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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9 黃泉路遠,情深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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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陵究竟意欲何為,不只大唐方面有些猜不透,就連伏俟城噶爾家的親信們同樣也是疑惑不解。

  眼下唐軍游弈們肆無忌憚的深入青海活動,已經給境域局勢帶來了極大的改變,雖然唐軍還沒有正式踏足海西之地,但伏俟城周邊情勢也已經無可避免的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這其中最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聚集在伏俟城附近的諸胡人眾肉眼可見的速度銳減下來,雖然說秋冬聚合求存、春夏游徙謀生也是青海諸胡長久以來的生存方式,但如此急劇的離散顯然不是什么常態。

  伏俟城作為噶爾家控制青海的核心之地,本來就聚集著大量的胡部仆從。特別是在去年下半年,大論欽陵一路追殺叛逃的莫賀可汗,再一次向國中宣威,同時伏俟城又獲得了來自大唐的物資援助,使得伏俟城周邊所聚集的胡眾數量激增,多達幾十萬眾,幾乎回到了噶爾家權勢巔峰時期的狀態。

  然而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一時的煊赫似乎成了噶爾家最后的回光返照。隨著贊普回撤、強占西康,大唐與吐蕃的關系急轉直下,也使得夾在兩大強權之間的伏俟城情勢變得微妙起來。大論欽陵去年一場耀武揚威的舉動,在這樣的大勢變化之下,頓時也顯得蒼白起來。

  其實在大勢轉變的最初,伏俟城方面人心還是不乏樂觀。贊普出爾反爾、重新奪回了西康,使得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矛盾核心從青海轉移到了西南,伏俟城許多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氣,覺得他們能夠在這一輪的風波中側身于事外,獲得更長久的喘息之機。

  盡管接下來事態發展并不盡如人意,大唐居然做出了要出兵收復青海的決定,但仍有許多人心存僥幸、甚至于不無譏諷大唐在對外策略上的失策。須知就在去年,大唐還向海西輸送了許多的物資,一副要長修邊好的態度,結果幾個月之后便要兵戎相見。

  且不說這種朝令夕改的態度轉變是否有失大國氣度,起碼也是顯露出大唐君臣們在這一事情上的短視與狂妄。戰與不戰暫且不說,可大唐向海西輸送的那批物資,的確是極大的緩解了海西物資短缺的燃眉之急,若沒有這一批物資援助,那么去年海西單憑大論欽陵一時雄起,也難以興聚起那么壯大的聲勢。

  現在大唐再將海西列為征伐的目標,此前的所作所為無疑就成了資敵的愚蠢行徑,實在是顯得有些可笑。

  然而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卻是大大的出人意料。隨著大唐將要再次出兵青海的消息傳來,圍聚在伏俟城周邊的胡部便開始快速的離散,甚至有的胡酋直接便打出了要歸附大唐的口號。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伏俟城周邊從盛極時幾十萬民眾,飛快的削減到僅僅只剩下幾萬人。而哪怕是剩下的這幾萬人,每天也不斷的有逃離發生。

  那些仍然忠誠于噶爾家的人在眼見到這一局面后,心中自是倍感焦灼,除了怨恨土羌雜胡全無忠義之外,也在熱切盼望著大論欽陵能夠再有驚人之舉,力挽狂瀾、收拾人心。

  然而這一次,他們可能要失望了。過去這段時間里,欽陵非但沒有做出什么有效的應對舉措,甚至都絕少露面于人前。

  上午時分,伏俟城中欽陵府邸外又聚集起了幾百名青壯子弟,他們游蕩在墻外長街上,不斷跳鬧叫嚷發泄著。而那些全副武裝、環繞府邸的護衛們對此則只是視若無睹,既不做驅趕,也不給以任何的回應,只要這些人并不跨過基本的警戒線、或是做出什么危險性的行為,便任由他們在這附近喧鬧折騰。

  類似的畫面在這段時間里時常上演,守衛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職責所限,他們甚至都想加入其中。胡鬧一通或許無補于事,但卻能將過去這段時間里心中的積郁與不滿稍作發泄。特別這些護衛們因職責的緣故,對伏俟城眼下惡劣的局勢了解要更加的深刻。

  年輕人們在邸外跳鬧宣泄著心中的不滿,久久不肯散去,也是因為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伏俟城中,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途徑可以讓他們發泄那充沛的精力。

  午后時分,一路騎兵風塵仆仆的從城外飛馳而來,率隊者是一名精壯的中年人,眼見邸外這亂糟糟一幕,那中年人臉色頓時一沉,立馬街中并怒喝道:“爾等賊膽,竟敢在此嘩噪鬧事!”

