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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6 欲圖中興,仁術難仰

熊貓書庫    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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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本為唐家龍興之地,武周時期又被拔為北都,地位超然,也是河東道規模最為雄大的城池。

  去年突厥寇掠境中,四野鄉人為避災禍、蜂擁入城,之后突厥圍城多日也沒能攻克城池,隨著天兵道大軍北上,突厥賊眾們不得不遺憾退兵。

  眼下時令已經到了四月里,兵禍已經過去了幾個月的時間,然而太原城并周邊境域卻仍然沒能走出戰亂的陰影。

  這其中最為明顯的一個現象就是太原城周邊郊野鄉邑,本來應該是苗圃連綿、勤耕采桑的畫面,但如今卻是野草荒長、鄉村破敗的景象。眾多此前逃難入城的民眾們仍然滯留于城中,沒有得到妥善的遣返安置。

  當天兵道大軍入駐太原后,順手便接掌了太原的軍政事宜。最開始是擔心鄉野之間或仍有余寇蜂盜為禍,所以不準鄉民私自離城。再加上天兵道大軍本身沒有足夠的力役配給,于是便就地征發逃難入城的鄉民充當役用,修筑各種工事以防突厥卷土重來,并運輸、生產各類物資。

  戰爭時期的民政措施自不同于平常時節,軍中雖然也有官吏隨行,但所職任范圍又與州縣地方官們大不相同,管理起民事來要更加的粗暴強硬。畢竟他們是前來打仗的,不是興治勸耕。

  若僅止于此,太原城如今的政治狀態也不至于如此荒廢,畢竟還有一個并州大都督府拾遺補漏,可以出面治理行軍幕府用心不到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隨著天兵道大總管、豫王李成器入城,原并州大都督府自長史蘇味道以下一眾官員們,便被豫王下令直接監押起來。

  從豫王角度而言,蘇味道等人無疑是有罪的,守土無能、致使突厥入寇河東諸州,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急遣大軍入州卻敵。雖然勉強保住了太原城沒有失守,但主要的原因還是天兵道大軍的到來,使得突厥畏懼退走。

  就算不以此問罪,蘇味道等人同樣也不干凈。其人雖然身領朝廷的官職與俸祿,但屁股卻一直坐在行臺與雍王一邊,對于朝廷的指令常是陽奉陰違。

  豫王年少氣盛、新掌大權,眼里不揉沙子,自然容不得蘇味道這樣的兩面派還能安然于治中并繼續挖朝廷的墻角。特別是大軍入境之后,太原府庫積儲遠不及想象中那樣豐富,使得大軍沒有及時獲得補充、從而繼續向漠南追擊突厥賊寇。

  歷數下來,幾樁大罪并懲的話,蘇味道簡直就是死有余辜。原本豫王也的確打算直接收斬了蘇味道,但在隨軍諸員力勸之下,才暫時保住了蘇味道的性命,但對并州大都督府諸員所涉罪事則就不能容忍,一直在深挖窮究。

  因為豫王覺得,只憑關中一地遠不足以讓陜西道大行臺供養那么龐大的軍隊并連作征伐大計,背地里肯定是會有一些地方官員狼狽為奸、與行臺暗通款曲,才使得朝廷逐漸難以制約行臺。他這一次雖然勞師無功,但行臺過往戰功也絕不光彩!

  雖然這一次沒能成功在國中狙擊到突厥,但若能借此將整個河東道吏治肅清一番,解決掉與行臺勾結的人事,讓朝廷的政令于河東道恢復暢通,這無疑也是一樁大功。

  于是在豫王的這種心理驅使下,并州大都督府原本的行政構架幾乎被掃除一空,前一刻還在積極組織守城、抵抗并賑濟的并州文武官員們,很快就淪為了階下囚。而一應民政事宜,自然也就因此而陷入了停擺狀態。

  特別是在與突厥和談的事情泄露出去,并接連發生狄仁杰橫死與雍王東行之后,豫王便更覺得雍王對并州乃至于整個河東道的滲透簡直就是無孔不入,以至于他凡所計謀幾乎都全無秘密可言。

  此前神都朝廷幾番催促讓豫王回師國中,豫王原本也打算暫時放棄在河東所搞的事情。但是與突厥和談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天兵道大軍在河東的風評瞬間跌落谷底,幾乎遭到了士民群聲抗議。

  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調度,如果沒有地方州縣的配合與輸給,簡直就是災難性的。有鑒于河東群情憤慨,在隨軍諸員的勸諫下,豫王只能暫留此境,希望朝廷再給聲令配合與物資接應。

