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阿黎這一番投獻的舉動,讓接下來宴會的氛圍變得歡快中又透出一些古怪。
歡快主要是武攸宜在那里積極的暖場,只要有雍王在場,他便沒有什么矜持和架子可言,甚至主動入場與眾伶人們唱跳起了一些雍王舊作。
這也讓在場其他人放下了架子,李潼甚至都操弄幾種樂器,領銜眾人演奏了幾曲,也算是繁忙的公務之余一點難得的恣意消遣。
至于古怪,那就深刻得多了。在場賓客,男女俱有,各自身份格局不同,也都從剛才發生的事情當中各生感悟。
行臺的官佐們通過雍王接受蕃國公主投獻一事,意識到雍王殿下在處理番邦蠻夷的問題上,迫切需要更大的自主權,以至于都不再怎么關注朝廷的看法。
可以想見,未來的大行臺在這方面的政令措施必然會更加的強硬有力。拋開諸邊蠻夷對此是何態度,大行臺與朝廷之間的矛盾也必會因此而變得更加深刻。
對于這一點,幾名行臺官佐們心中既不乏憂慮,同樣也有著隱隱的期待。朝廷雖然格外開恩、特加殊榮,讓雍王正式的分陜而治,但對大行臺的態度卻遠談不上友好。
此前大行臺初創,人事繁蕪、沒有頭緒。面對朝廷在方方面面的掣肘與壓制,都沒有足夠的精力與勢力去應對。
可現在,行臺政務局面已經基本理順,內外軍事結構也已成雛形,雍王終究沒有讓追隨他的人失望,即刻便通過這樣一件事向世道人眾表示,他仍然是斗志昂揚。
男人們考慮的是朝情大勢的影響,在場一些命婦們感想則就更加的細膩復雜。
雖然那蕃國公主口口聲聲無涉私情,但雍王權勢、風采如此,憑心而論,如此人物當于面前,世間有什么樣的年輕女子不會動心?
雍王回鎮長安后,隨著青海大勝,關內情勢越發穩定,下半年以來,遷居于長安的官宦人家陡增。
拋開男人們對大行臺統治的信心與熱切,婦人們則敏銳感覺到長安城中年輕女子越來越多,以至于兩市脂粉價格都逐日上漲,雍王坊居外的長街上,常有花枝招展,香風陣陣。意圖如何,不言自喻。
其實對一些恪守禮法的大戶命婦來說,她們對雍王的擇偶標準真是不怎么感冒。
仍然留守神都、出身中原名門的王妃鄭氏且不說,如今追隨在長安王邸的兩位女眷,唐孺人只是關中小戶出身,楊孺人則更加寒酸,竟然是蜀中商戶的出身。
盡管兩位孺人各有姿容動人之處,但這出身明顯是不能讓人敬重起來。這也顯示出雍王門風微墮,不夠嚴謹,是一個貪戀表象的好色之徒。
如果說兩位孺人出身不高,但起碼還是真真正正的唐人。但現在就連這樣一個出身蠻夷之地的蕃女都對雍王熾念流露,這就讓諸命婦們有些接受不了。
雍王雖然小節不持,但如此名望、勢力與風采,那也是瑕不遮瑜,引人傾慕。即便內庭虛席待充,自有唐家女子殷切盼望,豈容番邦外者妄作貪求!
所以接下來的宴會氛圍雖然歡快熱烈,但此間的主人、番邦公主葉阿黎卻倍遭冷遇。男人們關注點在雍王,同樣也不便與這位公主熱絡攀談。
至于婦人們,則就是明顯的排斥與孤立了,全都聚在兩位孺人席側,談論著各種兩京風尚與權門軼事,對那蕃國公主全不理會。
宴會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蕃國公主孤身在京,家無男丁主持招待,也不好竟夜叨擾。隨著雍王起身表態歸邸,宴會便也進了尾聲。
臨走前,李潼又問了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并安排一名西大內內常侍暫領公主家相。
當然不是楊緒,這老小子就是一個典型的小人,心思咋多、失于尺度,真要讓他留在這里,憑這蕃國公主的心機手段,轉天可能會連西大內宮苑格局路徑都打聽的清清楚楚。
同時,李潼也示意蕃國公主擇日前往行臺,正式討論一下其封邑處置措施問題。他雖然私人接受了這位公主的投獻,但也并不能真的以家臣視之,一些后計問題,仍然需要行臺跟進處理。
不過李潼針對蕃國東域的設想,是有著很濃厚的個人風格,行臺官佐們未必能夠完全領會認可,所以真正實施起來,仍然需要這位蕃國公主大力配合。
送走了雍王殿下并一眾賓客后,葉阿黎返回了邸中,人散席空,華貴的廳堂中不免寂寥。她在廳堂門口站了片刻,見到仆役們正在忙碌的收拾殘席,便也不再入內,徑往居室而去。
整座府邸,風格以奢華為主,居室也同樣如此。只是相對于中堂的貴氣逼人,居室的陳設要更加內斂,器物并沒有太多的珠光寶氣,但無論材質還是工藝也都是珍惜異常、匠心滿滿。
沒有了外人在場,居室中唯幾員葉阿黎從蕃國攜來的心腹隨員,葉阿黎也終于完全放開了心防,縱身撲臥于香榻軟衾上,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才用蕃語感嘆道:“今日經歷諸多,才明白大論欽陵為什么對唐國生涯念念不忘。這樣的起居,這樣的享用,才是世間貴人真正的處境啊!”
