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殿位于大明宮的西側,與左近明義、承歡等諸殿都是后宮嬪妃們的寢居之所。雖然李潼剛剛登基,還沒有完成內宮諸內命婦的冊封,但既然妻妾們都已經搬入宮中,自然也就被安排在左近。
李潼與娘子且游且行,很快便回到了寢殿所在。而剛才提前離開仙居殿的孺人唐靈舒與楊麗也都早已經等候在宮苑門內,及見兩人牽手行進,便也都趨行入前施禮恭迎。
“夜深風涼,娘子們新遭一劫,何必在外苦候!”
眼見兩人入前,鄭文茵便主動放開拉著李潼的手,李潼也闊行上前,抬手整理了一下兩位娘子各自裘衣,多多少少是有些局促,不好過分流露寵溺之態。
幾人也并未在宮苑門前停留太久,旋即入殿。方如殿中,李潼便聽到內室傳來嬰兒啼哭聲,不免笑逐顏開,一邊解下頗浸風寒的罩衣袍服,一邊舉步便往內室暖閣行去,口中則笑語道:“讓我看一看,是哪一個小厭物深夜不眠,還要擾人!”
然而他剛剛走到暖閣門前還未及行入,乳母鄭金已從閣內閃身出來,一把將他推在門外,有些不滿的嘟囔道:“阿郎深夜入屋、滿身的風塵,且去沐凈暖身,再來看望!”
李潼聞言后干笑一聲,但見鄭金神情不失嚴肅,只能按捺下有些急切的心情,轉入另一間早已經備好沐湯的房間。
剛在房中立定,娘子唐靈舒便閃身行入,及見郎君臉上有些戲謔的笑容,唐靈舒俏臉一紅,接著便挽起衫袖,美眸睜大頗有幾分理直氣壯道:“圣人東去后,只聽說東都鬧亂嚴重,讓人心慌難受。她們幾個心煩面薄,直推我入內,瞧瞧夫郎有沒有體格創損?”
“那可要仔細瞧上一瞧了!”
李潼聞言后嘻嘻一笑,抬手便將這小娘子攬入懷中,上下摸索一番,便覺出小娘子體態仍是高挑窈窕,不免有些不悅,手覆翹臀上輕拍幾記并輕斥道:“終究孕育一遭,該要精心休養,增脂養血才能長保安康。千萬不要貪圖修身美觀,養虧了身體!”
唐靈舒嬌軀被撫摸得有些酥麻,長腿一抬便環在夫郎腰際,交頸深擁不無懊惱道:“夫郎也要這樣斥我!近來人人都是這種說辭,但我偏偏就是多餐不肥的樣子,每日阿姨都要監我進餐,可不敢廢食一日…”
李潼聽到這嬌嗔聲更是一樂,他倒不覺得婦人生產后就該腰圓體胖,畢竟每個人體質都不相同,只是擔心娘子們為了保持體態而刻意節食自虐。
他倒不是一個不注重相貌的人,但相對于人的外表,更重視的還是感情。別的不說,若他真是一味迷戀精致皮囊而放縱聲色,不至于去了洛陽大半年的時間都未近女色。靖國時期雖然事務忙碌,可若真止不住的色心躁動,搞點娛樂的時間還是有的。
人生總是充滿了各種自相矛盾,李潼自不是什么純情君子,當然也希望妻妾們能青春永駐,但若以傷害身體為代價,感情上又不能接受。
他當然有欲望,但能不失克制,雖然談不上癡情專一,但在感情上也并不是見異思遷的涼薄,特別是擁在懷中這娘子,于他而言更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此時感覺到娘子窈窕軀體仍是柔韌熱情,并沒有氣血虧空的虛弱,他這才放下心來,輕撫著娘子項背,不無愧疚道:“享得人間繁華,終有責任難逃。世事乖張,分隔兩地,我與娘子一并承受生人以來大考驗,幸在幸在,無負彼此!我為家門再續尊榮富貴,娘子則為我懷中添一愛物。”
唐靈舒聽到這話,不免更加感動,轉又小聲道:“夫郎不怨我沒能奮力添丁?”