  這一停,整個回軍事宜就此停滯下來,且南面傳來的消息一日三變,各種流言滋生,人心惶惶,士氣難振。

  位于太原城的州城所在,是豫王大帳所在,此時甲員林立駐守的節堂中,正發生著一場激烈的爭吵。

  大堂上,李成器站在書案后,一身素縞、形容憔悴,臉上神情悲痛至極,兩眼更是紅腫狠惡,揮拳錘擊著書案怒吼道:“國中奸邪作亂,我父橫死河南,為臣為子不能盡忠捐命,我已經要受天下人恥笑!今只號令諸軍舉哀服縞,你等仍要阻我!”

  大堂中十幾名文武官員深拜于地,對于李成器的咆哮只是默然為應。好一會兒,才又一名官員叩地澀聲道:“臣等驚聞噩耗,亦肺腑悲痛。然而如今掌軍在外,確有諸多不便,不能諸事循禮…請殿下節哀…”

  “節哀、節哀…死的不是你等父祖親員,能感我心痛幾分…只是、只是你們這些庸員此前阻我,使我不能盡快歸都,否則我父怎會…尋常人家戶丁壯夭都要嚎哭不幸,今是天子駕崩,你等難道不是王臣?敢以時服事衰!”

  李成器此刻已是悲痛欲絕,聽不進任何解釋,扯衣擲地、捶胸號啕。

  “臣等豈敢…然天兵道行軍已是倉促,冬衣少給,春衣無備,滯留州境,已有諸多將士臥野飲露…今雖衰情悲痛,然以本就不足之物料虛耗禮中,支用必將更加艱難啊…”

  臣屬們眼見李成器悲痛毀形,一時間也都感懷涕淚。但大軍在外,有許多更加現實、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慮,實在不能縱情于虛禮。

  “我不理、我不管…我要歸都、我要…管他什么大軍,這是何等妖異世道,竟要逼人失孝!”

  李成器滿臉涕淚橫流,腳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悲痛的身軀都蜷縮成一團。

  終于,臣員中一名灰發老者按捺不住,入前提起了李成器將之按在席位上,繼而叩地悲聲道:“君父棄國,誰人不哀?然十萬生人所向何處,俱仰殿下一念,豈可縱情推事!臣等失輔,罪大至極,然內外隱患絕不會因幾人傷毀便陡絕不發!殿下邦家元息,縱大廈將覆、也需梁柱勇支!

  當年道之困阻,雍王齒齡與今殿下相差無幾,已經敢于推崇鼎業,所以海內重之。今嗣業存亡有危,殿下縱剜心斷腸,無補朝中禍事…”

  李成器聽到這話,臉上悲容一滯,片刻后陡然瞪起淚眼,怒視這名老者。旁側有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入前叩拜道:“裴長史不忍殿下沉湎悲哀,情急失言,絕非…”

  “住口!讓他說…老賊飾態忠良,北行以來屢屢阻我于事,心中早有輕重成見,得聞惡訊,怕是早已奸懷竊喜!”

  李成器憤然起身,抬落那人幞頭,臉上神情悲怒變幻,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其他人眼見這一幕,一時間也都噤若寒蟬,不敢再隨便開口。

  “臣有罪,臣…唯圣人、大行皇帝托事于臣,進言忘身,必佐殿下于…”

  老者受此無禮,神情略有黯淡,只是伏地再拜,并不無悲痛道:“臣既失于信,不敢再復厭言。然如今情勢已是大兇,殿下誠無治亂于定之威,若再滯留于外,恐有失身之險…”

  “住口!狗賊…來人,給我將這狗賊叉出,梟首營前!”

  堂外武士聞言后便沖入堂中,直將老者撲倒在地,繼而便用棍杖叉起向外拖走。

  眾人見狀,自是驚懼有加,又有數人入前疾聲作勸,甚至包括幾名戎甲將領。李成器雖然恨極老者,但在見狀后也隱覺不妙,不再厲言殺之,只是怒聲下令將老者官職剝奪并收監起來。

  牢獄中,老者披頭散發的被推入一間監室中,其他幾間監室的囚徒們見狀后也都不免驚奇有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豫王乃是圣人嫡長子,第一次掌權外事,皇帝對其員佐配給自然也是用心,精選朝中才士為其輔佐。老者能為長史上佐,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其人名為裴思諒,乃是數朝元老,還有一個身份更加顯赫,那就是高宗朝名相裴行儉的族叔。

