自尊心,減少了自宅設宴的次數,轉而去旁人家宴席上游蕩,也算是謙和折節。

  今日的宴會,本不是岐王籌辦,而是其妻弟獨孤瓊。獨孤瓊舊年追隨薛訥擔任黃河九曲鎮將,薛訥轉任青海留守使后,獨孤瓊因勛歸京參加明年的兵部銓。

  數年宦游、鎮戍邊疆,如今載譽歸京,自然要遍告親朋,聚會慶賀。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獨孤瓊自青海歸來之前,很是訪選了一批青海良駒,遠比市面上太仆寺所大量提供的馬匹品質要高得多。

  臨近年尾,殿中監即將籌備馬球聯賽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京畿,京中一眾好事的年輕人們早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加入競技。而馬球最重要的兩大元素,就是健員與駿馬。

  因此獨孤瓊還在路上的時候,京中那些親朋好友、包括一些交情不深的權門子弟便密切關注其行程。

  這樣自帶話題的人物歸京,哪怕不認識的人、岐王都想攙和一把,更不要說本就是門內的親戚。所以早在獨孤瓊還在行途中時,岐王便傳信其人歸京這第一宴交由自己來辦。

  獨孤瓊久不在京,哪里知道京中人情變故的險惡之處,并因為岐王殿下顯貴之后仍不忘舊好的舉動而倍感暖心,于是彼此便敲定下來。

  可是歸京后與故舊們一番交流,岐王殿下的形象在獨孤瓊認知中便轟然倒塌,但岐王殿下一眾請帖都已經散發出去,也只能悔之晚矣。

  宴會的地點設在了毗鄰東內皇城的長樂坊,名為別業但其實是岐王新邸,因為故邸所在崇仁坊不足彰顯兄弟親近,所以圣人下令為同王、岐王于長樂坊再造新邸。

  邸業已經完工,只是因為同王眼下仍在外典軍出征南蠻六詔,所以要等到明年同王歸朝再一起正式入遷新邸。

  這一座新邸寬大氣派,岐王將宴會安排在此,也足以顯示出對獨孤瓊這位妻弟的重視,并沒有敷衍了事。

  只是這一份熱情的承受者此刻卻談不上欣慰,盡管許多朋友此前便已經傳信無暇前來參加宴會,但獨孤瓊作為主角之一,自然不好放了岐王鴿子,所以也在一大早便來到了長樂坊王邸。

  “時近年關,京中物料時價浮高,諸家故友或也備禮繁忙,未必有暇列席共樂。殿下不如傳令府員備料稍緩,等到賓客登邸入席之后,再隨作增補,可以不浪費一番籌備宴樂用料的心意。”

  眼見岐王還在忙前忙后的敦促仆員籌備物料,獨孤瓊雖然有幾分感動,但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的略作提醒:你在京中已經臭名遠揚,難道就一點數都沒有。

  “外州歷練經年,獨孤五較往年確是更顯干練務實。但也不必將人情作悲觀,坊間雖然久無聲跡傳揚,但情誼自在心中。諸故交舊好知你歸京,誰不踴躍來見?我既然具宴引你重回人間,自然要周全完善,若宴中酒食匱乏,還有什么體面?”

  岐王卻聽不出獨孤瓊言中潛意,只道他歸鄉情怯,擔心會被群眾冷落,于是便轉過身來拍拍他肩膀笑語安慰道。

  獨孤瓊聞言后嘴角便忍不住一扯,確定岐王是真的沒有什么自知之明,自己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擔心,歸京一路上所收到的問候書信便連驛傳來,可現在被岐王硬插了一手,群眾爭迎的待遇是注定不會有了。

  他這里還沒有腹誹完畢,便又聽岐王嬉笑道:“我家最不缺便是張口待食的人口,即便宴中備料有剩,也絕不會浪費。”

  再聽岐王這樣夸口,獨孤瓊干脆的閉上了嘴巴。這話任誰聽了都不會抬杠,岐王殿下也絕不是吹牛。這人雖然有欠自知,但起碼是快樂的。

  隨著宴席布置停當,賓客們也陸續登門。

  這世上自無幾人當得起岐王親自出堂迎送,所以岐王只是安坐堂中,與獨孤瓊閑聊一些青海方面的軼事,著重討論的主要還是新任順州都督郭元振那雖遠在邊陲但卻名動京師的后邸風光。

  人的經歷際遇不同,總會有新的人脈產生。岐王雖然不覺舊友們的疏遠,但也有了郭元振這個趣味相近的新朋友。

  只不過隨著郭元振功勛漸著,如今儼然已經是邊防大員,岐王作為在京的親王顯貴,便不好再如往年那樣隨意的書信交流,對朋友的關心也只能停在向往來地境的時流打聽。

  當聽到獨孤瓊講起郭元振授新之后便作風大改,邸中非但不再納新,甚至早年一些收納的各部女子都在陸續遣返,岐王便忍不住感嘆道:“世道如羅網,人皆在其中。

  郭某幸逢良時,志力得所伸展,但卻不免有折抑真趣的困擾,終究不能兩全啊。我還盼他來年歸朝可以暢談意趣,但相見雖然有期,所見怕只是一個無趣之人,終究是錯付了…”

  獨孤瓊聽到這聲感慨,一時間不知從何處吐槽,怎么你以為我家有你這樣一個真趣旺盛的女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說這些?更何況除了天家,誰家又能容得下養得起你這樣一個種馬米蟲?

