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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9 少年懷春,至今難寤

熊貓書庫    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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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圣人與宋霸子在集英館中暢論國務的時候,來自吐蕃的使者已經在皇城中枯坐良久。但大唐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忙碌,根本就沒有人來理會他們。

  當然也并不是完全的無人關注,在他們所停留的這一廡舍堂外,有一名其貌不揚的老胡一直遙立不走,偶爾站累了便短坐片刻,但一雙眼始終盯著堂內。那充滿警惕與審視的眼神,自是讓人倍感不適,但當行出發問時,對方卻又是一言不發,讓人倍感無奈,又是加倍的煩躁。

  這樣的等待,從白天一直持續到黑夜,就連唐國諸衙司人員都已經散去,但說好的面圣卻遲遲無人前來引見,唯有那堂外老胡,始終游魂一般在外凝望著他們。

  終于,在蕃國使者焦慮的等待中,一名大內中官走了進來。只可惜,對方帶來的消息卻并非唐國圣人終于抽出時間來接見他們,而是告訴他們今日圣人已經沒有時間來見他們,著他們返回四方館暫住下來,至于圣人何時接見,還須另作統治。

  “唐國乃宇內端莊大國,如此應賓待使,是何禮節?”

  枯等大半天的時間,非但沒能見到唐國的圣人,反而被人一路監視下來,饒是再有涵養的人,一時間也有些接受不了,所以那蕃國正使便忍不住怒聲說道:“即便唐皇今日不暇召見,但我等蕃使懷誠而來,欲論大計,本無邪意隱藏。堂外那官人,卻形如附骨之疽,久望不去,讓人意亂心寒…”

  中官聽到這話后便向外望去,便瞅見了昂首望月的朝臣馬芳,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旋即轉回頭來,望著諸蕃國使員笑語道:“蕃客作此忿言,莫非是有什么誤會?方下所立院舍,本我大唐機樞所在,警戒森嚴自是常情,莫說外國來客,即便是諸司官人,出入也必須書令隨身。天子苑居,豈尋常處境,有所審視,情理當然。莫說我大唐主上,哪怕你蕃土國王,出入能無示威人員?至于說庭外官人頻望,也只是見異生奇,畢竟尋常所見俱是衣冠同類,蕃員出入機樞之境,難免引人側目…”

  中官這一番回應,倒也算說得過去。可是再看一眼庭外盯梢那老胡,總覺得有欠說服力。旁人少見多怪,倒也是人之常情。可那老胡自己生就什么模樣難道不知?若說他好奇蕃人的相貌,實在有欠說服力。

  不過蕃使拿此發聲,主要還是發泄心中枯等一日而不得召見的郁悶之情,就算繼續就此糾纏下去,也難有什么收獲。

  因此那蕃國正使在聽完中官回答后,也并沒有再繼續這一話題,而是皺眉說道:“請問侍員,唐皇究竟幾時有暇接見?我國主上使令甚急,之所以遣使來唐,也是希望能與唐國和氣長存、少生邊釁。若唐國本無意細論邊情,我等使員亦不需留此滋擾,兩國各有大計,且有力伸展,并不需殷求對方!”

  “圣人或繁忙、或悠閑,下仆并不敢問。唯將此意轉達,至于何時可見,請靜待消息。”

  盡管蕃使語調已經變得頗不客氣,但中官仍是笑語回答道,繼而便抬手示意幾名蕃使可以跟隨吏員出宮前往四方館。

  幾名蕃使見狀后,盡管心中頗有不忿,但也只能舉步行出。

  盡管嘴上說的硬氣,但在極短時間內便兩次遣使入唐,足見眼下的吐蕃在唐蕃關系中,的確是處于被動的地位。

  吐蕃使者入京已有數日,今日入宮待見,也是唐國相關臣員提前通知,可仍然坐了一天的冷板凳,且被人盯了那么久,吐蕃使者們心中自然是充滿了怨氣。

  所以在回到四方館宿處之后,幾名吐蕃使者便用蕃語討論起來:“唐國待賓實在是倨傲,可見對于邊務討論實在沒有誠意,即便能夠見到,怕也討論不出什么結果。況且他們竟然同噶爾家攪在一處,只怕心里早已經存了什么邪惡用計,這番入唐,想來應是徒勞無功,還不如安心留在國中、整頓人馬,先收復了東域,收取那里的物資,再進攻盤踞阿秦的噶爾家…”

