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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4 此身若遣,永匿江湖

熊貓書庫    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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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上所關心的自然都是家國大計,盡管宰相狄仁杰及時叫停了門下所出問政策對,皇帝陛下也制告守選官員們專心備應銓選,但這樣一個話題還是傳開了。

  輿情一旦參與進來,結果也確如薛稷所料,朝堂內外的聲音并非眾口一辭的支持行臺用武,仍有相當一部分在朝在野的官員主張與民休息。

  畢竟從高宗后期以來,朝廷用疾便越來越嚴重,已經成了一個深刻困擾朝事的問題。甚至一些朝臣們的生活都大受影響,不乏等米下炊的窘迫狀態。

  就連官員群體都是如此,民間饑困也就可想而知。雍王此前用兵青海,當中還有一個朝勢更迭、諸夷蠢蠢欲動的背景。既然已經大勝揚威,許多人覺得應該還是見好就收,接下來的朝事重點不應該再繼續放在邊戎軍計方面,維持現狀、全力休養民生才是當務之急。

  但討論面如此廣闊,各種不同的意見也都不絕于耳,而且這些各持所見的還都不是普通人,多為在職的官員以及將要參加銓選的選人。輿情不能統一,這也直接干擾到了朝廷對此要持一個怎樣的態度。

  對此,主持朝廷政務的狄仁杰也是大感無奈。皇帝這么做,倒不好直接作論稱之昏計,這思路本身不乏可采之處,可問題是選擇的時機和問題不對。

  且不說將會直接受到影響的陜西道貢賦解運問題,單單此前分設行臺,已經讓朝廷所控權勢有所分割。眼下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拋棄所有不必要的爭端,團結聚集一切人事,以強化朝廷中樞的唯一性。

  現在銓選在即,皇帝卻拋出這樣一個本就容易引發分歧爭議的問題,看起來是能從優錄取一批傾向于朝廷的官員,但實際上是在主動的標立異己,主動的制造紛爭與裂痕。

  這等于就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就算他們才器不為朝廷所賞,還有一個陜西道大行臺可以作為選擇。大行臺割據陜西的狀態雖然是一大隱患,該要加以重視,但卻不該表現的如此外露。

  因為朝廷本身就是宗法大義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來也不存在逼人站隊的問題。從前皇太后雖然也常常使用這樣的手段引誘逼迫臣子表態,但她首先是確保自己與朝廷緊緊站在一起,她就代表著朝廷,然后她要謀求一個超然于朝廷的更高形象。

  皇帝效法行事,得于皮毛、失于真髓,大行臺本就是朝廷所冊授封建,雖然擁有一定獨立行政權,本身也必須要聽從朝廷的制敕命令,能有什么樣的分歧需要交付群眾輿情去討論?

  現在銓選在即,如果朝廷罔顧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見態度,直接向大行臺宣告制令。那這一批持有異議的選人們對于接下來的銓選還有期待的必要?還要參加的必要?直接收拾一下去西京長安吧!

  所以眼下朝廷并不適合再作表態,起碼也要熬過今年的銓選,再想辦法將此事進行淡化處理。這一通盤算,并不能直接讓雍王眾叛親離,但卻讓朝廷在年前不必再妄想陜西貢賦能夠入都。

  而且皇帝這一舉動,還暴露出其與中書省并不親近的事實。因此這段時間以來,彈劾攻擊狄仁杰的奏表也陡然增多起來。

  宰相受到攻擊,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現象,畢竟本身就是一個風口浪尖的位置。可現在,狄仁杰身當銓選的責任,卻受到如此大范圍的彈劾,那他所支持的銓選結果,又是否能夠公正且服眾?

  狄仁杰有感于此,但也沒有什么好的計策去扭轉,幾次上表請辭銓選的職責。

  皇帝李旦在搞那件事情的時候,也根本就沒想到此舉還能給現下朝情帶來這么大的撼動與影響。

  雖然他也有意逐步架空一批老臣,在政事堂組建一個自己能夠信用的班底,可起碼眼下是沒有直接要換掉狄仁杰的意思。而且他也根本沒有合適的人選,能夠取代狄仁杰眼下于政事堂的作用。有了王孝杰這個前車之鑒,他也實在不敢在不了解清楚的情況下貿然拔授什么人進入政事堂。