  年輕人們聽到這呵斥聲,心中先是已經,轉頭望去,待見來人乃是大論欽陵之弟勃論贊刃,臉上頓時涌現出激動期待的神情,紛紛湊上前來圍繞著勃論贊刃大聲呼喊道:“將軍總算歸城了!城中有大變故,贊婆勾結唐人、囚禁大論于邸中…我等求見大論,要捐身圖存、與唐人死戰,卻不得見!”

  欽陵神隱邸中后,伏俟城日常事務主要便由贊婆負責主持。所以許多人便將伏俟城眼下的惡劣局面歸咎于贊婆,而贊婆又是主要與大唐接洽之人,因此人們自然便將如今伏俟城的各種不合理作陰謀論,認為贊婆已經背叛了噶爾家,可謂是恨意滿滿,甚至都不愿再作敬稱。

  勃論贊刃自知兄長不久前遭遇族人刺殺,加上手足情深,自然不相信這些人對贊婆的誣蔑指摘,因此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繼續怒喝道:“住口!誰人教你們作如此妖言惑眾?大論安居邸中,兄弟各領事務,盡心盡力保全宗族,竟受如此險惡指摘!統統散開,否則俱受刑問!”

  眾人聽到勃論贊刃這么說,仍是不肯散去,還待據理力爭,但勃論贊刃已經下令護衛們將人群驅散,而自己也策馬行入了邸中。

  “五弟總算回來了!我真擔心國中會對你刁難加害…”

  勃論贊刃入邸不久,贊婆很快便闊步迎了上來,疲憊的臉上難掩喜色,入前便抬起兩手保住自家兄弟兩臂,并不無期待的開口問道:“贊普既然放你歸部,此行是否…”

  不同于贊婆的熱情,勃論贊刃神情卻顯得有些冷淡,他身體微微一晃避開了兄長的擁抱,眉頭微皺著沉聲說道:“我此行如何暫且不說,如今城中局面為何如此?我離開時,城池內外尚聚眾十萬有余,可現在呢?不說城外如何荒涼,就連城中邸外都被閑人圍堵鬧事!”

  “這、這…阿兄、阿兄他…”

  聽到自家兄弟的斥問,贊婆一時間也是一臉的難色,只是剛一開口,卻又被勃論贊刃打斷。

  “阿兄情況如何,不需你來道我!我只問你,既然阿兄將城務托付給你,為何你卻縱容破敗至斯?莫非真如城中流言所指,你是篤意歸唐,已經不顧族人們的生死禍福?”

  勃論贊刃講到這里,已是聲色俱厲,望向贊婆的眼神中怒火吞吐,讓人寒心。

  贊婆聽到這話后,神情先是僵了一僵,喉結翕動著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慘然一笑,低頭嘆息道:“城中局勢敗壞至此,我確是難辭其咎…但、但眼下并不是兄弟爭鬧的時刻,若五弟真覺得我、我已經不可信,大可抽刀劈來,我絕不躲避!”

  “父子繼力,幾經危難、營造出這一份家業,卻被你大作敗壞,你難道無罪?就算我真抽刀殺你,又有何不可!”

  聽到贊婆這么說,勃論贊刃更加的惱怒,甚至手掌都握住了佩刀刀柄:“可眼下大計是要如何圖存,卻非論罪自殘!若殺了你便能挽回局勢,我絕不手軟!”

  “你要殺誰?我還沒死,家中幾時輪得到你們爭奪較量!”

  正在這時候,遠處堂外陡地響起一聲怒喝,一身素袍的欽陵在仆員攙扶下行走出來,一臉怒色的指著勃論贊刃。

  “阿兄,你小心身體!”