李潼聽到這些心中忍不住暗嘆一聲,他還在東都洛陽的時候,妻妾們便陸續生產,讓他有了三個女兒、兩個兒子。
他本身并沒有太強的男女觀念,而且在古代這種醫療條件下,生孕本身就要冒著不小的風險,妻妾兒女們都能安然度過,已經讓他欣慰不已,更加沒有別的雜念。
當然,生在這樣人家,是男是女還是有著非常大的差別。不過眼下李潼精彩人生才剛剛開始,對此也并沒有太強烈的需求。特別想到他們李家一言難盡的倫情,反而不怎么希望太早有兒子,不過既然生都生了,那就加倍的精心教養就是了。
眼下妻妾兒女都在殿中,再加上剛才在仙居殿已經與韋團兒鼓掌多時,李潼眼下倒也不方便繼續逞威,只在娘子服侍下簡單浴洗片刻,然后便批衣出門直奔暖閣去看望兒女。
幾個兒女當中,年紀最大的便是唐靈舒所生的小女兒,已經將近四個月大,小娘子眉眼俱已長開,粉嘟嘟的樣子,五官中已經依稀有了些許父母的神采,望著煞是可愛。
剛才李潼入殿所聽到的啼哭聲,正是這小女兒發出,這會兒飽飲一通奶水,小家伙兒安順的蜷縮在錦被中。李潼小心翼翼的將之擁在懷中也并不哭鬧,一對烏溜溜的小眼珠望著一臉憨笑的父親,還沒長出眉毛的眉頭暗皺著,大概也在好奇眼前這家伙是個什么鬼東西。
“柔娘生來甚通人性,少有哭鬧,唯是今夜像是知她阿耶來見,嬉鬧到現在不肯睡去。”
鄭金站在一旁,虛張兩臂,一副擔心李潼馬虎失手的緊張模樣,但也笑著嘖嘖說道:“瞧這眉眼,真是像極了阿郎幼時!那時候阿郎降生,闔府上下誰不夸贊,太子殿下更…”
被鄭金絮絮叨叨講起自己嬰孩時期的一些舊事,李潼也頗感溫馨。特別聽到這長女乳名柔娘是他娘娘房太妃所取,便下意識的瞥向抱手站在一旁的唐靈舒,唐靈舒知其意指,臉上頓時露出些許尷尬,忍不住便哼哼道:“這娘子頑皮得很,前日還抓破我…想是難肖其名。”
如今諸子女并養于王妃所居的長安殿中,由鄭金這個老資格的乳母統一養育,各自又分派了數名乳母、宮婢十幾人,待遇較之他們各自母親還要更高規格。
緊隨長女柔娘出生的便是王妃鄭文茵所生的兒子,與其長姊相差二十多天,作為家門嫡長,可謂牽動人心,家中自房太妃以降俱珍愛無比。
太妃雖然沒有跟隨入宮居住,但也每天都固定入宮看望,并親自為之挑選乳母并諸侍用之人,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太妃盛情難卻,但王妃卻不想因此而專寵人前,所以才將諸子女都接到一處來一同撫養。
李潼入室看望前,宮人還說小郎入眠未久,但當他探頭入幄時,才發現小家伙兒正瞪大眼望著他,險些嚇了他一跳。待他抬起食指塞入小家伙兒半攏的拳頭里,這小子更緊緊攥住、呵呵傻笑,之后李潼便覺襟前溫熱,低頭一看,虛掩的衾被一角里正有一道小水柱泚了出來。
“這傻小子!”