站立榻前的女將軍也忍不住感慨道:“唐國的這些貴人們,也不必操心牧莊里牛羊膘肥毛短,無事之際怕是整天都在思索該要怎么巧用人間物料。”
葉阿黎聞言后哈哈一笑,并點頭道:“這話說的不差,一路途行所言,唐國境中沃土綿延,生民鄉邑聚居,更有長安這種聚戶十萬余的雄大都邑,只要掌權治世者不是昏聵蠢人,田畝恒有所出,勞力恒有所用,又能有什么生機困難?
更不要說中國土地所傳不只唐國一代,王朝或有興衰,但禮儀法規卻能長久傳承下來,又怎么是我國乍興能比擬上的?悉多野家領國短年,已經不能遏止國中的各種紛爭,若是往年還可以托幸于蔭蔽,小心求活。但如今四邊都知我國秉性兇悍,一旦唐國掌權是雄才之主,便不會再容忍我國優居高原之上。”
“主上對唐國似乎也高看了一些,其國富足不假,但我國發跡于艱難,人力兇悍能用。只憑大論欽陵一人,便幾敗唐國。大論青海戰敗,只是因為國中分兵不援,否則勝負還是難測。”
女將軍對本國還是頗有認同感,聽到主人盛贊唐國,卻將本國貶低得一無是處,還是忍不住反駁道。
葉阿黎聞言后又是一笑,嘆息道:“桑姆你只道大論勢弱而敗,難道唐國不是如此?他國中權位更迭,這位雍王殿下所領的也僅僅只是帝國一隅罷了。唐國還有更加廣闊的河北、中原、江南與嶺南,這些方面人物之力也都沒有投用青海啊。更何況,雍王在于大論交戰之前,同樣也分兵去攻漠北的突厥,一樣都是大勝…”
聽到主人歷數種種,女將軍無從反駁,她對唐語并不精通,入唐多時也如耳聾口啞,對唐國的了解實在不深。
不過聽到主人言必稱雍王,女將軍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開口悶聲道:“主上今天宴席上,是要把封邑、領民全都獻給唐國的雍王?東域雖然不是主家固有的世領,但也是用葉茹換來,主上就這樣獻給外人,子孫何以為家?
往年主上在國中那么剛強,樹敵頗多,甚至被逼得在國中不能立足,不就是為的要保家業不被人侵奪?怎么眼下到了唐國,不待旁人索要,反倒主動贈送給別人?”
女將軍講到這里便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唐國確是樣貌出眾,遠勝國中青年,待主上也和氣有禮。可、可他終究是一個外人,是唐國萬眾追捧的大王,即便有一時的情歡,也絕不會長久的專情包庇主上。他今日來訪,還攜了兩位娘子,樣貌也、也都不差主上多少…那些唐人的貴婦,她們待主上是什么態度?唐人、從心底里就是瞧不起咱們蠻夷,主上就算領邑捐獻,又能守得幾分好?”
這位女將軍一旦打開話頭,便講得滔滔不絕,可見這番話在心中也是積壓多時。
葉阿黎聽其一通言語,一時間也是默然良久,眉眼間也稍露凄楚之態,好一會兒后才低聲道:“桑姆你說的這些,我又怎么會不懂?見到那位雍王殿下,我真從心底覺得,若此生需擇一配偶,這必是當然之選。但且不說我只是一個蠻夷之種,單單家門那份殘忍的倫情,我又有什么資格、有什么臉面去向這樣的人物自獻?
國中封我東域,本就不存善心,不要說贊普、大論不能容我,只怕我那母親也難以忍受我割取她的孫波。就算不獻,單憑我能守住東域幾時?我不與國中人家交涉,是因為我所有的還要遠勝過他們,他們一旦有了占有的希望,就一定會用力竊奪、加害于我。
但唐國富領四極,我所有的在這位雍王殿下看來,其實不算緊要。國人是野中的兇徒,為了一頭羔羊就能拔刀殺人。可圈廄牛馬成群的牧莊主人,丟了一匹牦牛甚至都懶得尋找。我托獻給雍王殿下,才能有更多的從容。至于說私情的心意,我自知不配,甚至就算那位雍王有意,都要自慚躲避,更何況這本就不會…”
女將軍本以為自家主上心智被迷惑,所以作此勸言,可是聽到葉阿黎這番回答后,又忍不住頓足道:“主上如何不配?那唐王再如何出色,總也是人間人物,只要是人間人物,我家主上就配得上!”
葉阿黎聽到這話又是一樂,修長體態側臥榻上,又忍不住幽幽一嘆:“唐國不可輕入,我如今能體會大論心態,大凡對自己有所要求,既見人間至美,絕不再屈意就次。此方水土養人,桑姆你要好好保養,我也只與你相守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