  勃論贊刃見兄長行出,忙不迭快步走上去,方待抬手攙扶,卻被欽陵一把推開,并沉聲喝道:“去向你三兄道歉!外人如何誣蔑,都可置若罔聞,但唯我兄弟,決不可言刀誅心!天下人都可負我悖我,但唯我手足、不可自殘!”

  眼見欽陵臉色蒼白的使怒厲斥,勃論贊刃忙不迭跪在兄長面前,埋首于兩臂之間、許久沒有聲息,片刻后卻突然悲聲嗚咽起來:“阿兄,你罰我罷…我、我遷怒三兄,并不是、并不是對三兄懷恨,我是恨自己無能,恨我…往年家業全憑兄長維持,唯今存亡之際,我卻、我卻無力幫助阿兄…”

  聽到勃論贊刃如此悲哭,贊婆臉上的失意也頓時收斂起來,快步上前要扶起勃論贊刃,卻被這少弟一把抱住,同時勃論贊刃更加的悲聲大作:“三兄,你不要怪我…你兄弟無能,無力請來援助,盼我家還能有維持之力,歸來卻見一派凄慘…我、我是真不知…”

  贊婆這會兒也不再埋怨兄弟惡聲,只是緊緊抱住這少弟,但還未及發聲,耳邊又聽到兄長斥聲:“收聲!哭喪還怕沒有時間?眼下我兄弟仍在,何懼危難!”

  勃論贊刃聽到這話,忙不迭閉上了嘴巴,但仍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稍作平復,與三兄一起將欽陵攙扶回堂中坐定。

  “贊普是不愿出兵來救,還是提出的條件太過苛刻?”

  兄弟們分席坐定后,欽陵才又一臉平靜的望著勃論贊刃說道。

  勃論贊刃抬頭望著兄長,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說道:“國中已經難作指望,但詳情我并不想多說…阿兄,咱們走罷,離開伏俟城、離開海西!歸行一路,我已經想了許多,海西既然已經不可守,又何必苦守此境、合家埋骨此中?咱們放棄伏俟城,西并薩毗,繞羌塘游走,就算唐軍勢強,也難涉遠來攻,待其大軍退去,仍有歸來之時啊…”

  勃論贊刃所提出的這一思路,也并非無的放矢、憑空想象。因為早年吐谷渾第一次被前隋滅國時,其王慕容伏允便是遵循這一條路線逃亡,并在沿途籠絡諸多生羌部族,趁著隋末天下大論之際再次復國。

  這一條西逃路線雖然環境惡劣、艱苦有加,但在國中并無援兵可以依靠的情況下,卻能夠暫時避開唐軍鋒芒,保全有生力量。而且早年吐蕃入寇西域,與大唐爭奪四鎮的時候,正是遵循這一條路線,可以說是頗有行軍基礎。

  然而等到勃論贊刃講完,贊婆便又開口低聲道:“今次唐軍來攻,不獨海東一路,其安西之軍并突騎施等諸奴部,正循此道而來…”

  此番大唐舉國用兵,勢要收復青海,當然不會留下這么大的包圍漏洞、讓噶爾家可以跳出戰場逃生。

  勃論贊刃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片刻后連忙又說道:“安西之眾,偏師疲軍,縱有突騎施等爪牙驅使,也不足為患…”

  突騎施雖然已經是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勃論贊刃仍未將之放在眼中。而這也并不是單純的狂妄,此前勃論贊刃便曾屢次率軍前往西域征戰,是清晰的認識到這些西域胡部的武裝力量較之大唐和吐蕃仍有不小的差距。

  見勃論贊刃仍然執著于這一計議,贊婆索性便又低聲道:“如今海西所儲資貨,已經難支合族遠徙,若再遇圍堵激戰,恐更…”

  “可去年不是還從唐國…”

