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將自己的構想大略講述一番,王孝杰在聽完后也是眼神透亮,并摩拳擦掌的試探問道:“圣人召臣來見,面授如此偉計,是否事中有需要臣用功盡力之處?”
見王孝杰那躍躍欲試且無從掩飾的眼神,李潼又是一樂,這會兒你倒不傻了,看出這件事中大有政治資本可圖。
他心中所屬意主持武舉的人選的確是王孝杰,王孝杰這家伙資望夠深,且可以稱得上是不黨不群,畢竟一張破嘴得罪人多、恭維人少,如果不是官事上的往來,也實在少有人肯跟他做朋友。
不過想到此前久招不至,見面后這家伙又是一通干嚎,李潼并不打算讓他輕松遂意,于是便作沉吟狀指了指王孝杰那光亮腦殼,說道:“本來不是沒有這樣的意向,但見大將軍悲痛于威容損傷,恐無心力專情事中。況且武舉雖然此前無設,但畢竟也是典選要務,在事者尤需莊謹服眾…”
“臣一點俗情卑計,豈敢擾亂圣人謀國大計!但有所使,無不應從!至于姿容威赫與否,但有圣眷傍身,誰人又敢輕我!臣久事戎務,雖薄功不敢夸大,但也淺勝世道諸多俗流。當此選司,可以不阿豪強,君恩普授,人不敢疑!”
王孝杰聽到這話頓時又是一慌,忙不迭發聲表態,唯恐錯失這樁授命。
“但武選新設,需為后世選禮典范,分寸瑕疵亦不能容!大將軍你長于武功,選事能務周詳?”
李潼仍是一臉猶豫之色,但語氣也稍有松動。
王孝杰瞪眼捶胸,大聲說道:“臣立言于此,若不能創事完美,遭人詬病,刑罰任懲、不敢諉過,自此余生,再不敢逞性貪權、強求使用!”
“半生勛功勢位,積來不易,大將軍舍得豪擲于此一事之中?”
聽到王孝杰表態如此嚴肅,李潼也忍不住開口問道。選司官職雖然位高權重,但是因為利益牽扯過于復雜,又是最容易翻車的位置之一,就連穩重如狄仁杰,早年在洛陽主持典選的時候也是遭遇一片罵聲,非議纏身,時望大損,并被相王借機架空出了朝堂。
武舉作為新設的選禮制度,并無前例可以因循借鑒,當中所蘊藏的風險要更高。所牽涉不僅僅只是公平與否的問題,李潼又擔心關隴勛貴們會不會借此選禮還魂,所以這當中還牽涉到極為復雜的取舍權衡,順得妻情失妾意,而更大的幾率則是兩面都不討好,上下受氣。
李潼之所以屬意王孝杰,也不僅僅只是出于對其人的欣賞,更多的還是想借王孝杰這一股莽勁去試水趟雷。總之,這件事是回報大,風險也同樣不小。一旦輿情失控,公正性遭到質疑,主選官員是極有可能被拋出來平息眾情的。
王孝杰如此表態,很明顯也不僅僅只是看到了這件事當中的機遇,對于風險同樣也已經頗有所見。
聽到圣人這個問題,王孝杰驀地嘆息一聲,然后頗為感性的回答道:“大帝賓天以來,世道長久迷亂重病,國運再不如貞觀、永徽舊年壯闊雄大。方今世道之內,圣人乃繼業興邦不二之選,朝野才力之士,若不捐身于圣人,更付何者?
老大之病,遠非朝夕能夠除盡,未來雖是國無大亂,但必也反復有擾。臣拙性不足自謀,能夠存身建勛,全憑圣人雅量能容。本以為尚有勇武可以長固寵眷,但河北一行大感后生可畏,臣之所長已難專美。今圣人仍偶或召見,皆因舊勛加眷,但來年新功士必將層出不窮,不久之后,陛前將再無臣立錐之地。
臣誠欲常伴圣人,創此開元盛世,卻恐氣壯而力短,半道而遭厭棄。如今既然還有微薄可恃,自然要奮勇爭先,若錯過當前,日后恐怕難再有這樣的機遇。”
王孝杰類似的自白,他上一次請戰河北的時候,李潼便聽過一次。但前后兩次還是有所不同,雖然都承認了自己討人厭、不討喜的性格,但前一次還不乏矜傲,信誓旦旦的要前往河北再創新功,這一次則就開始正視自己的不足,認識到跟河北戰場上那些后起之秀相比,自己的競爭力已經不強。
相對于貞觀時期名臣如云、開元時期將星璀璨,夾在當中的武周前后軍事上的確是乏甚可表,王孝杰人生最高光時刻便是收復安西四鎮,也很有幾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味道,實際的軍事才能其實談不上太過出眾。不要說跟貞觀、開元時期的名將相比,哪怕同時期但稍后一些的郭元振、張仁愿等人,能力與工業都要遜色許多。
但王孝杰能夠正視自己的不足,主動適應時代,而不是故步自封的沉湎于早年的榮耀風光中,這一點李潼非常滿意。
能力強未必就是好臣子,李潼對此深有感觸,他跟前朝老臣們關系就處的很差,倒也沒有孰是孰非的區別,只是欠缺一個長期有效的磨合,彼此缺乏足夠的了解,各自都有不同的見解與主張,相處起來難免摩擦不斷。
所以盡管像魏元忠之類仍然有心有力、也有繼續發揮余熱的愿望,但李潼仍然只是高位榮養,并不讓他們負責具體的軍政事務,就是為了避免最高決策層頻頻出現分歧與摩擦。哪怕這種分歧并不失控,但若經常發生,終究也會產生許多內耗。
官場中廝混,能力固然重要,可若真要達到一定高度,主要負責的還是統籌性概括性的事務,對自我的認知與對事物的態度就變得同樣重要,有的時候態度的重要性甚至還要超過能力。
對于王孝杰的態度,李潼還是非常欣賞,所以也就不再繼續打趣對方,直接說道:“既然王大將軍勇當此事,明日后便入集英館選配員佐,商擬細則,今夏正式開科武舉!”