  蘇味道本來在內里囚室臥床假寐,聽說裴思諒竟然被監押進來,心里也是一驚。不過彼此囚室相隔遙遠,且囚室間還有衛卒瞪眼監視,一時間也不敢貿然做什么言行。

  等到獄卒退走,蘇味道才用燈油殘灰書寫幾字讓人傳遞到老者囚室中去。然而裴思諒卻并不接這傳書,只是閉眼面壁的端坐囚室中。

  老者如此態度,自然讓蘇味道心情更加焦灼,趴在柵欄間大聲吼叫道:“阿翁所以獲罪,莫非是因此前助言活我?若真如此,味道實在心痛,豫王濫刑亂命至斯,讓人心寒啊!”

  聽到蘇味道的喊叫,老者冷哼一聲回應道:“蘇某損節、勾結外藩,乃是確鑿之罪。此前進言不殺,只因罪實不明,恐殿下有損刑賞計量,無干私情!”

  “州府人物出入,自有籍簿為憑。我與雍王殿下自有私情融洽,但卻絕無亂政營私之行。雍王殿下于事中練達,敏于長計,若我憑此媚進求寵,也難長得青眼。至于民野的盈缺互通,只能說不逾政規。豫王觀情察事,失于囊括之量,長此以往,實非家國之福。”

  聽到老者這么說,蘇味道苦笑一聲,接著又回答道。

  裴思諒聽到這一番話,又是默然良久,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圣人崩于河南,雍王已經入朝…”

  “這、竟…莫非?絕無可能!”

  裴思諒語焉不詳,兩事并言,自然極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特別此前朝廷與行臺之間的矛盾便越來越尖銳。不過蘇味道在稍作錯愕后,便斷然說道:“雍王殿下大計慎重,雖強雖勇,但絕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若雍王果有如此兇戾,則舊年圣人一家能生見青天?”

  “所以你等雍王黨徒才覺得圣人不配守國?舊者只是雍王懷仁推給?”

  裴思諒聞言后冷哼一聲,然而在過了一會兒之后才又嘆息道:“圣人是一位仁主…但天下適亂年久,若只惟仁,確是難治。唐家欲圖中興,不可獨賴仁術。這一點,雍王懂,圣人卻、懂得有些晚了…”

  “所以阿翁淪為罪身,是因諫言不成?”

  蘇味道也是一個聰明人,聽到這里后稍作沉吟,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接著便又不無緊張道:“那么豫王是打算怎么做?我并不非不感故恩,但圣人尚且…可知都畿禍亂之深刻兇險,雍王自有治亂反正之雄才,絕非豫王能聚勢相抗,豫王若仍頑強不恭,河東必將生靈涂炭!”

  “豫王、豫王…未能面承遺制,但圣人前使確是托子給我,我希望豫王能安順歸國…蘇某雖然身在囹圄,但我知你于城中尚有人事布置,大軍入城之前,那些守城鄉勇…”

  裴思諒講到這里,又忍不住長嘆一聲:“論及稟器,豫王確是遜于雍王,但也能當敢任,希望能為國建功,唯是時機不裕,行事操急,致有…此前大軍歸行不得,軍中已有亂謀橫生,豫王若再滯留于外,必然會有不測之兇險。圣人已遭不幸,豫王若再為邪情所挾,家國必將更加悲痛。既然你有感我此前活你,能否…”

  “阿翁此言,莫不是指…”

  蘇味道聞言后,臉色又是一驚,腳下一頓,囚室中竟然出現一個大洞直通向下,蘇味道俯身跳入,繼而便從監獄偏僻處爬了出來。

  講到勢力,他當然比不上掌控數萬大軍的豫王,但對太原的經營深刻,豫王又哪里比得上他。

  若是尋常時節,蘇味道當然也不能視章法無物,但此前突厥圍城時,有數千鄉勇入城攜守,其中就有著許多雍王部曲。這一部分人在大軍入城后雖然不再負責守城,但也被當做民夫留下來修繕城池,并在不久前挖掘地道,與蘇味道取得了聯系。

  眼見蘇味道一身塵埃的公然爬出囚室,裴思諒怒極反笑,接著又忍不住嘆息一聲:“一城人事糜爛至斯,也是我等王臣罪過。”

  蘇味道此刻倒沒有心情炫耀,只是入前低聲詢問道:“阿翁所謂軍中亂謀橫生,言指幾人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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