  勃論贊刃聞言后又是一驚,下意識追問一句,但話還未講完,自己便閉上了嘴巴,同時原本精光閃爍的眼神也黯淡下來。

  大唐向海西提供物資援助本就目的不純,而且數量上也并非予求予取,去年的時候的確是解了噶爾家的燃眉之急,但在將物資分配一番之后,留下的盈余便非常少了。

  過去這段時間里,贊婆主要的任務便是利用有限的資源盡可能的維持伏俟城的用度消耗。邸外那些滿心憤懣的年輕人們對贊婆極盡詆毀,卻不知若非贊婆的努力,他們只怕連折騰發泄的力氣都沒了。

  但就算贊婆內政有術,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伏俟城中這微薄的儲蓄,實在不足以支持他們進行大規模跨地域的遷徙與戰斗,特別是在荒野資源還沒有旺盛生長出來的當下。

  “外逃之計,不必多說。大勢之內,我家或是力有不支,但也絕不會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遁。無論生死榮辱,此鄉當有我一席之地!”

  欽陵這會兒神態倒是很平和,又望著勃論贊刃說道:“贊普志驕氣壯,必然不甘置身青海此番動蕩之外。無非恨我忤之,所以挾勢相逼。他究竟如何才肯出兵,你且直接道來!”

  “贊普他、他要阿兄進獻罪表,自認冤殺莫賀可汗,并親赴積魚城拜迎贊普王師,從員不得超過百人…只有、只有阿兄做到了這幾樁,贊普才會率領大軍前來青海與唐軍交戰…”

  勃論贊刃低頭澀聲講出了贊普提出的條件,旋即便又恨恨道:“贊普根本就無意解救青海危局,他只是想誘殺阿兄,并逼我家消磨唐軍銳進之勢!”

  欽陵在聽完之后卻是笑了起來:“我家至今仍是蕃臣,贊普有這樣的聲令也并不過分。即便沒有去年莫賀可汗之事,我家職在世守青海,卻遭唐國如此威逼而不能支,我也該要奉表請罪。無論贊普如何怪罪懲罰,這也不該成為我家怨恨國中的理由…”

  “可是贊普寡恩,素來目我家為仇寇…他只是忌憚阿兄,可一旦阿兄前往受其監控,他更加不會遵守約定!”

  勃論贊刃并不認同兄長的說法,繼續說道:“若贊普真的意圖保全阿兄,更不該勒令阿兄撤往后方!舊年兩國于青海屢有大戰,全是阿兄率軍迎擊,也全都戰果輝煌。今次唐軍來犯,勢力更壯,除了阿兄之外,國中誰又敢豪言能夠克敵制勝?我也曾據理力爭,若贊普真的想擊敗唐軍卻又不信任我家,我愿代替阿兄為質、甚至合族男丁,都可自縛歸國,只求贊普讓阿兄能掌軍迎戰…”

  “你既然明見到贊普對我家惡意,怎敢將合族人命俱擲此中!若贊普真的答應你這一進計,你才是我合族罪人!”

  欽陵聽到這里,臉色陡然一沉,不無失望的嘆息道:“我本以為你歷經世務的磨練,已經可以委任大事,現在看來,還是有遜啊!家事后計我已經有了決定,不需要你再自作主張,你就留在族中,幫你三兄處理雜事罷。”

  “可是阿兄,難道你真要…”

  勃論贊刃還待要再作爭辯,可是突然邸外又有快馬馳入,所帶來的信報正是木卯部內亂且已經投靠大唐的消息。

  “郭某真是咄咄逼人啊,若我還有閑暇,一定要率軍親往、同他較量一番,看一看究竟是我戰陣調度不可抵擋,還是他陰謀詭計更勝一籌!”

  聽完信使的奏報之后,欽陵眼神中也閃過一絲情緒的波動,冷笑著沉聲說道。

  “讓我去吧,阿兄!讓我率軍前往,殺光這些叛徒,也讓唐國那些奸流知我家不可輕侮!”

