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國坊這坊區,李潼還是第一次光天化日下造訪。這么說雖然感覺有點怪,不過他如今雖然是長安城實際的主人,但長安百坊真正到過的坊區的確是屈指可數。
此前幾個月雖然也有往來,但都是在結束了一天公務,入夜之后循坊中專辟的供內衛通行的道路悄悄進入。長安并沒有御史臺和金吾衛,對于城市秩序的監察與維護,除了隸屬于兩縣的衙役不良人與街鋪武侯們之外,外軍輪番入城直衛,再之外就是內衛監察了。
當然,內衛主要針對的還是官吏與勛貴,民事糾紛并不過問太多,就算出入坊區也都是秘密行事,以至于許多長安城民眾都不知道行臺還有這樣一支隊伍,偶爾一夜睡醒,坊中某大戶已經人去宅空,仿佛憑空消失一般,倒因此生出許多天降譴責的神異故事。
風物因人而有趣,長安百坊格局上雖然大同小異,昭國坊或因臨近大雁塔所在的晉昌坊而市井氣息更加濃厚,街曲之間更加熱鬧一些,但若真講到熱鬧,較之城北幾坊還是遠遜。
然而李潼今次入坊,卻感覺坊內風物活潑,盡管他所乘車駕帷幕重重,根本就看不到坊中景物,哪怕聲音傳進來都頗顯沉悶,但還是覺得有趣。
這也很正常,騷情難耐的男女們心境如何,本就不可理喻。今生權勢享慣,所思所慮俱在大處,李潼已經很久沒有因為私人的喜惡而悸動難耐,這一次白龍魚服籌劃多日,竟然生出一種異地戀的感覺,有種將要開發新姿勢的激動感。
車至伊人門前,因為街面上行人不少,李潼也沒有直接下車,只是吩咐隨員入前遞帖,人在車中他已經忍不住開始想象稍后入門相見情景如何。雖然沒有鏡子映照但李潼也明白他眼下表情也絕對不可稱為莊重。
名帖遞入后,等候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宅內出迎。李潼倒也不著急騷動的心情略有平緩轉而開始思忖起他與上官婉兒的關系該要如何處理。
他奶奶與上官婉兒的交流,李潼也隱隱從韋團兒那里聽到一些雖不盡實,但他自己也能揣測大概。他奶奶不愿見他與上官婉兒關系繼續發展李潼也不好埋怨他奶奶自己一身是毛、還笑別人是猴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盡管李潼狂言他不在意世俗看法如何,但老實說其實還是在意的,也明白孽緣繼續糾纏下去,對他、對上官婉兒都不算好。
特別是對上官婉兒有了他奶奶這個前車之鑒名分關系一旦確定,就等于把上官婉兒立于一個微妙兼危險的處境中。
此前廢王立武,可以說是他爺爺借此對輔政老臣們的一次狙擊,特別是借此打擊了長孫無忌。而一旦上官婉兒進入他的府中且獲得了正式的名份,這簡直就是當年局面的一個神還原只是參與博弈的雙方有所改變。
人心之復雜深刻,就連李潼都深有敬畏。他當然不容許這樣的事件重演無論山東世族借王妃打擊異己,還是武周舊臣借上官婉兒死灰復燃這都是他所不允許的。可一旦局面發展到那一步,解決問題的最快捷方法無疑就是解決掉處于問題根源的人。
人一旦處于某一位置利害糾纏的關系過于復雜私人情感的取舍就要排后。那日離開昭國坊后對于這個問題李潼也考慮很久,天下至險莫過于人心,與其去提防、去打壓,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引出這個麻煩。
于是接下來便有了找楊再思幫忙,開一個小馬甲的舉動。當然,除了這一點私情緣故,李潼本身也是不乏惡趣,倒不必像鎮國公朱壽玩得那么野,可若能改頭換面享受一下自己治下的坊居生活,順便自己綠上自己一把,想想也是有趣。
且不說李潼于車中滿心的騷想法、準備怎樣展開自己的坊居新生活,隨行的內衛兵長蘇三友便湊近車駕低聲道:“郎君,街上行人暗聚,似是武侯緝捕…”
“邸中還無回話?先入邸。”
李潼聞言后便說道,他擔心街面一旦躁鬧起來,隨行的內衛將士一旦聚集護衛,就讓他好不容易準備的這個馬甲曝光。
蘇三友聞言后便點點頭,直引車駕便向宅門駛去。然而車駕剛剛入門,宅內便沖出七八名持杖壯仆,直將闖入前庭的一群人堵在庭門之間。
柳安子聞訊匆匆趕來,見到這一幕后臉色頓時一沉,叉腰怒聲道:“我家娘子不愿見生客,李校理私闖宅門,無視行臺法紀,難道以為我家尋常門戶,可以恃才行兇!告訴你,我家縣君老夫人也是朝廷冊授外品,頗有官事情義!”
李潼于車中聽到這斥語,頓感有些哭笑不得,剛待起身落車入宅,身軀剛剛探出,便被車旁蘇三友一把推回,接著便聽到車外響起一個吼叫聲:“萬年縣屬不良帥馬芳,率眾巡察街曲,緝拿不法,車內何人?速速落車!還有此宅主人,速速打開宅門,供我兒郎入宅稽查!”
