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潼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正午時分。想到昨晚還信誓旦旦說今天要陪兒子玩上一整天,李潼不免暗道慚愧。
娘子早已經起床出門,李潼橫臥軟衾中,腦海里又將昨夜一些動情畫面稍作回味,見一些小玩物都已經被娘子妥善收起,便抓起榻側衣衫披衣起床。
“郎主醒了?仆這便著人侍奉洗漱…”
小太監高力士一直等候在屋外,聽到室內聲響便忙不迭趨行入內,嘴上請示著,兩眼卻直勾勾盯住自家郎主臉龐。
“瞧什么?我臉上難道有記樣?”
李潼站在窗前伸一個懶腰,見這小太監盯住自己便笑斥一聲。
卻不想高力士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后,直將一面光滑的銅鏡捧了上來。李潼垂眼一看,才發現右側額角好大一團烏青。
“以后內室不要擺設這些硬木棱角的器物!”
他心頭頓時泛起羞惱,踢了一腳榻旁的柳木小案,沒好氣的低斥一聲。
“明白、明白,仆這便命人撤走!”
高力士忙不迭點頭應是,卻不想又招來郎主一記白眼,你明白什么?
一通洗漱之后,李潼又讓人在額角烏印上稍作傅粉掩飾一下,這才緩步走出了房間,想起昨夜帷中閑話的情景,心知那娘子是真的生了氣,索性也不去再觸霉頭,打算先去瞧瞧兒子。
但他隨口一問,才知自家兒子已經被送回了隆慶坊邸,要向聘請的老師學習聲韻啟蒙,傍晚時才再接回。
李潼倒不覺得幾歲的小娃娃便要強修詩書課業,但他自己事務纏身,并沒有太多時間抓起子女教育、系統性的加以啟蒙。宮內宮外娘子們對子女教育并不懈怠,他貿然插手的話,反而打亂施教的節奏,或許就會讓子女驕惰懈怠。
不過他心里也已經打算要抽出一些時間,親自編寫一些啟蒙的課程用來教育子女。講到詩書經義,他自然不必當世學問大家體悟精深,可以由淺入深的進行啟蒙。
但一些數學、幾何、自然科學之類的基礎知識,他倒可以憑著記憶梳理一番,讓子女們對知識的涉獵更加廣泛,打下一個更加開闊的眼界和基礎。
甚至他已經有了一些針對科學與技術的鉆研想法,以前是時勢所迫,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推動科技的發展。青海收復后,無論內政還是邊事暫時都沒有太急迫的大問題需要處理,也需要全面開花、多點突破了。
心中遐思之際,不知不覺走到邸內中堂,抬眼望去,李潼便見到自家娘子身著一襲素白的衫裙、正站在中堂的門前。
他額角頓時又感到一股脹痛,下意識便要轉身折返,然而那娘子俏目一瞪,抬手重重的指了指他,食指翹起勾了一勾,示意他走過去。
“此邸日后便是我家別業,思家心切,布置倉促,娘子閑來可以再作修改,仔細布置一番。”
李潼干笑一聲,抬手捂著額角烏印,緩步走向自家娘子。
上官婉兒神情嚴肅,并不理會這一話題,等到李潼行至近前,才抬手握住他的手肘向堂內拉扯:“這些都是小事,不需夫郎操心。但昨夜夫郎講起的大事,若沒有一個合適的說法,妾免不了心氣郁結!”
李潼硬著頭皮跟隨娘子走進中堂,抬眼便見到堂中擺放著三四個碩大的箱籠,箱籠里則堆放著滿滿的計簿書軸。
“清早時,妾便命人歸邸取來家業經營的細則,近年凡所買賣出入都在這里。請夫郎張目細閱,我家事業究竟盈虧多少!”
聽到這娘子語氣有些不善,李潼連忙擺手,想握起娘子素手卻被一把甩開,只能陪著笑說道:“家務諸種,娘子全操持有序,我就不必再看了罷…”
“還是看一看罷,人情無論如何親近,最怕嫌隙隔閡。家中諸事,夫郎若不了然在心,只聽門外閑人浪語,恐怕要誤會妾竟日奢靡鋪張,撒錢如土…”
上官婉兒側身入席,俏臉仍是緊繃著,仍不能釋懷昨夜那話題,更沒有昨夜那種“相親不易、懶訴離殤”的善解人意。
李潼見狀便也從善如流,搓著手在另一席坐下,抬手抓起箱籠中的計簿:“那便瞧一瞧…”
“你還真要看?”
沒等到他將這計簿展開,上官婉兒陡地眉梢一揚,拍案低喝一聲。
李潼手腕一抖,忙不迭將拿在手里的計簿甩回去,又不無尷尬道:“我到底是該看,還是不該看?”
“夫郎定計如何,妾怎敢置喙干涉?”