  此番歸國求援沒能完成使命,勃論贊刃已是羞愧有加,再聽到唐國策反己方力量,不免更加的惱怒,并譏諷道:“看來唐國軍勢也不過如此,舉國用兵卻遲遲不前,只知用奸策反、毀我爪牙,狂言征計卻全無雄姿,忌憚深重、患得患失…”

  “你若真這么想,那我更不放心將你留在族中了。兩國相爭,求勝而已,舍此之外,俱是末節。其兵未動,群眾已是趨從,刀兵不出,便可瓦解千軍,這樣的勢力,豈可小覷?雄軍巨萬,制勝之寶便是一鼓之勢,哪怕是匹夫之間的爭斗,濫勇者必先力竭,敵若不死、則己必殘。”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戰術家,講到戰爭相關,欽陵自有一針見血的見解,他又望著贊婆苦笑道:“本以為還有機會積蓄士力,屈極反彈,讓唐軍再領略一番我的豪勇。現在看來,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諸部反叛,不可不作應對,否則伏俟城情勢必將更遭重創。這番便由你率軍前往,給郭某還以顏色。”

  贊婆聞言后便點點頭:“阿兄放心吧,我知分寸所在,一定不讓阿兄失望。”

  聽兩名兄長對答,顯然是已經有了篤定的計劃,勃論贊刃不免好奇,可是沒等到他開口詢問,欽陵便又對他說道:“你三兄出兵之后,你便隨我同赴積魚城罷。無論是生是死,我們兄弟再同行一程。”

  “我、我并不怕死,可是阿兄,你真的決定要走入贊普設下的這一死局?阿兄若遭不測,那我家日后…”

  見兄長還是決定如此,勃論贊刃忍不住便流下了淚水。

  “贊普不敢殺我,起碼青海此戰結束之前,即便不再作任用,也絕不敢傷我分毫。咱們父親苦心籌謀、多年用功,才將青海奪下,讓我家能夠名重寰宇。子孫不肖,即便不能長擁此地,但無論哪方欲得此境,也決不可將我兄弟排斥在外!”

  欽陵講到這里的時候,眼神中再次精光流轉,滿目不屈。

  “雖然贊普不敢擅害,但卻需防別家用險,阿兄此行需嫡親護衛。我諸子勇健,可跟隨阿兄前往。至于伏俟城,有弓仁留守,可以無憂。家業存亡,少輩們不可再怯懦躲避,只有經受住這番考驗,來年才有存續之能!”

  贊婆又開口說道,欽陵聞言后卻搖了搖頭,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贊婆已經起身撲跪在前并悲聲道:“勢弱累卵,苦爭一線,來日震蕩必然更勝當下。我兄弟手足情深、可以推心置腹,但卻難防余子猜忌。之后無論情勢如何,尤需和衷共濟,我并無阿兄如此威望,唯以無私,方顯至誠!”

  欽陵聽到這話,兩肩又是微微一顫,起身離席將贊婆拉起擁抱,同時也忍不住哽咽道:“短別此生而已,我兄弟情深,哪懼黃泉路遠!”

  兄弟幾人一番密話知者甚少,但是接下來沉寂混亂許久的伏俟城終于再有了大動作。首先是原本負責主持城務的贊婆調集人馬,率兵五千人前往攻打叛亂投唐的羌人木卯部。

  贊婆離城之日,長久沒有露面的大論欽陵也終于走出了府邸,親自出城送行,并向群眾公布自己將重新掌握城務。

  眼見到噶爾家兄弟們仍是親密無間,內外分工明確,早前關于贊婆囚禁大論欽陵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特別是大論欽陵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也讓伏俟城各種惶恐的情緒大大削減。

  時至今日,仍然留守伏俟城的各路人馬,要么是噶爾家的真正嫡系,要么是對大論欽陵充滿崇敬。這些人的共同點便是全都對大論欽陵有一種超越理智的信任,哪怕如今海西局勢已經惡劣至極,但只要有大論欽陵領導他們,那任何的危難便通通不足為懼!

  贊婆率軍離城之后不久,欽陵便又快速的將城中情勢整理一番,挑選親信負責不同事務,并委任嫡子弓仁暫領城務,而他自己則要西行歸國,招引援軍以抵抗來勢洶洶的唐軍。

  雖然說城中不乏人對此仍然心存疑慮,但終究還是對大論欽陵的信任占據了上風。當下的海西的確是情況堪憂,很難獨力迎戰唐軍,向國中請援也是應有之義。只不過此前海西與國中的氛圍實在對立眼中,不免讓人擔心欽陵此行的安全。

  “立國以來,功勛盛壯者有過于大論?況且此番唐國來犯,意欲奪回青海,已經不是國內的紛爭。與唐國交戰必勝者,除大論之外國中也無余者。贊普自然也深知輕重,必須仰重大論!”

