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雍王殿下這么說,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垂首說道:“卑職違抗行臺令式,潛留皇城之內,并悍進驚擾殿下,罪證確鑿…”
“不夠,這還不夠。”
李潼冷笑一聲,轉望向李元素說道:“李尚書,告訴他,他所承認幾樁罪過,于行臺典刑之內當受何懲處。”
李元素這會兒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為,聽到這問題,先是略作遲疑,然后才開口回答道:“行臺典刑所設,不唯以殺立威。裴丞所犯諸禁,前無窺取行臺機密之事,后無藏奸行刺之謀,度其罪跡輕重,施以長短徒役,并不可輸錢代刑。”
行臺執法雖有嚴厲的一面,但除了最開始雍王新入關內、需以殺立威,隨著關內局勢逐漸穩定下來,除了十惡之罪,也并不殺刑濫施。
但這也并不意味著行臺法律就沒有震懾人心之效,雖然殺刑慎施,但各種徒役之刑也能讓人聞風色變。行臺如今所控疆領,遠及西域,闊達瀚海,一旦發送邊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當時身死好上多少。
聽到這兩人對答,裴守真臉色又是一苦,悶頭沉吟片刻,才又開口說道:“卑職不知行臺負大用艱,妄以風言強諫殿下,所論悖情失實,心跡違于道義,論罪實大。”
“你本不是行臺員佐,自然不知行臺用事全貌。況且因言殺人,仁者不為,因你一命,損我清聲,亦無足彰顯行臺之公正嚴明。”
李潼聞言后又擺擺手,表示這個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過裴守真,只是沉聲道:“繼續想,繼續說!”
聽到雍王殿下繼續逼問,裴守真一時間真是滿懷苦澀。他自負于道義,涉險強謁雍王,且言辭多失恭謹,此事眾眼有見,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別在眼見到行臺前后用事所費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說唐家社稷如今境內無刀兵之擾,俱仰行臺功事。朝廷不體恤行臺所任邊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討錢糧,老實說朝廷這一做法,就連裴守真都覺得有失氣量、有失公允。
如今陜西之境幾成方外之邦,責任并不全在于雍王恃功跋扈,更在于朝廷本身失于淵博。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朝廷取締了行臺、解決了雍王,陜西諸境若得善治,周邊賊寇若得懾服,當今世道朝野內外,有幾人可以夸言能代替雍王負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還要更甚于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則在于自知自己這番行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則也是心存一份慚愧,他此前那種態度,多多少少是覺得雍王權高勢大、不臣之心昭然,挾陜西之境抗拒皇命,欲于關西之境另設典章,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實是雍王擁此一境為西面壁防,整個陜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經使用近于極致,朝廷承于此惠得于從容事外,卻還一味的催討索取,乃至于隱隱將雍王、將行臺目為虎狼之敵。
陜西當然不是方外邦國,然而在人心狹計之下,已經有了敵我的判斷。這一事實讓裴守真所奉持的道義產生動搖,乃至于坍塌,朝廷對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這些故技難道也能懾服諸敵?
這種信念的動搖、心態的轉變,是出于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時又有悖于他過往的道義,讓他心生驚懼。此際求死,也真不是夸稱忠烈的謀生之計。
雍王一再逼問該以何罪殺他,確有幾分誅心之問的味道。裴守真幾番作答,仍是怯于將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表露出來,但雍王沒有被他敷衍過去,仍是繼續追問。
默然半晌后,裴守真終于長嘆一聲,深伏于地,澀聲答道:“殿下此前訓言,守真甘愿領罪,今日所為,確是貪慕賊節,沽求假譽。”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于輿情俗計,皇命之外,俱為不法。潛行留臺,妄以壯烈自任,厲態求節,更是誣指殿下構害社稷,欲捐身以警眾。人情以論,此為以疏間親,使殿下與圣人兩不相容。大體以論,指功為賊,毀我社稷柱石,誠是大奸!”