王孝杰聞言后自是大喜,連作叩拜而后便起身蹈舞,熱得一腦瓜子細汗,然后又不無忸怩的低頭詢問道:“臣既當此選事,應該是要重返政事堂?若朝廷庶工不及鋪設沙堤,臣家人可以代勞,為朝廷節省工本…”
李潼聽到這話后又是氣得直樂,這老小子大官迷實在不夠矜持,居然想自己盡快鋪起沙堤好早作炫耀。知道的自然明白他就這樣一個性格,不知道的怕要誤解這是在譏諷朝廷刻薄,任命宰相居然不給鋪設沙堤。
不過王孝杰這是空歡喜一場了,李潼先是冷哼一聲,然后才說道:“武舉事宜,不歸政事堂案務,事了上報即可。”
王孝杰聽到這話后,失望之情又溢于言表,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借機二次拜相,心里還正美呢。但事情既然不歸政事堂直轄,他自然也就沒有了拜相的份。
不過王孝杰的失望情緒也沒有持續太久,能不能夠拜相只是錦上添花的事情,而還能繼續得到圣人的賞識重用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在請示圣人已經沒了別的事情吩咐之后,這才喜孜孜的告退出殿。
行走在春日暖陽下,王孝杰光滑的腦殼被陽光照耀得更加亮眼,但他也完全沒有了此前入宮時那畏畏縮縮、唯恐被人注意到的小心,反而特意從丹鳳門行出。只可惜他眼下這副尊榮實在大悖于以往面目,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也都遲疑著不敢入前答話,不免讓他有些失落。
召見過王孝杰之后,李潼在外朝暫時也沒有了別的事情需要處理,索性便直接返回了內宮中。
返回內宮后,李潼本待前往太皇太后寢殿看望一下他奶奶,行至途中便才被告知他姑姑太平公主并幾名外朝命婦正在太皇太后宮中問候并觀戲,于是中途便折返回來。除了避嫌外命婦之外,也是不怎么樂意去見他姑姑。
眼下李潼跟他姑姑之間,除了早前洛陽城一點舊隙之外,還有近來朝廷正逐步將飛錢事務收歸國有,對太平公主的利益當然會有所觸損。
雖然太平公主愛弄權是性格上的一個缺陷,但李潼這么做多多少少還是有點過河拆橋、不太地道。如今他姑姑倒也學聰明了,知道這個侄子不會像母親那樣縱容自己,倒也不太敢跟李潼吵鬧較勁,但每每用凄怨眼神盯著李潼,也讓他倍感不自在,索性避開不見。
返回寢宮時,見到樂高正在叉腰訓人,李潼倒也并未在意,徑直行入殿中。不多久,樂高便匆匆登殿,身后還跟了一個年齡比他還要小的青衣小太監。
如今的樂高已經是內侍省有品級的內謁者,但身為圣人潛邸故員,在內官群體中也是威風不小,有幾個小老弟日常跟隨聽候差遣也很正常。
李潼抬頭看到樂高臉上仍蘊薄怒,明顯是剛才訓人不夠盡興,便隨口笑語道:“樂謁者很是威風啊。”
樂高聽到這打趣聲頓時臉色羞紅,低頭解釋道:“仆并不是仗勢欺人,只是看不慣那些懶散老奴欺侮弱小。宮事分派各有所任,他們自己偷懶,卻將事情委派別個。往常但不誤事,仆也不做過問,但這一次卻惹到了我的人,我又是圣上的人,怎么能忍?”
李潼聞言后便笑了一笑,抬手指了指樂高身后那小太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何才異竟讓我家樂謁者納作親信?”
那小太監聽到這戲言聲忙不迭跪拜下來并略有惶恐道:“稟圣人,仆孽名元一,并無異才可恃,唯因恭謹,幸得謁者關照…”
“元一?”
李潼聽到這話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又訝然道:“你姓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