  滿腹吐槽不能宣之于口,獨孤瓊也是憋得難受,索性不再專心同這家伙胡扯,注意力更多放在陸續趕來的賓客上,想看看誰家子弟不怕死,岐王府這個天坑都敢來跳。

  岐王在京中社交場合雖然遇冷,但總不至于門可羅雀,率先到場的便是新平王李千里這個捧場王。跟隨新平王登門的,還有幾個宗家后進,其中就包括在青海大戰中功勛頗為卓著、就連圣人都贊不絕口的李祎。

  青海大捷的影響至今沒有退去,所以李祎凡有出場必是人群中一個焦點。岐王對這個宗家少壯也是親熱有加,拉著獨孤瓊一同站起來迎,并對兩人笑語道:“你們兩位俱是青海奪功的壯士,當時戰場廣闊,未必有緣相見,如今聚會京中,大可細述袍澤的情義。”

  青海大捷是凡所參戰將士們共同的榮耀,彼此得知對方有這樣一份經歷,自然很快就變得熟悉起來,各自講起戰場上一些經歷,也聽的人忍不住的心旌搖曳,紛紛暢想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壯闊情景。

  獨孤瓊所部人馬在薛訥率領下長行數千里、迂后出擊,勝在了戰術上,而李祎他們則是正面攻堅,所以戰后輿論所熱傳的主要還是李祎等主力將士的威風戰績。

  但只有身在青海那個戰場上,才會明白從九曲繞道積石山后是怎樣的艱辛,若沒有九曲人馬后背一擊,積魚城一戰未必能勝得那么干凈利落。

  所以講起彼此事跡的時候,李祎對九曲人馬的功績也是多有推崇。

  獨孤瓊在見到李祎那雖有幞頭包裹、但仍探入眉際的刀疤,也能推想到當時戰斗如何慘烈,若無主力人馬的奮勇推進、在積魚城前吸引蕃軍主力,他們九曲人馬雖然成功抵達戰場,怕也會成為一支自投羅網的疲弱孤軍。

  輿情時論或有偏重,畢竟所知不深,但只有這些親自在戰場奮戰的將士們才知各自所事都是一場大勝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番言談下來,自有幾分惺惺相惜。

  見獨孤瓊同李祎相談正歡,岐王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在人情世故上雖然不乏輕率馬虎,但也有細心的一面,眼見到陸續登門的賓客主要還是宗家親友,而他代替獨孤瓊邀請的那些故交朋友們到場卻少,不免擔心獨孤瓊心酸難受、感嘆世態炎涼。

  所以當家人通報英國公已入邸前時,岐王干脆起身托辭出迎,拉著英國公在堂外細囑道:“堂兄稍后入堂,代我向獨孤五多給美言。唉,他去時一介紈绔、故交多虛榮玩伴,歸來雖有載功,但也只是待選的白身,難免遇冷見低。

  就連我親自出面捧場,都未得正眼的看待。日后共在京中,堂兄在人情場合上對他也要多多關照,不要讓他負氣意冷。”

  英國公李重福雖然勢位不著,但在京中卻頗有人情熱度,特別是在年輕人當中,原因就是家中有一個撩人心弦的妹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縣主雖然是位帶刺的玫瑰,但卻讓不知多少權門子弟們牽腸掛肚、想得睡不著覺,竟日在英國公府邸周圍游蕩。

  聽到岐王叮囑,英國公自是連連點頭,并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見重友情,能與殿下聯席論誼者,又哪患人情上的冷落不遇啊!人生得此一良朋,何羨伯牙與子期?”

  “但這一次,我是真的生氣了。生人所重在乎相知,哪需細辨貴賤困達!今日凡見邀不至者,日后休想再登我邸堂,除非他們能得到獨孤五的見諒。”

  正因為自覺得對友情見重,岐王才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覺得旁人對獨孤瓊冷眼相待,渾然不覺他們是隨不起自家份子錢才干脆不來。

  兩人仍在堂前閑聊,從側方下車的李裹兒闊步行來,望著岐王便發問道:“難道今日不是聚賀殿下喬遷之喜?那圣人也不會入邸參宴了?”

  聽到李裹兒這么發問,英國公臉色頓時變得發問起來,岐王也皺起了眉頭,乜斜這娘子一眼而后沉聲道:“后堂自有女賓聚處,堂妹且自去等待開宴。”

  李裹兒卻并不移步,只是自顧自說道:“既然不是什么家宴正會,那我便先去了。”

  說完這話后,她便轉身而去,只留下英國公一臉苦笑的對岐王搖頭致歉。

  他本就不是刻薄嚴厲的性格,早年板起臉來一番管教雖然也略有收效,但隨著相處年久,這娘子也漸漸的探清了他的底線,不免就故態復萌。

  但這世上本也沒有什么刁蠻難解的毒物,李裹兒正待登車離去,太平公主的車駕卻駛入邸中,遠遠瞧見這娘子,太平公主只將手一抬,指了指她笑語道:“年歲漸長,你這娘子越發恭順,車方入邸,便來迎見。”

  面對這位姑母,李裹兒做不到旁若無人,聞言后有些局促的折步行來,精美的俏臉上也擠出幾絲生硬笑容,說著違心的話:“知姑母尚未入邸,裹兒一直在此等候呢。”

  “哪里有什么頑愚難教,終究還是堂兄你心軟手懶啊!”

  看到這女子面對太平公主時便換了一副面孔,岐王指著英國公便忍不住嘆笑一聲,并搖頭嘀咕道:“終究還是我家幼娘,更加的靈巧可愛。”

  說話間,兩人便也一同闊步迎向了在李裹兒攙扶下步下車駕的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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