  一群人雖然議論紛紛,但此行真正話事的卻不是他們,而是一個年在三十歲許、正當壯年的那位正使。

  這位正使年紀雖然不大,但在吐蕃國中地位卻不低,乃是王統區中四名近衛將軍中的一員,全名是悉諾邏恭祿。其本身地位在吐蕃國中已經不俗,而講到家世則更是驚人,其父乞力徐尚輾乃是吐蕃小論,大論東贊名義上的副手,而其家族正是吐蕃如今除了噶爾家族之外的另一豪門韋氏。

  韋恭祿年紀雖然不大,但既然能被選為此番出使唐國的正使,本身也是一個老成持重之人,在聽到眾人抱怨聲后,只是皺眉說道:“此番出使唐國,是國中贊普與諸大臣合議的決定,是對是錯并不由我們這些使員討論。既然國中遣命入唐,那么把這番使命做好,便是我們該當的職責。至于其他,歸國后稟告細論,眼下不準多說!”

  “可是現在唐國的圣人根本就不接見我等,對我國的惡意也清晰可見,再留在這里,怕也不能…”

  其他人聽到韋恭祿此言,倒是不敢再發牢騷,但還是有人忍不住憂心忡忡的說道。

  “唐國若沒有討論邊務的需求,那根本就不必再接引我們入其京城。至于這一次召而不見,想必是其國主賣弄矜貴,想要氣勢壓人,以此逼迫我們在接下來的會談中怯于發聲。這樣的小道,只是顯示出唐國氣勢不足,只要我們能守住本命,唐國也不敢過分的威凌!”

  韋恭祿繼續說道:“況且唐國態度如何,本也不足影響到我國的大計。眼下入唐,更多的還是為了威嚇噶爾家,只要我們在唐國京中一日,噶爾家便會驚疑彷徨,這本就大大有利于國中的計劃籌措!”

  講到這里,韋恭祿頓了一頓,繼而又繼續說道:“至于眼下在唐國朝廷遇冷,只是一樁小小困擾罷了。況且唐國還有一樁內務繞不開我國,那就是尺尊公主侍其國主的事情。明日再具厚禮登門,請求尺尊公主召見,也可趁機探聽更多的資訊…”

  “尺尊公主?琛氏這個賣國的賤婢,此前已經叛國外逃,不久前更強悍驅逐我國使臣,此前幾次求見都被拒,且不說她會不會見我們,就算見了,她又肯做出幫助?”

  有人聽到這話后,便忍不住忿忿說道。

  而韋恭祿在聞言后,臉色頓時一沉,怒聲道:“尺尊公主是王家金冊賜封的貴人,豈是閑言能夠羞辱!若我們這些使員對王命都不夠恭敬,外國敵人又怎么會見重我國的威令宣達?誰若敢在我面前對尺尊公主出言不恭,不要怪我對他不客氣!”

  眾人聽到這話后,自是紛紛喑聲,彼此對望一眼,眼神中各自都有些許的無奈。

  韋恭祿這會兒也是心情惡劣,不愿再繼續談論,擺手驅散了眾人,只是又叮囑了一番繼續求見尺尊公主的事情。

  第二天,吐蕃眾使員們正在四方館中百無聊賴的等候消息,終于又有官使抵達,傳達了西康女王愿意接見他們的事情。

  聽到官使傳達后,韋恭祿已是激動難耐,轉頭便返回居舍梳洗更衣、準備前往西康王邸。而其他使員們見到這一幕,則就不免忍不住的搖頭嘆息,并不乏忿忿道:“葉阿黎這個妖女,雖然已經悖出國中,但還不知會加害我國到幾時!韋氏小子苦求一見,怕也不是為了國務那么簡單…”

  琛氏的葉阿黎,早年在吐蕃國中自是一個風云人物,不僅僅因為其人乃是十二古邦之一的繼承人,也在于其艷名盛傳四方,令得吐蕃許多權貴子弟都為之魂牽夢繞、欲親芳澤。

  就連吐蕃第一權門的噶爾欽陵嫡子弓仁,對于葉阿黎都頗存癡戀,盼能締結良緣。而出身東域韋氏的韋恭祿,也是正值當年,本身正是葉阿黎眾多擁躉中的一員,或許就連此次懇請入唐的目的都不純粹,進入唐國京城后,更是一直請求葉阿黎的接見,傻子都能看出其人真正的想法。

  且不說眾人的牢騷抱怨,韋恭祿入舍后很快便走了出來,已經換上了一身唐人時服的錦繡圓領袍,就連頜下的胡須都精心的編織成了一個個小辮,行走間更是香風四溢,怕是在香料中直接打了幾個滾才出來。

  “你們留守在這館舍,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外出!”

  走出了房間后,韋恭祿先對隨行眾人嚴令說道,然后又望著唐國官使換上了一副笑容:“有勞官使等候,這便可行!”

