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胡酋首賓使當中,人數規模最大的還要數來自西域這一群。
自漢以來,中原皇朝的勢力延伸到西域地區,西域便有三十六國之稱。進入唐代之后,這個數字同樣沒有怎么減少,而且還有增加,甚至一度多達四五十個邦國政權。
這些邦國勢力有大有小,雖然也有高昌、焉耆等直接被大唐討伐攻滅并對其地其民直接實施統治的國家,但到目前為止,西域仍然存在的邦國也有將近四十個。這一個數字,還并不包括西突厥十姓以及其苗裔勢力所建立的政權,由此也足見西域方面的情勢之復雜。
面對如此復雜的胡情局勢,大唐方面想要維持其羈縻秩序正常運行,自然也需要多種手段的配合運用。
后世所熟知的安西大都護府,自然是西域方面級別最高的軍政機構。而在安西大都護府之下,還設有十六個都督府以及七十二州。這些羈縻州府基本涵蓋了西域方面頗具規模的胡部邦國勢力,在安西大都護府的管轄之下,共同構成了大唐在西域方面的羈縻秩序。
只不過,這些羈縻州府大多設立在大唐剛剛征滅西突厥、在西域方面勢力與影響最強盛的高宗龍朔年間,而在之后,大唐的邊務重心便轉移到東北的高句麗方面,吐蕃則快速的崛起,并在兼并了吐谷渾之后,開始將手插向西域,與大唐爭奪在西域的霸權。
之后幾十年間,代表著西域霸權的安西四鎮在大唐與吐蕃之間多番易手,盡管最終還是大唐通過在安西駐軍鞏固了對四鎮的占有,但在這個爭霸的過程中,吐蕃也通過實際的行動讓西域諸邦國意識到其國乃是一個實力不遜色于大唐的強大政權。
所以,如今的吐蕃在西域也是頗具影響力,不乏原本臣服于大唐的西域邦國勢力倒向吐蕃,高宗年間在西域所締造的羈縻秩序自然也就很難再維持在全盛時期。
近年來,大唐的國力雖然漸有回漲,且吐蕃本身困于內斗,也很少再在西域挑釁大唐,但是較之高宗舊年的全盛時期仍是不可同日而語。
盡管朝廷這一次特意囑令諸邦國入京進賀,但這些從屬于大唐羈縻秩序當中的邦國部族,仍有將近一半沒有入京朝賀,甚至連基本的入貢都無作表示,這基本上便等于是脫離了大唐的羈縻體系,擅自解除這一層臣屬關系。
不過,大唐在西域的統治與影響力的衰退也并不能簡單歸咎到如今的安西大都護府治理無能頭上。事實上,如今的安西大都護府還能維持住大唐在西域的霸權,已經算是做的極為出色。
須知一分霸權的伸張,背后都有著強大的國力作為后盾,同時還要付出極大的戰爭成本,時刻都要保持著讓被征服者不敢生出抗逆之心的震懾力。
而在過去這幾年時間里,老實說大唐并沒有給安西提供這樣的條件,僅僅只是維持四鎮駐軍的軍資用度,至于更加具體宏大的戰略構想則完全沒有,這也難免會讓西域諸胡生出輕慢之心。
正當入賀諸員還在宮門外等候的時候,安西大都護唐休璟則已經先一步入宮,在內殿中受到了圣人的召見。
在如今開元新朝文武重臣當中,唐休璟絕對算是一個異類。在大唐邊臣體系當中,安西大都督乃是邊臣中最顯重的官職之一。原本按照大唐重內輕外的傳統,是絕對不會在邊臣當中直接提拔,必須由朝廷派遣大員前往掌握西域一方的軍政大權。
像是前任的安西大都護王孝杰,就是在朝中擔任禁衛將領,被派往西域收復四鎮并留任當地數年。
唐休璟明經出身,雖然也在京畿擔任過官職,但所擔任的乃是王府典簽這樣的府佐,甚至都不算真正的朝士。而更倒霉的是,他所供事的親王乃是吳王李恪。
永徽年間,吳王李恪被長孫無忌搞掉,唐休璟身為其員佐、難免受到連累,便被貶出了京畿,直接被發配到了遼邊的營州,自此便開始了其人戎馬一生的經歷。
自從永徽年間被逐出京,至今已經是將近五十年的光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到如今也早已經成了一個松齡鶴發的老將。五十年間,東至遼東,西極四鎮,唐休璟始終輾轉于邊疆各地,不曾歸朝任職。
若是換了其他人遭遇如此蹉跎人生,只怕早已經是自暴自棄,但唐休璟卻并沒有就此沉淪、放棄自己的人生,成為一個混跡于邊疆、不得志的老混子。
其人事邊多年,履歷功勛也堪稱豐富。首先在營州的時候,便大破突厥、契丹與奚人的聯合作亂,因功轉任豐州司馬。
而在抵達豐州后不久,又適逢后突厥崛起于漠南,大肆寇掠大唐北疆州縣,甚至就連當時的豐州都督都被突厥斬殺。朝廷因此震驚,不乏人提議放棄豐州,退縮回黃河以南的河曲之地以防守突厥的入寇。