裴守真講到這里,眼眶中已有淚光閃爍:“卑職腆以皇命自詡,世食唐祿,在朝不能匡大國計,使皇恩不能極盡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見州縣之困,著奏于上。唯是妒于殿下功高權重,以毀謗國器、夸張離奇為功。但有一二正念于懷,自當下問長安百姓何以欣樂若斯,但只是偏執邪計、吝于垂問,以我狹念妄作討伐。”
“凡此諸罪,入死應當。殿下宗家至親,分陜重臣,行臺節鉞所設,所殺正是卑職這種偏執貪妄、不以匡正為功、唯以攀誣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紙一幅,留狀于此,甘心入刑!”
將心中這份真實感受講出來,哪怕對裴守真這種自覺垂死之人來說,都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情。他敢于為此事跡,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義的信念鼓舞著自己,要讓他自我瓦解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點偏執,并將之剖析出來,無異于是對自我一次徹底的否定。
所以講完這一番話后,裴守真已經是淚流滿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這一番行為,就是用所謂皇命所使的大義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彌漫著一股氛圍,對陜西道大行臺警惕、對雍王警惕,認為行臺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個割據關西的毒瘤。認為雍王驕狂難制,身受如此浩蕩皇恩,竟還不能對皇命言聽計從,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這樣一種思路所營造出的氛圍,自然讓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義的臣員從內心里對雍王、對行臺有一種反感與敵視,此前的裴守真,正屬此列。
在這樣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認為雍王截留陜西貢賦,就是為了蓄糧養兵,營造私己的勢力,以期有一日悍然東歸,以武力問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于犯顏強諫,認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氣節。
然而這樣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對大唐社稷實實在在的功勛,其次是夸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臺的設立本就是朝廷在無力西顧的情況下設立起來,甚至到目前為止,朝廷都沒有一個具體的經略邊務的計劃方陣。
朝士們在行臺抵御絕大多數外寇所營造的和平氛圍之內,放膽闊言與民休息,將雍王與行臺樹立成一個窮兵黷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將雍王所有抗御邊敵的行為,都視為其人鞏固權勢的私計。
裴守真此前也不覺得這思路有什么問題,可是當看到行臺真正的機樞秘務時,才深刻了解到陜西道大行臺究竟在承擔著怎樣的責任。
聽完裴守真這一番對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領掌行臺以來,凡所經歷,無愧鎮國之譽。關西所以無事,行臺上下豈是悠閑享受?陜西道諸州,民疲久積,行臺播治以來,民力才有所善養,有所善用。朝廷只以書令訓問、譴責,此態確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臺諸員,景從殿下身后,軍務、民務,竟日勞碌,的確不如都畿諸公竟日有閑、專注言論。但使陜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稱虛無。裴丞能有此悟,讓人不失欣慰。”
最后這句話,李元素是說給雍王殿下聽,也算是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聽到這里,臉色也有所緩和。裴守真這一番言行,的確是搞得他很惱火,但也不至于直接就殺了對方,而且他還打算借此事一勞永逸的解決陜西道貢賦上繳與否的問題。
當然,究竟要不要殺裴守真,還要看對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連作誅心之問,讓裴守真做自我檢討,現在聽來,這一番檢討也的確可稱深刻。
當然,他示給裴守真的度支計簿自然不是行臺全部,只是跟陜西道租調有關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臺還有其他的進項,比如飛錢的抽利、隴西榷場的所得,以及河東、山南的一些走私,還有并州的蘇味道鹽鐵輸給。
跟這些進項相比,陜西道諸州租調貢賦在行臺財政收入當中所占比例反而不高,但卻勝在穩定。特別隨著行臺擴戶、墾荒等各項工作的展開深入,這一部分進項也在快速攀升。
同樣的,他在西行之前將神都府庫幾乎掏空所獲得的起步資金,也并沒有記錄在這度支計簿中。當然,李潼也不是拿錢不辦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這些事,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潼嘆息一聲,再從席中站了起來,解下身上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并將之扶了起來:“守真一命,誠不足惜。但行臺群僚,錯從于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卻是彌足珍貴。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為我行臺用事之眾稍作正名,些許戾氣,且付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