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潼還有一點比較好奇,那就是孫波為何會成為一個女權國家,并這么長期的維持下來。
孫波這個國家存在感并不強,甚至如果不是因為其女兒國的獵奇元素,大半不會為后世所知。但事實上,孫波的存在時間又遠比吐蕃長得多。
原本高原上三方勢力,吐蕃本就是最勢弱、存在時間也最短的一方,其之所以能夠形成凝聚力,主要還是借鑒了象雄的苯教傳統,能夠獲得對外擴張的足夠實力,也是因為趁孫波內亂接納了大批孫波族人。諸如眼下權傾一時的噶爾家族,以及日后成為尚族豪門的韋氏,這全都是來自孫波的氏族。
有關這個問題,盡管葉阿黎身為孫波小王的嗣女,對此同樣所知不多,所講無非一些荒誕不經、旨在宣揚王權神授的神話傳說。一如吐蕃早年弒父上位的傳統,那些被兒子們干掉的贊普被美化成天赤七王,代天牧民,及至兒子成年,便被上天召回。
孫波雖然存在時間更久,但其本身并沒有形成獨立的文化,也沒有文字傳承,甚至其存在痕跡,都要從中原王朝的文字記載進行檢索。
高原上唯一擁有文字的政權就是吐蕃,而吐蕃在之后乃至于后世也一度成為高原政權的唯一代表,足見文字以及文化傳承,對與一個族群、一個政權的重要意義。
根據漢文史料記載,孫波為西羌種,或者說高原上土著居民可能只有象雄,就連吐蕃源流都有可能是西羌苗裔。
五胡十六國時期,河西區域的羌人、鮮卑人等等,或是爭霸失敗、或是不堪頻繁的戰爭之擾,南遷避禍,與高原上的先羌苗裔融合,形成了吐蕃最早期的十二小邦。山南雅礱地區的悉多野部逐漸壯大起來,成為十二小邦的盟主,也成為日后的吐蕃贊普家族。
孫波舊居蔥嶺以南,與西域交流密切,之后逐漸遷移到高原地區,勢力最大時,甚至就連現在的吐蕃王城所在邏娑川都是孫波舊領。
了解了這些淵源后,也就不得不說一句,葉阿黎這位吐蕃贊普新封的赤尊公主,其出身的確不俗,父系乃是高原上古老的十二小邦之一,母系則是一度比吐蕃還要強大的孫波王族。若是為之擬寫家譜傳記,直接就可以囊括整個高原幾百乃至于上千年的演變歷史。
這也正是李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之一,他要為這位吐蕃公主量身打造一份其家族的史詩傳記,將之強化成為高原上有別于悉多野家族的另一個文化傳承的符號與象征。
人沒有過去即沒有未來,不知何以來則不知何以往。千萬不要以為高原上目不識丁、只知侍弄牦牛的牧民,他們就不會思考我是誰、我從何處來這樣的哲學命題。自我與本我,是人認識世界、接受世界的一個原點。
葉阿黎本以為雍王殿下今日召見她,是要討論一下東域領土領民的實際問題,或是聚士編甲,直接在當地對抗吐蕃政權,或是將部落內遷,安置于川西區域,成為大唐編民。
結果她是沒想到,雍王殿下對其地其民都沒有什么舉措指令,居然是要為其家族編修傳記。
她雖然精明不失,謀計不少,但一時間也想不通這么做的意義所在,于是便開口說道:“葉黎多謝殿下厚愛,但本族源流所傳,就連本部族人都模糊不清,外者對此更漠不關心。即便耗用大唐學士精神、筆墨物料、擬寫成卷,蕃土生民不沐教化,對此恐也無能接受…”
“這一點,不需公主操心。公主本非悉多野血脈,因于陰謀得列其宗系,也只是一時權宜。若要后計圖遠,則需端正身位,不寄重于旁人,向民宣義,使人知我奉我。所圖既然是大眾人心,立傳自然也不能莊雅脫俗。”
李潼聞言后便笑語道:“稍后我會責令行臺選募通曉蕃土風物習俗、生民欲念的吏員,近邸采訪,助公主成此源流篇章。”
講到這里,他又詢問道:“不知公主對于沙門所傳彌勒法,可有聽聞了解?”