但唐休璟卻力諫朝廷不可輕易放棄豐州,并在極為不利的邊防形勢下苦守彼鄉,讓大唐始終在黃河以北的漠南地區維持其統治與影響,并成為構建三受降城的基礎。
之后唐休璟調任安西副都護,又適逢吐蕃大舉入寇、爭奪西域霸權。朝廷所派遣的韋待價在西征中一敗涂地,唐休璟則收撿敗卒,堅守于西州數年。并且在唐休璟的力請之下,朝廷才決定派遣王孝杰繼續西征并重新收復四鎮。
當然,唐休璟人生最高光時刻還是與吐蕃的洪源谷之戰。是役唐休璟率領唐軍、指揮若定,七十多歲的高齡親自披甲上陣,六戰六克,大破吐蕃,積吐蕃尸骸筑作京觀。
這一場大勝,可以說是在大非川一役之后,唐軍在與吐蕃的正面戰爭當中最為輝煌的一次大勝,并由此逼得吐蕃放棄了對隴右與西域的攻略,轉向西南開拓,間接造成了吐蕃贊普赤都松贊壯年而夭。
歷史上,洪源谷一戰之后,唐休璟才終于獲得了朝中統治者的正視,被召回朝中擔任宰相。而這時候,距離他早年被貶謫出朝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十年的時間!
武周一朝,對外戰事的確是一塌糊涂,但諸如唐休璟這種發奮于邊疆、戎馬一生,并最終位極人臣的光輝閃耀人物也不該被一言而抹殺。
歷史上所有的輝煌,從來都不是僥幸憑空得來,正是因為有著這種不計榮辱、舍命報國的英雄人物的付出,才有著中原皇朝的輝煌歷史。而這一種精神,也始終不曾消亡于這個民族的血脈之中,所以哪怕暫有沉淪、終究會有更加輝煌的崛起!
史書中對唐休璟的評價同樣極高,舊唐書中便贊言唐休璟諳練邊事,自碣石西逾四鎮,綿亙萬里,山川要害,皆能記之。而這一份博聞廣記也并非憑空得來,乃是唐休璟用一生步量眼見所積累下來的寶貴財富。
至于《新唐書》中,則更盛贊宰相文武兼者,當時稱李靖、郭元振、唐休璟、劉仁愿而已,乃是初唐之際出將入相的翹楚代表人物。
對于唐休璟這樣的國之干練柱臣,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滿滿的尊敬。早在彼此還未發跡時,李潼便已經瞄上了唐休璟,所以才與自家娘子唐靈舒締成一段先饞人家爺爺、再饞人家身子的良緣。
當須發花白、但仍精神矍鑠、步履矯健的唐休璟在中官引領下行向內殿時,遠遠便見到圣人早已經站在殿外階前等候,忙不迭趨行至前,叩拜說道:“臣老蒲之料、不器之員,豈敢有勞圣人出殿等候…”
“大都護如此自貶之言,不知羞煞多少立朝君子!朕少壯執國,尤仰老成柱臣才力襄輔。若非俗禮所拘,豈止殿前相候,歸期入京之時,便要策馬出城遠迎!”
李潼上前一步,彎腰以兩手扶起唐休璟。他與唐休璟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早在開元初年剛剛掌國的時候,諸方鎮員入京來賀便已經見過了唐休璟。
不過這一次再見面,李潼仍然不免感慨盛名之下確無虛士,不說才器如何,單看儀容氣度,唐休璟便有一份讓人心折的魅力。
這老將如今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但身形仍然不像尋常老人那樣佝僂瘦弱,若是端直而立,甚至比李潼還要略高出幾分,同時面龐方正威嚴,自有一份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度。
而唐休璟受到圣人的如此禮待,臉上也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望向圣人的眼神中,除了一份臣下對君王的尊重之外,更有一種長輩對后進子弟的欣賞之情。
當然,唐休璟在圣人面前是不敢倚老賣老,但自家居然能夠幸結這樣一位尊親眷顧,這也是讓唐休璟做夢都忍不住要笑出聲的快意之事。
君臣相攜入殿,各自坐定之后,李潼并沒有先開口詢問唐休璟有關西域邊情的問題,而是先笑語道:“此前邊中仍有倚重國老之處,雖有不舍,只能繼續倚用。今國老歸朝,雖然春秋不加雕損,但親者情義更深,希望國老能夠留養京中,不知國老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