  雖然說心中有些忐忑,但伏俟城中絕大多數人還是作此設想,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就事論事。

  隨著城中情勢穩定下來,欽陵便也踏上行途。由于贊普限制了他的隨從人數,所以只率領了幾十名親信員眾輕裝前往。

  其實就算贊普不作此限制,眼下伏俟城能出動的兵數也是有限。過去一段時間里部眾銳減,剩下的數萬人也多有老弱婦孺,能持械作戰者尚不滿萬數,被贊婆分走五千人之后,剩下的兵眾也只是堪堪維持伏俟城的穩定而已。

  一行人晝夜兼程,很快便來到了積魚城。雖然欽陵所率員眾不多,但積魚城仍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態勢,留守城中的幾千蕃卒于城外列陣,不敢松懈。

  待欽陵策馬行至陣前,那積魚城守將便在陣中高聲叫喊道:“奉贊普王命,末將已在城中為大論布置客邸。但城池狹小,難容群眾隨意出入,不知、不知大論可否先隨末將入城,余者隨從暫于城外安置?”

  聽到對方這一喊話,欽陵再看一看身后那幾十名隨從,抬手制止了正待開口反對的勃論贊刃等人,甚至連身上的佩刀都一并解下丟在了地上,這才策馬緩緩向對陣行去。

  守將眼見到這一幕,連忙抬手示意身后一支百人隊迎上前去,眼見到屬下將欽陵接引過來并團團圍住,這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下馬迎上并入前再作禮拜,這才親自拉起欽陵坐騎韁繩并說道:“請大論放心,末將在此城中一定會保護大論安全!”

  守將親自將欽陵引入城中,而在城外列陣的蕃軍將士們也撤回城中,里三層外三層的將欽陵暫居的大宅團團包圍起來。

  一應看守事宜布置妥當之后,守將才又進入邸中立在堂前恭聲詢問道:“大論還有什么需要,直告末將即可,末將晝夜待命。贊普大軍入城之前,便請大論暫居此中,不要外出。末將絕非斗膽拘禁大論,只是、只是…”

  欽陵對此倒是不以為意,他自然明白他在蕃國的地位與影響。這守將做出如此嚴密的安排,還真的不是單純的要羞辱制裁他,的確也有保護他的意思在其中。畢竟就算贊普暫時不會殺他,國中仍有其他政敵豪酋們急欲取他性命。

  “將軍請放心,我既然入此,便聽憑安置。只是青海方面軍情如何,請問贊普究竟幾時能至?”

  他坐在席中,示意守將不必過分緊張,然后又開口問道。

  守將聞言后便搖了搖頭:“主上駕程,末將不敢窺問。但既然大論已經入城,王師想必不遠。”

  講到這里,他先是頓了一頓,然后更俯身低聲道:“國中舊事,末將不敢擅作議論。但如今唐人再興兵犯我疆土,軍中上下都盼望大論能夠再顯威能,率我強軍攻勝破敵!”

  講到對欽陵的感情,如今的蕃國民眾們也是極為復雜。過往數年,贊普包括國中許多豪族都在不遺余力的宣傳噶爾家的不臣之心,將噶爾家視作禍國的源頭。國中這些將士與民眾也都難免受此影響,心中不無埋怨大論欽陵為什么不能恭從王命,精忠事國。

  但拋開這些上層人物勾心斗角所帶來的影響,民眾們對于欽陵的仰慕一時間也是極難完全的抹殺掉。畢竟如今吐蕃之所以國體有成、軍政有序,便在于祿東贊父子的改革調整,噶爾家對吐蕃國中的影響可謂深遠,某些方面甚至都遠遠超過了高高在上、久居紅山宮殿的贊普。