饒是心里比較擔心日后父子相處,但當真正看到自己的血脈活潑于面前,李潼心里還是洋溢起滿滿的父愛,血出同源的親近,自己辛苦播種終于得見果實的自豪,一時間將腦海中諸多乏甚意義的雜念都排除一空。
宮人們入前小心翼翼的更換衾被,王妃則在一側細語道:“小郎還未給名稱…”
李潼看著肥嘟嘟的小家伙兒在宮人指掌間伸展著白嫩的手腳,一時間也是思緒流轉。他自然不像他親爹李賢那么彪,一窩小雞仔兒就把兒子們給打發了,稍作沉吟后才說道:“這小兒是福運相隨,降生則邦家安靖,命格已經貴極,更需謹合沖盈之妙,小字且稱道奴。”
王妃鄭文茵聽到這話后自是歡喜不已,少子小字叫什么還在其次,關鍵是父親這一點心意所用讓人欣慰。至于那小家伙兒李道奴,自然沒有太多大人心思,剛才大概一泡尿被憋醒還有些迷糊,這會兒看到好多人站在自己房間里,便哇哇大哭起來。
眾人見狀后便也連忙退出,跟隨圣人再往別處暖閣看望小娃娃們。
楊麗是與王妃見信仿佛,但臨產的時候卻晚生了十幾天,小女兒出生的時候頭發都已經依稀見烏,且生產的過程有些波折,到現在身體還有些虛弱,以至于恨恨的要給女兒起個乳名阿毛。
無論如何,李潼當然不能讓他女兒名叫李阿毛,入探之后不由分說改名錦娘,也是身為一個父親對女兒滿滿的父愛。
楊麗還有些憤憤不已,抬手戳著酣睡中女兒小胳膊,沒好氣道:“早見唐娘子朝產夕坐,本以為只是尋常事情,輪到己身,才感到掏人心肝的痛楚!這小娘胎似所種,最會讓人牽腸掛肚!”
李潼聽到這抱怨聲,也忍不住樂起來,擁著娘子溫言片刻,不再打擾小娃娃休息,退出來后便去見韋團兒所生的小女兒。韋團兒新承恩露,剛從仙居殿返回,給其小女起名承恩婢,也是滿滿的樂天知命。
一番游見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李潼也不再轉去別處,此夜便就寢于長安殿中。幾名娘子圍坐一處,淺述別情后便各自散去,只留王妃侍寢于此。
待到別人都散去之后,王妃扶偎李潼入榻,才又小聲說道:“妾入宮后尋內官詢問一番,知太液池東仍有閑地,內庫亦不乏磚木儲備,可以在彼處營造別業。隆慶坊風光或美,但天下血種,終究不宜久養閭里…”
李潼自知隆慶坊別宅也瞞不住自家娘子,對王妃主動提起此事也不感到意外。上官婉兒也與內宮諸妻妾們差不多時間產下一子,王妃因有此說。李潼歸來至今,都還沒有抽出時間去看上一面,此時聽到王妃言及,心中也是頗有愧意。
“妾并非有意干涉圣人安排,只不過…”
王妃見李潼默然無語,忙又小心翼翼說道。
李潼聞言后,手指插入王妃秀發之間,嘆息道:“是我要多謝娘子大度,能夠包容我的任性。但是她身世終究不同你們,未必愿意重歸大內…唉,此事容后再說,待我去問過她心意如何,再作別計。”
“妾得幸天家,所配又是三郎如此人物,長恐福薄形穢、見笑于人。此前存亡之危,三郎一力挽救,妻兒才能同榮并顯于人間。但在力所能及,實在不忍雜情加擾三郎一分。
況且那位娘子亦有恩于妾,無論她是怎樣心意,懇請告知,若愿意同居內苑,妾備榻以迎,若只想隱在市里,妾也絕不干擾。
道奴新生,與兒同年,或不能序齒倫情之內,但若能結好總角,也是不謂孤獨。來年長成,并秀氣于人間,可以不埋沒名血…”
李潼聽到這話,心里也是愧情與愛意兼有,俯首痛吻娘子櫻唇,一直到鼻息略濁才緩緩分開,又捧著娘子潮紅暈染的俏臉嘆息道:“外功如何,并不可恃威庭內,家事有序,則盡為娘子婦德之功。能得娘子為我料理家事,也是我三生有幸!”