說話間,不良帥馬九便倒握佩刀,站在宅門外冷笑連連,他也還算謹慎,不知宅內底細不敢輕入險地,只是擺手招呼周遭武侯、不良人們向此聚集。
“我家宅居并無不法,無懼搜查,但此生客擅闖宅門,還請官人嚴加盤問!”
柳安子出自禁宮,自然也是見過世面,不為人勢所懼,聽到不良帥吼叫聲,反而松了一口氣,連忙大聲說道。
李潼身在車中,雖然并不清楚外間情勢究竟如何,但一時間也是心情大壞,當然不能再落車,實在丟不起這人,只是低聲道:“出坊,勿作糾纏!”
蘇三友口中作一呼哨,外間街面上頓時涌出近百名時服便裝的內衛士卒,沖開武侯們的封鎖便將雍王殿下座車團團包圍起來,不準閑雜人等靠近。
“賊徒竟然如此勢大兇惡,還是小覷了!傳我號令,周遭幾坊不良帥速速聚來,一定要將這賊徒并賊戶緝捕入官!”
眼見這一幕,不良帥馬芳也是驚了一驚,拖刀引眾退回街中,持刀當胸、一臉警惕,同時隱有幾分興奮:“兒郎們今次合得壯功,不枉連日來晝夜盯防這一門戶,果然賊蹤現形…”
他這里還在叫嚷,突然對面一物直向他當面擲來,心中一慌,低頭躲避,那物事直中他脖頸并落入懷中,順手一撈更怒吼道:“賊子竟敢偷襲…嘶,這、這是何物?”
入手是一塊銅制菱形的符令,馬芳得見此物便是一愣,繼而便想起縣尉叮囑無論何種情形,見到這一樣式的符令即刻離開,不準糾纏。
蘇三友闊步行出,周遭武侯們正待入前擒拿,馬芳連忙頓足疾吼道:“且慢…”
他壯著膽子前行兩步,將那符令緊握在手并望著蘇三友低聲道:“是否同門?”
蘇三友抬手自他手中奪回符令,并低斥道:“著你方員眾退開,我等自行出坊!”
馬芳聞言后既驚且疑,仍有不甘道:“這一戶人家路數蹊蹺,我等不良人奉命盯守月余,雖不知足下持何教令,但職責所在、察惡鋤奸…”
蘇三友本就草野出身,聽到這不良帥如此盡責,一時間也頗有好感,語調略有放緩只是低聲道:“上衛行事,街徒勿問。另這一戶人家,不要更作侵擾!”
蘇三友與不良帥交涉的同時,諸內衛將士已經拱衛著雍王車駕直向坊曲內里行去,循內衛專道離開了昭國坊。
“馬頭兒,咱們這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
待到蘇三友離開,周遭街徒們才又重新聚回,圍繞在馬芳身邊,一臉緊張的詢問道。
馬芳這會兒也是驚疑有加,但在聽到屬下問話后,仍是冷哼道:“咱們不良人察惡鋤奸那是雍王殿下付給的教令,在這長安城有什么大人物招惹不得?雍王殿下典刑明正,往年我因何得官身,你們難道不知?”
“那咱們還察捕不察捕?”
又有人開口問道。
馬芳聞言后也有些為難,沉吟半晌后才低聲說道:“方才那駕車遮掩厚重,瞧著不似什么良善來路。雖有上衛員徒隨從,但若真是正經使命,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往來?我擔心行臺內里有在勢者藏奸,唉,此事你們千萬不要外泄,但要記住,來日我若橫遭什么不測…不說了,今日暫且如此,這一戶人家,以后不要輕易靠近,但他們有什么物料、人事采買出入,更要著重盯防!”
講到這里,馬芳已經很有幾分舍生就義的慷慨,摩挲著腰際佩刀嘆聲道:“雍王殿下不以我卑鄙不堪,親自垂令授我法刀,既然警覺隱惡,此身當為殿下捐獻,豈因強勢而屈!我馬九雖然生人潦草,但就算是死,也要死一個壯懷激烈、不負王恩!”
此時上官婉兒隱在堂內窗后,腦海中仍然盤旋著方才眾精卒涌出拱從車駕快速離開的畫面,臉色變幻不定,時喜時悲,口中喃喃怨念:“三原李潼、三原李潼…你掇皮換面,仍要來玩弄我…”
直至府外人眾完全散去,柳安子才又返回廳堂,視線一轉行至上官婉兒身前,神情嚴峻道:“娘子,就算你不愿,這事也該奉告貴邸!那三原李潼、呸,那浪蕩子人勢聚大,連縣官衙役都不懼怕,他若真對娘子有貪想,今次還能憑街徒驚走,轉日再來、準備更足,咱們恐是應付不了啊!”
“他來便來,去便去,坊居不在王法之外。我既然投身王教里,余生處境如何,還不是任人擺布,寵辱無怨!”
上官婉兒深吸一聲,轉又說道:“去將他詩稿取來,回想起來,倒也不失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