  特別是軍中這些將士們,許多都曾在欽陵的率領下征戰四方,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而這每一場勝利,所帶來的不僅僅只是勛功殊榮,更有著分享戰利品、改善生活的實際利益。

  可以說除了那些贊普親領的王室衛隊與各家豪酋的嫡系人馬之外,國中這些桂戶軍眾們對噶爾家都懷有著不低的情感。在戎則必崇尚勝利,而欽陵這個常勝統帥,自然也就能夠獲得廣泛的擁戴。

  所以守將所言欽陵既至、王師必將不遠,也絕不是無端的猜測。現在欽陵既然已經自投羅網,贊普必然是要盡快將之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絕不能容忍他直接接觸太多國中將士。

  在稍微表達了希望能跟隨欽陵繼續征戰的想法之后,守將也不敢再繼續逗留、與欽陵長久的單獨接觸,告罪一聲后便退了出去。

  在欽陵抵達積魚城的同時,贊婆所率領的五千人馬也浩浩蕩蕩的靠近了反叛的木卯部領地。

  大軍一路翻山越嶺行來,自是有幾分疲憊,但贊婆卻并沒有下令休整,而是親率一千名前鋒部伍直攻木卯部正面營地。

  伏俟城征討大軍的到來,讓整個木卯部都人心惶惶。新任的首領柳青雖然有投靠大唐的膽氣,甚至狠戾決絕的手刃親父,可若是講到統軍作戰,與威震青海的噶爾家為敵,心里還是虛的不得了,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詢問郭元振唐軍主力究竟幾時才能到達,至于整頓部伍、堅守迎敵的工作,幾乎沒有做過。

  郭元振對此也有些無奈,他雖然有獨行狼窟的勇氣與從容,但卻耐不住豬隊友的不給力。特別在李祎率部護送流散唐人離開之后,他在木卯部中只剩十幾名護衛,話語權驟降,甚至就連行動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柳青是真怕了他的蠱惑之能,大概是擔心郭元振或會在族中選擇其他人來取代自己,過去這段時間里恨不能貼身保護郭元振,限制他一切的行動與對外的交流。

  所以當贊婆率軍抵達,并開始對木卯部發起進攻的時候,整個木卯部營防幾乎形同虛設,不待雙方有什么實質性的接觸,分置在外圍的那些族眾們便拔營而走,紛紛向營內涌來,登時便讓整個部族變得更加混亂。

  “族長,伏俟城大軍實在是太兇狠,兒郎們實在抵擋不住了!咱們既然已經投靠唐國,為何唐國的援軍至今都沒到來?”

  負責外圍組織防守的木卯部族人眼見族眾一觸即潰,頓時也是斗志瓦解,跑得比其他人都快,紛紛聚集到大營之中,圍住柳青便是一通訴苦詢問。

  柳青這會兒也是完全沒有定計,望著帳外倉皇走動的諸多人影,急得滿頭大汗,只是一遍遍說道:“我已經是唐皇冊封的縣公,是真正的唐臣,唐軍絕不會棄我不救!有救的,一定有救…”

  “可現在敵人已經將要攻入營中,救兵何在啊?那可是伏俟城的大軍,大論欽陵啊,誰能抵擋得住?”

  柳青這一番自我安慰說服力實在有限,族人們全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特別想到大論欽陵種種兇威舊事,更加的膽氣全無。

  “營中不是還有一個唐官?不如把他綁來獻出,讓大論消遣怒火…”

  突然有人作此提議,而其他族人們在聽到這話后,一時間也仿佛找到了一條出路,旋即便有數人發聲附和。

  “不可,這絕對不可!若真獻出唐使,大論欽陵未必會放過我們,唐國必然也要對我部大加報復!”

  柳青這會兒雖然也是慌亂至極,但還沒有徹底的糊涂,心知真要這么做了,那才是真正的取死,因此忙不迭擺手否定道。

  可無論她意欲如何,當下迫在眉睫還是如何應對伏俟城大軍的攻勢,眼見營中騷亂越來越擴大,廝殺聲也越來越近,柳青只得硬著頭皮道:“當下先是迎敵,穩住陣腳!把唐使請至此處,與我一同迎戰!”