“妾本一介民女,全無大體大知。幸許于三郎,婦隨夫容,縱然智淺,于人事也要深想幾層。宗家近年以來常失秩序,往者妾并無切身之感,唯今空榻長守,知我夫郎勞累于紛繁積弊之內,更加不愿故事久在人間。”
鄭文茵反手環臂摟住了李潼,繼續小聲說道:“來日大禮,亦是宣告內外臣民,妾雖婦德不稱至達,因此惶恐拜受。三郎雖愛我深刻,但請勿濫延父兄。阿耶雖然不失篤守,但也實在不以練達著稱,至于兄弟們,才性半為成熟,今能以元戚夸耀人間,已經榮幸有加。若再違規殊給,則難免亢性滋生,門風衰敗或由此始…”
聽到王妃這一番話,李潼也是感慨頗生,貼著娘子臉頰說道:“鄭氏名門,教養有成,結緣以來,丈人等也都助我良多,娘子不必如此謹慎。來日朝廷量賞,雖然不會因元戚而多加照拂,但舊功積多,也不會刻意削裁。”
“妾所心憂,正在于此啊!往年雖然世道艱深,人所言行難免時勢所迫。但當時行臺別設朝廷之外、本就是時勢非常,父兄縱有建事于此,已經失了正色立朝、忠勤為國的本分。今者萬象歸正,三郎雖有公正刑賞的本意,但也防不住人間幸徒以此為捐功之途。
尋常百姓,女子一旦離家便已經歸于別家祭案,歲年有訪已經不失孝義所規,并沒有割取夫兒還肥父母的道理。人間奉此一家,規矩該要更加深刻,留隙一分,萬眾爭入。三郎將要興治社稷,人間才流俱爭相待選,若群眾有見文武之能不如進用一女,恩威必將因此混淆,選禮亦將因此荒廢!”
講到這里,鄭文茵臉色更加莊重,翻身跪在榻席一側沉聲道:“妾已經恩愛在享,盼我主上英明治世,盼我家人和睦美滿,但使衣食無缺,不必另加殊榮。懇請三郎能夠答應,后族一宗直系,不當兩省官長、不直外朝熱位,外授無過刺史,宿衛不參郎將!”
李潼本以為自家娘子只是循例客氣一番,可在聽到這里的時候,才明白這娘子是認真的。他便也于榻中端坐起來,略作沉吟后才又說道:“戚族有防,此亦國法大善。但若果有才性彰然,卻因此而遭制裁冷淡,這也有傷士情啊,人將目我天家刻薄,不利后世之治。”
“人間萬種才情,豈獨厚于一家?妾雖少問外朝故事,但也知道天家之外,世道絕不會因一家榮損而有興廢之憂。若有士人因此薄我天家人情,此類崇幸之徒不用也罷!若有宰輔之才,位雖只充一州通判,也能保一州政通民殷。但若德才不達、強幸居位,便是有害社稷。孰輕孰重,三郎應比妾更加明白!”
鄭文茵此刻并不像往日那樣柔順,而是據理力爭道。
李潼見到娘子如此認真,忍不住握住娘子的手感慨道:“外戚干政之禍若能絕于此世,千年以后,世人也必感念娘子此日惠德之功!”
“妾并不需千年之名,只守此生,盼夫妻美滿、父子和睦,盼我一家能為人間表率!”
被夫君如此盛贊,鄭文茵俏臉微紅,然后便撲入李潼懷中,呢喃細語道:“先時廊外問訊,聽夫郎贊韋娘子鶯聲悅耳,妾羞不敢語,此夜三郎若再奮力,妾也歌喉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