葉阿黎聞言后便搖了搖頭,接著便又說道:“沙門教人清靜、教人順從,教人小覷今生、大望來世,此大勢權徒御下之道,此卑鄙末流遁世之法。葉黎兩不相干,于此涉獵甚少。”
聽到葉阿黎對沙門法傳如此的看法,李潼對之倒是大生親近之感,真正的實用主義者,對于宗教之流向來都是不迷不信的態度。唯本身無能、或是德才不配位者,才執迷于矯托天命,尋求自我的解脫。
前者不需多說,后者迷信命理,原因則就很深刻,或多或少都是孽業隨身,若不通過一些手段強大內心,恐怕夜里睡都睡不著。
李潼有此一問,也是本著不浪費的原則。他奶奶篡唐履極那段日子里,在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就連李潼自己都為之助勢良多。
現在,大唐的彌勒佛轉世,已經被自己反制,幽居上陽宮。此前一些宗教理論的經典,自然也就只能蒙塵吃灰。但這些經典也都是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棄之不理就太可惜了。
佛教自松贊干布始引入高原,但在之后很長的時間里都處于一個尷尬的地位,在高原上無論是入世性還是對統治者的迎合度都不夠高。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一種宗教法傳能夠發展壯大,都必須要有適合其生長的土壤人群。如今吐蕃國中的佛法源流,一者自然是文成公主入藏所帶去的唐代法傳,一者就是直接從泥婆羅、天竺等引進的法傳。
這兩地與吐蕃本土形勢都大不相同,法傳雖然進入高原,但卻面臨一個水土不服的問題,需要進行長時間的理論修改,才能大行于世并獲得統治者的支持。
就像在中土,如今的佛家傳承也有多種流派,就連統治者本身都不知作何選擇。就連后世大行于世的禪宗,都分南宗、北宗,北宗神秀和尚眼下還在湖北,南宗惠能則居廣州,都還沒有獲得統治者的正式接納。
至于御弟哥哥玄奘和尚,其本人雖然宗教地位極高,且獲得太宗、高宗兩代帝王禮待,但其所開創的法相宗,則就有一點人死法滅的味道。
法相宗重經典,于諸流派中可以說是最完備、最高級的,也因此入門極難,就造成了傳法的困境。我信佛無非趕個潮流、求個安慰,你還給我讀不完的經卷、做不完的功課,算了,不信了!
后世禪宗南宗所以壓過北宗,拋開各種經義理析上的區別,對于不求甚解的外門人來說,其中一個關鍵點就在于,北宗講修持刻苦、逐步漸悟,而南宗則講從心而證、頃刻頓悟。
生人在世,誰還沒點賢者時間,突然明心見佛,想想還是南宗說的方便法門有道理。
但北宗神秀和尚所持坐禪苦修的次第法門,也不是沒有貢獻,那就是對茶葉的推廣流傳功不可沒。一天打坐熬神十幾個時辰,不喝點茶提神醒腦怎么受得了?
眼下佛教在高原上處境尷尬,李潼打算助力一把,將一部分彌勒法傳推入吐蕃。之所以要為葉阿黎修編傳記,也就是為了將這一部分私貨糅雜進去,以吐蕃本土一個傳承悠久的氏族家傳為背景,糅合一部分理念,自然能讓蕃人更感熟悉,接受度更高。
當然他不會把這個蕃國公主塑造成什么彌勒佛轉世,他奶奶才是呢。彌勒法傳中一些女主概念,則就大大值得借鑒,比如薛懷義奉命編擬的《大云經義疏》,還有李潼自己獻給他奶奶的《寶雨經》,都可以斷章取義的利用起來。
曲折離奇的狗血故事,最能勾人心動。李潼就打算把這位蕃國公主塑造成為一個命途多舛、人人迫害的苦命女子,百煉成金,最終成為一方尊主。
要說這位公主為什么能夠成功,就是因為她禮佛誠懇,每流亡一地,必鑄造彌勒金像,晝夜叩拜。
因此公主便獲得彌勒佛保佑,自成瑪麗蘇體質,甚至就連遠在萬里之外的大唐宗王,都聽說了這位公主的事跡與名聲,不遠萬里的派遣甲兵為其撐腰助陣,哭著喊著希望能夠獲得公主一顧。
公主能夠如此成功,你們吐蕃女子自然也能。
你們鑄不起金像沒關系,家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勁造,總之一定要搞一個彌勒小道場,家里男丁不死,可保家人平安,家里男丁死了,還能獲得貴人幫扶,不患生無依靠。
總之,這小道場規格越高,能夠給你們施加的BUFF就越強,有錢你就多加幾層,真要做到公主那種規格,大唐宗王也愛你。
等到蕃國公主這一史詩傳記編寫完成,李潼就打算派遣能工巧匠前往吐蕃的東域,讓公主配合征發東域物料,在康延川打造一個盛大奢華的佛寺道場,給吐蕃人打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