  將郭元振請至此處,除了慰藉自己、稍作鎮定之外,柳青也是擔心真有族人驚懼之下或許便要劫掠郭元振外出投敵。

  很快,郭元振便被上百名木卯部卒眾們擁至大帳中,入帳后眼見群眾惶恐,郭元振立時便皺眉沉聲道:“伏俟城之軍遠來疲眾,不顧力弱,強行攻堅,這正是示人以短!我方只需嚴守,步步為營,消磨敵軍銳氣,其必退后休整。以逸待勞,兵法上勢,切忌自亂啊!”

  “聽到沒有?你們聽到沒有!一定要守住營壘,守住!”

  柳青聽到這話后,也終于心生幾分定計,手中緊緊握住一柄短刃大吼道:“我營闊幾十里,層層疊設,就算任由拔取,也要耗時經久,不必畏敵如虎!出帳,應敵!敢棄營后退者,一概刑殺!”

  她口中這么呼喊著,同時上前緊緊握住郭元振的手臂:“請郭府君隨我一同掠陣迎敵!”

  郭元振自然沒有拒絕的余地,就這么被柳青拉扯著向帳外而去。一路行走間,眼見到木卯部營防布局雜亂有加,外圍潰眾倒卷奔走、與營內走卒糾纏起來,甚至營中精卒都不能順暢抵達前方戰線,郭元振不免連連的搖頭嘆息。

  早前輕松的鬧亂奪權之后,郭元振便見識到木卯部營地設置諸多的不合理,并也向柳青提出了建議。可這女子只是關心唐軍幾時來援,對于營地布局卻少作調整,這也實在是讓人倍感無奈。

  一眾人艱難的前行幾里,終于抵達了外圍戰線附近,眼見到外圍的營壘已經被拆除諸多,伏俟城的士卒與旗幟游走不定,眾多的外圍卒眾已經伏地乞饒,柳青已經是嚇得裹足不前,哭喪著臉拉住郭元振顫聲說道:“賊勢兇惡、太兇惡了,府君還有什么抵抗之計?”

  郭元振這會兒也實在有些不淡定,他設想過許多自己弄險結局,卻沒想到會被一個蠢鈍如豬的女子連累致死。

  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對面伏俟城人馬已經在大吼起來:“木卯部貪奪牧馬,罪大惡極!族女許配大論之子,挾女索貨,不肯送親!交出牛馬、交出女子!”

  “這、這…去年確有此事,長兄之女許配大論少子,阿耶索求糧貨卻不得,沒能成…”

  柳青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更白,又擔心郭元振誤會,連忙發聲解釋。

  “你住口!”

  郭元振正皺眉聽得認真,不耐煩這女子吵鬧,頓足喝罵一聲,然后又站在原地觀望片刻,臉色變化幾番,然后便擺手冷笑道:“回營安坐吧,攻不進來!”

  說罷,郭元振便轉身往后方走去,柳青卻仍是慌亂,看看郭元振的背影,又看看仍在營外叫囂的伏俟城將士,繼而便發現那些已經攻破外營的敵人們開始向后方撤離,頓時愣在了原地。

  伏俟城將士們進攻的迅猛,退去的也迅速,很快便留下了滿目的狼藉。而柳青這會兒也終于如夢初醒,忙不迭向營內奔去,追上了已經走出數里的郭元振,顫聲道:“郭府君怎知…”

  “你們木卯部啊,真是讓人無從評價。既然約定要嫁女,怎么能自食前言?眼下被人堵住家門問罪,這是何苦來哉?還不快將女子送出,并獻上牛馬賠罪!”

  郭元振懶得解釋更多,只是隨口回道。

  “可、可那女子,早在日前便被殺了…”

  柳青這會兒仍是滿頭霧水,明明她們背叛投唐才是大罪,怎么伏俟城來人只是問責兒女婚約這枝節小事?可就算是這種小事,她也滿足不了啊!

  郭元振聞言后更是無語,轉回頭嘆息道:“殺了人家即將過門的新婦,這仇怨結的可深了。那要奉給更多物貨,看看人家肯不肯原諒你們失信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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