上官婉兒翻起一個白眼,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忿忿說道:“夫郎身世不便,不能常年居邸持家。妾心知緣由,不敢見怪,唯恐世道輕視我家門庭,所以勤懇經營,略得殷實儲蓄,市中偶有錢事的糾紛,全都不敢有擾夫郎。但、但夫郎也不該覺得治業輕松,伙同外人一次又一次的偷竊家私!”
聽到娘子這么說,李潼自覺有幾分慚愧,但低下頭之后還是忍不住悶聲道:“娘子一日之內使錢巨萬,這可不是略得殷實的家境能有的手筆…”
話還沒有說完,他扶地側向俯沖出去,旋即一抹白光正中他方才坐定的位置。眼見娘子被氣得臉色通紅,還是低著頭將落在席中的香囊撿起,干笑著遞回過去。
看到夫郎這憊懶任罵的模樣,上官婉兒既有余怒未消,但也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默然片刻后才又指著幾個箱籠說道:“還是看一看罷,日前諸類花銷,錢財并不獨是我家。君臣都是錢瘟入骨,我再怎樣使性怕也難阻這一刀割下!”
“娘子不是凡俗婦流,襟懷廣闊,當然能夠體諒我維持家國的苦衷。今次再作新征,的確不是專對我家,市中財流驚人,誠需加以管束。但我也知娘子持家治業的辛苦,所以一具皮囊置此,任由娘子消解郁氣…”
李潼見這娘子態度有所好轉,連忙又賣了一句口乖,然后才抓起箱籠中的計簿翻看起來。
他夫妻兩乍一重逢,感情自是親熱的蜜里調油,但因為李潼隨口講起日前禁中新作的一項決定,頓時又惹急了自家娘子。決議的內容便是針對京中諸行業的排頭大戶們新增一份稅項,自家豪富已是名滿京畿,自然列在此中。
這件事講到緣由,還真的不怎么怪李潼,純粹自家娘子手筆太過豪邁,兩千萬緡的花銷不獨驚艷市井,也讓朝中大臣們大感震驚。
兩千萬緡這個數字實在是太驚人了,就連今年朝廷扣除西征并諸典禮的支出后,純粹盈收都達不到這個數字,是真真正正的富可敵國!
絕大多數朝臣們都不知道所謂的三原李學士就是李潼自己開的小號,乍一聽到坊間一戶人家居然隨隨便便就能拿出比國庫盈余還要更多的巨財,震驚之余,更多的還是感覺受到了冒犯。
其實就連李潼自己在得知這一消息后,也是大受震驚。他知道自家娘子經營的香業是暴利營生,但也絕想不到短短幾年時間竟然積攢下上千萬緡的家底。
須知早年行臺時期,蜀商中的代表人物宋霸子向行臺投獻巨資百萬緡,已經能夠震驚時流,且極大緩解了當時行臺的財政狀況。
雖然飛錢的發行與朝廷對商貿的大力推動,極大的增加了社會財富的流動性與聚散速度,可是自家娘子如此豪邁的手筆仍然大大超出了朝廷的接受與容忍度。
所以朝廷內部在探討一番后也很快有了決定,殺、必須殺!李潼對此也并不反對,老子狠起來連自己家都不放過,我先割為敬!
不過在將這些計簿翻看了一遍后,李潼才明白這當中的確存在著誤會,自家豪富雖然不假,但也真的沒有達到幾千萬緡家財的程度。
按照娘子的消費記錄,日前所花銷的錢財并沒有坊間盛傳的將近兩千萬緡之多,僅僅只有堪堪一千萬緡。
之所以傳言如此夸大,大概還是那些掮客中人們虛張聲勢,有的將交易數額夸大個兩三成,其他掮客不甘落后,那也放大了吹,表示自己搜訪珍貨的能力不落人后,便就生造出了翻出將近一倍的交易額。
其實相關數據在市監署也能查證,不過中人行式才只推行了不長的時間,相關的數據攏合略有滯后。再加上李潼心急歸家,也就沒有進行更細致的了解,反正回家問一問就了解了。
這一千萬緡的花銷,屬于自家的也并不多,僅僅只有三百多萬緡,至于剩下的大頭,倒也不是外人的,屬于德妃葉阿黎。
李潼第一次在坊中與娘子上官婉兒幽會,還是借了德妃葉阿黎掩飾,所以這兩個娘子私交也是不錯。葉阿黎入宮之后,諸事都不方便,索性便將一部分私財放在了隆慶坊邸,托上官婉兒進行打理。
了解到這些內情后,李潼不免又是大聲感慨,老子明明已經是大唐皇帝,結果卻因為娘子們太過有錢,總透出幾分吃軟飯的味道。
葉阿黎有這樣一筆巨財也并不意外,她身為吐蕃古族琛氏的嫡女,入唐之際便攜帶了大筆的財富。之后唐蕃之間以西康為中轉站進行商貿,葉阿黎則在京中幫忙促成各種交易,加上西康封邑累年來的貢賦,小金庫的確是豐厚得很。