  因此對于狄仁杰的請辭,皇帝一再否決,并通過各種恩寵方式,以塑造一個君臣和睦的假象,消除這一不利影響。

  比如豫王傅是李昭德,而其他幾名皇子,則俱以狄仁杰為師,并在銓選前夕著令幾名皇子出閣,在諸公卿大臣見證下舉行了一個拜師禮,算是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狄仁杰在朝中威望,得以繼續主持今年的銓選。

  這樣一番舉動,自然讓底層群僚感慨狄公果然是所受恩寵無雙,甚至還要超過了前宰相李昭德。

  但仍有一部分閱歷深厚的老臣,感受到這位皇帝陛下大權驟得后的輕率毛躁,或是大計不失,但卻分寸全無,任人任事都用力過猛,不懂得留下一個回旋的空間余地。

  在這樣一個氛圍之下,選人陳子昂的一些策對言辭也流傳出來,很是激發了一部分時流的共情。朝廷章制完備、且不乏名臣,但卻給人一種亂七八糟、全無頭緒的感覺。

  反觀西京長安的大行臺,雖然只是草設,但卻運行的井井有條、內外有序。這當中的高下區別,清晰可見,但這樣的話題,自然也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進行討論。

  相對于行臺所挑起的川西問題的爭論,在皇帝的非常規操作下,獲得了朝野人士的廣泛關注。可隨之一同入都的另一道奏請,關注的人則就不多,或者說干脆就是無人問津,那就是為漢王家眷請賜封命。

  皇帝或者是真的沒有精力關注此事,或者是存有別的心思,奏書入都后甚至都沒有發給有司進行商討。

  “皇帝年過三十,仍是赤子啊!”

  上陽宮自然遠不如大內那樣熱鬧,春夏時節還有草木繁盛,可到了這秋冬之交,則就蕭條盡顯。皇太后武則天閑臥于暖閣中,樣貌上雖然老態畢現,但精神卻還不錯。

  近日朝堂上一些風波,雖然沒有人會專程入上陽宮來奏報,但武則天也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對于皇帝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皇帝當然不是赤子,甚至在朝情的推動之下、在雍王所帶來的壓迫當中,已經具有了一些權謀智慧。能夠借著行臺分設這一機會,將強臣李昭德踢出政事堂,也算是可圈可點。

  但皇帝這些手段計謀,在武則天這樣的高段位選手看來,評其為赤子、不失老天真,已經算是比較客氣的說法,畢竟那也是自己的兒子。

  皇太后可以隨意的點評皇帝陛下,但殿中其他人自無這樣的膽量,諸如上官婉兒雖作恭聽狀,但也只是據案細篩香末,不敢回應。

  雖然得不到什么回應,但武則天仍是嘆息道:“朝情若再如此持續下去,是會出大問題的。身在此位,為人待事是要心存三分險計,不謂害人制人,只為能讓自己不要過于愜意。長謀短計,存意兩可,這一點慎之做得就很是不俗。皇帝那一份情急,人人都已經看在眼中,但其實講到急迫,關西局面才是危困。若不然,何以連一介蕃女都容納下來?”

  “殿下傳書只說要借那蕃女鋪張一些局面,可并沒有…”

  另一側韋團兒忍不住開口糾正道,對于皇太后這一點口誤,心里比較在意。

  武則天聞言后呵呵一笑:“我孫人物絕佳,能享世人愛慕理所當然。蕃女舉身投獻,既享鋪張之惠,難道還真能容其稱寡為藩?終究不能讓其生離唐家國門,不能容其劃分彼此。”

  講到這里,她又轉過話題,不無好奇的問道:“王妃近日勤走,忙碌漢王家事,事情辦的如何了?”

  聽到這一問題,上官婉兒才抬眼說道:“仍然沒有什么進展,如今掌管內苑事乃豆盧貴妃。因豆盧相公前事,宮人狹計投好,不肯轉籍宗正寺。宗正少卿薛曜,亦正色端禮,不肯循宜。”

  人走茶涼,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可避免的。雍王如今雖然分陜勢壯,但于朝中勢力卻幾乎已經是蕩然無存,以至于就連雍王妃親自出面奔走,事情處理起來仍然波折重重。

  “漢王不棄舊好,抬舉細人,是宗家難得多情、專情種,在這種事情上加以刁難,涉事者也實在是蠢!”