  西康王邸在京中本就是頗為引人矚目的存在,近日因為西康女王將要正式入宮的緣故,合坊都是門庭若市、訪客云集。若單以場面而論,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同樣得到圣人眷顧的弘農楊氏。

  韋恭祿跟隨官使策馬行入坊中,見到這一幕后,心中也是頗為復雜。他心中的一些小心思,那些國中隨行者們也的確沒有猜錯。

  誰家少年不懷春?琛氏的葉阿黎早年在吐蕃國中,的確是讓一干吐蕃權貴子弟們都為之神魂顛倒,韋恭祿自然也不例外。既愛其姿色,又愛其權勢,更愛那女子身處逆境中的一份剛強的堅持。

  盡管葉阿黎早年叛國的舉動在國中大傷人心,許多時流少年對其由傾慕轉為忿恨,乃至于恨得咬牙切齒、惡語連連。但韋恭祿出身吐蕃第一流的權豪門戶,自然清楚葉阿黎早年在國中是承受了怎樣的刁難與壓力,也明白葉阿黎是在怎樣的絕境之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心中自有一份同情與惋惜。

  可那些人以為他苦苦求見葉阿黎只是因為一份求而不得的私情,那也有些小覷了他。若再年輕十年,當時對葉阿黎那份愛意,韋恭祿覺得自己甚至都有可能拋下國中所擁有的一切、追從葉阿黎出國。

  但如今的他作為贊普近臣、吐蕃國中年輕一代的出色代表,所思所慮、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只是為了區區一份私情。他苦苦求見,的確有一份了結少年時期苦戀情愫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希望能夠通過葉阿黎達成一些在正式的外交場合不能爭取到的效果。

  唐國絕對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是吐蕃只要謀求外擴便不能繞過的戰略上的敵人,這是吐蕃權貴們為數不多能夠達成的共識。而在確保吐蕃國勢穩定的情況下,與唐國的對抗注定是一個漫長的戰略過程,絕不止取舍于一時的強弱勝負。

  但在這一份對抗關系中,哪怕是國力最鼎盛的松贊干布時期,吐蕃仍然不能占據上風。唐國的文成公主入蕃,對吐蕃本身的情勢還是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掀起了一番崇慕唐風的潮流,而大論欽陵就是其中最為引人矚目的一個。

  可是吐蕃對唐國的滲透卻實在不高,這就讓吐蕃在與唐國的對抗過程中選擇不多,就像眼下國中許多人都懷疑噶爾家已經跟唐國有了實質性的勾結、甚至有可能直接投靠唐國。但卻從來沒有人覺得,唐國那些權豪門戶們會對吐蕃心存善意,有拉攏的可能。

  相對于噶爾家族的強勢兇悍,韋氏之所以能夠立身吐蕃國中,靠的并不是出色的武功,而是長袖善舞、能夠協調各方面的勢力。

  像早年吐蕃兼并東域孫波時,娘氏、韋氏、蔡邦氏包括噶爾家等眾多東域豪門都出力不小,但到如今,娘氏已經被打壓得幾乎滅族,蔡邦氏也被排斥在核心權力之外,至于噶爾家更不用多說。

  但是韋氏卻能穩立于吐蕃的權力中心,早在松贊干布時期,在剪除了娘氏并打壓舅族之后,仍然選擇與韋氏誓盟、相約富貴。哪怕噶爾家父子霸權時期,韋氏仍能不受其影響。如今贊普想要解決掉噶爾家的專權,韋氏更是其麾下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而在東域劃出吐蕃,唐國封立西康、并大力開展雙邊貿易的現在,韋氏更是與唐國商貿的吐蕃權貴中最大的一個商貿對象。由此可見,韋氏在政治立場中的復雜多變。

  所以無論是出于私情的渴望,還是家族與國家的需求,韋恭祿都希望能夠見上尺尊公主葉阿黎一面,唯有面對面的交流,才能創造出更多的機會出來。

  而韋恭祿這一點想法,自然不是那些身份地位都達不到的隨員們能夠猜度到的。

  可哪怕此番求見并非純因私情,在見到尺尊公主因為將要嫁給唐國圣人而門庭若市的情景后,韋恭祿心中還是難免有些黯然傷神、悵然若失。

  所以他也就更加渴望能夠早日見到唐國圣人,想要看一看究竟怎樣人物,才能讓葉阿黎為之如此癡迷。

  若論權勢,他自然遠遠不及、甘拜下風,但他心里明白,葉阿黎自然不是一個輕易屈從權勢的俗氣女子,否則何至于決絕到悍然叛國。

  “想必其人應有迷人之處罷…”

  心中念叨著這些酸溜溜的雜計,韋恭祿在官使的引領下走進了西康王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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