但即便扣除虛夸與寄存的部分,上官婉兒短短幾年時間便積攢下三百多萬緡的家財,這財富聚集的速度也已經非常驚人了。
這發家的效率雖然沒有超出李潼的估計太多,但由此推及其他,可知如今活躍在長安市井中的一批商賈們的確是養肥了。
李潼收起思緒,又望著自家娘子笑語道:“你同德妃如此豪買,是有什么大計醞釀?娘子持家辛苦,但有預計不違觸律令,我也愿意幫上一把。”
上官婉兒自知夫郎既然講出口,這一刀是免不了的,聞言后便也不再客氣,直接說道:“薦福寺義凈大師將要出京送法,前往西康大佛寺主持佛事,這寺廟將是兩國名剎,我同德妃想要盤買下來。未來德妃用此安置西康人事,我要造塔給我光源兒祈福禳災…”
眼下大唐并沒有直接武力收回西康的打算,而是策動當地牧民為僧兵清除吐蕃的遺留人事,順便以此為跳板繼續挑撥吐蕃國中內政。
薦福寺乃京中名剎,主持義凈和尚也是與唐僧玄奘和尚齊名的譯經大家之一,同樣也曾前往天竺取經,是朝廷所屬意前往西康傳法度化的人選。
未來西康將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通過佛法的傳度逐漸消除原本的社會結構,作為制衡與徹底消滅吐蕃的前沿陣地,并不排除設立州縣、編戶齊民的可能。
但這注定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且過程中勢必要加強彼此間的人事往來,那么作為西康佛法源頭的薦福寺,無疑也會成為西康入唐民眾們必來拜謁的一個圣地,葉阿黎對此有所謀算也是正常。
不過她現在畢竟已經身在內宮,并不適合通過官面的手段操作,直接向圣人出面討要的話,又擔心會干涉到朝廷對西康的經略節奏,所以便通過宮外的上官婉兒來操作。
李潼了解到這些內情后,也不免感慨自家這些娘子們各有風格,但卻因為身在深宮反而失去了過往的風采。上官婉兒在宮外倒是更加自在,可就連夫妻相處都要暗中進行,淺嘗輒止。這當中得失究竟如何計量,也實在沒有一個標準。
“薦福寺周邊街曲可以劃出一個蕃人市,歸理藩院管轄,信眾香火供奉與市易稅利同官府折半共享。”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說道:“至于寺中造塔,內庫出資,不需我家再給花銷。但塔成之后,也不必直冠小兒名號,福氣盈沖、切忌滿溢。父母給他風格教養,宅田實業不患衣食,這也就夠了,不必更作夸顯。”
歷史上薦福寺也是有名塔傳世,就是與大雁塔齊名的小雁塔,若未來小雁塔改稱光源塔,總是有些怪怪的。李潼雖然并不篤信神佛,但魂穿此界,也不能說完全的不唯心,并不希望兒子們浮名過甚、亢龍有悔,從他給嫡子擬字道奴就可見一斑,都是牽腸掛肚的父愛啊。
上官婉兒本就不是一個溺愛孩子的性格,倒不因為剝奪了冠名權而氣惱,反倒對夫郎這么快就有回收成本的想法而欣喜。
她原本的打算是塔成之后將所搜購珍寶全都擺在塔上,趁著世博會后豪商云集,通過浸染佛氣加價賣給西蕃的商賈,順便借著布置展會抽傭。
但眼下唐蕃大戰方已,現在仍留在長安城中且擁有足夠購買力的吐蕃商賈有多少也是存疑,盈虧的風險還是不小。如果不是有香行的利潤對沖,她也不敢直把葉阿黎寄存的錢財全砸進去。
可現在李潼所作安排無疑更加穩妥,起碼他們夫妻有生之年是長有利益回水,她也不必再擔心如何向德妃交待。
“三郎治事總是不失妙策,但偏偏不與家室同心,讓人氣惱…”
口中雖然仍是忿言,但上官婉兒心情已經大有好轉,嘴上薄嗔著,身軀一擰又膩歪上來,抱著夫郎臂膀微笑道:“三郎也知曉,家財都已經擲在此計,稍后征繳時,能不能貴手高抬?總不能傾盡庫有,妻兒當廬速褐,羞于見人…”
李潼先是享受了片刻嬌軀依偎的溫存,然后才又干笑道:“一身筋肉具此,娘子放手蹂躪。,!”
“難道我竟是禍國的妖孽?”
上官婉兒憤然而起,直從身后抽出一根絲絳的軟鞭,抬腿踏足案上:“竟夜廝守,竟然不值寸絲的時價,那就不要怪我奉還此身的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