  武則天聞言后嘆息一聲,語氣已經頗為不滿。

  仔細算起來,漢王李光順是她的庶長孫,此前因為人物平庸,武則天關注不多,可在得知漢王深情專意要獨守一人,武則天腦海中關于這個庶長孫的記憶才重新拾起,并對之好感大生。

  這樣一個專情篤守的孫子,可遠比那個人前唯情活我、人后磨刀霍霍的小滑頭可愛得多。

  在了解到宮人有意刁難以后,武則天稍作沉吟后又說道:“著豆盧貴妃到上陽宮來見,我要問一問她,她那伯父罪跡確鑿,是否要因此遷怒天家兒孫?她配嗎?她若不來,著潞王收拾觀風殿,我要登殿垂問,天家添息,究竟取厭何人,竟如此阻礙我孫家事!”

  上官婉兒與韋團兒聽到這話,并是一驚。皇太后幽居上陽宮以來,唯是深居養性,偶爾點評一些時局人事,也都是用一種超然于事外的態度,少見動怒,如今卻為了漢王家事而肝火大動。

  特別觀風殿此前乃是皇太后臨朝召見群臣的場所,隨著皇帝一家入居大內便被封存了起來。如果再作啟用,那所傳遞的信號可就太驚人了。

  不過在驚訝之后,韋團兒卻是一喜,連忙點頭應聲,然后便步履輕盈的出殿安排人前往大內傳訊。她與漢王將要收納的細人出身仿佛,俱為官奴婢,如今皇太后肯為這樣一位細人發聲,日后她在雍王邸內自然也能受益,不會受到下人冷眼看輕。

  韋團兒退出后,上官婉兒則嘆息道:“皇太后陛下以身犯險,圣人應是感恩…”

  “只怕他仍是所感老物不死更多。”

  聽到上官婉兒這么說,武則天只是嘆笑一聲,語調中不無失望。

  如今朝情混亂難當,皇帝面對這一局面也是全無頭緒,行事過于急躁、大失周全,越忙越亂。武則天的存在,對朝廷而言是一個隱患、一個震懾,她這一動彈,必然會令朝情肅然、群眾警惕,不敢再生太多雜想,全心防備皇太后卷土重來。

  皇帝如果能夠抓住這一契機,借著朝臣們對皇太后的警惕畏懼而將局面重新掌握回來,之后行事用功自然也能有條理得多。

  而如果一些人心中本有亂計暗持,或許也會受此鼓動而主動跳出來,正是加以肅清的好機會。這當中危機并存,只看皇帝如何應用。

  當然,武則天也必將因此更受防備,甚至有可能連眼下這種榮養狀態都不能維持。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喪權失勢的老婦人而已,所有的威脅都是建立在理論上,沒有一個落腳點。

  “無論圣人感想如何,雍王殿下應是感恩。”

  上官婉兒見皇太后情緒有些低落,又開口說道。

  “天皇家國托我,當中所歷、一言難盡。只盼慎之不要讓他祖母等太久,讓我生見國托能者。”

  如今朝廷與行臺對立的氣氛太濃厚了,已經干擾到了各自的運作根本,如果皇太后的威脅變得強烈起來,朝廷對行臺的針對也會有所收斂,稍留余地。

  武則天身在當中,可以作為一個支點,用以維持一種相對的平衡,盡管這個平衡很脆弱,但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稍后情勢轉劣,你們也就不要再留神都,且赴西京。”

  武則天講到這里,又垂眼望著上官婉兒正色道:“今次解決漢王家事,婉兒你的籍名宮卷一并銷去。但你久傍宸居,不是寂寂無名之人。天家守此麟種,可以托大,很是不容易。不要讓私情的迷亂,敗壞了他的名聲。”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臉色先是一羞,旋即黯然,接著便目泛淚花道:“婉兒刑家孽種,一介賤身,幸在皇太后陛下揀選收養,此身能活。絕不敢貪男女情趣而加害殿下…此生只伴陛下,不再貪望其他。”

  “但慎之他,不是一個輕舍之人…”

  武則天又意味深長的說道,不為上官婉兒戚容所動。

  上官婉兒聞言更慟,拔簪刺指,以血為書,叩地悲聲為誓:“此身若得發遣,永匿江湖,絕不在以前朝情孽糾纏殿下!若再踏足內苑,不得好死、人神共唾!”

  武則天又是默然半晌,好一會兒之后才嘆息道:“你起身吧,且如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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