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與黑齒常之這一次會面,可以說是彼此之間都感覺收獲頗豐。
從李潼這方面而言,如今的他雖然權勢大漲、幾乎與朝廷隔潼關而兩治,但他所面對的壓力同樣極大。即便不考慮國內仍然還未平息的各種紛爭,單單在外患方面,他便承受了這一時期超過三分之二的邊患壓力。
無論是死灰復燃的突厥,還是兇態畢露的吐蕃,這都是李潼必須要直接面對的對手與挑戰。所以盡管他在關中幾乎將要劃土自治,朝廷眼下對此仍然沒有什么激烈的反對聲。
這除了雍王一系官員們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之外,也在于對朝廷而言,暫時放棄對關中的管控可以同時將兩大邊患危機一并丟給長安的雍王幕府,讓他們得有更多精力去梳理、整合國內的形勢。
如果雍王不能克敵,那沒什么可說的,可能等不到朝廷收回雍王的權力,其人已經先一步被邊患胡寇所剿殺。屆時國中局勢趨于穩定,力量逐漸恢復,自可從容收拾雍王幕府的爛攤子。
另一種可能就是雍王能夠成功抗住那些外患,當然這個可能并不大,因為無論是突厥還是吐蕃,都是值得舉國之力去應對的強大對手。但就算雍王做到了,想必也是損耗深重,還能有什么力量去對抗朝廷?
李潼無懼挑戰,無論基于后世的記憶還是當下的責任,他都希望能夠重拾先輩榮光、再造大唐威霸四夷的局面,所以他西進關中乃至于登臨隴上。
但胸懷壯志是一方面,現實情況又是另一方面。原來的東突厥是貞觀一朝明君在位、名將滿朝,舉國之力更兼合縱連橫才解決掉的對手。至于吐蕃,則更是在大唐最風光的時刻,以大非川、承風嶺兩場大戰打得大唐痛入骨髓。
關中一隅,李潼眼下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所以最初他的思路只是以積極的防守為主,先爭取維持住眼下的邊防形勢,再積蓄實力,謀求戰機。
除了在整體的力量上不占優勢之外,也在于如今的他根基仍然不失淺薄,特別是在軍事方面,幾乎沒有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可以信賴。
勉強而言,契苾明算是一個,畢竟父子兩代積威,且在武周一朝,契苾明便曾經專任朔方,節制那里的鐵勒并其余塞胡諸部。所以當兩個戰場同時告急時,李潼便派遣契苾明向北以應對突厥的入寇,而自己則親登隴上。
黑齒常之的投效對李潼而言無疑是雪中送炭,他本就不是一個保守的性格,哪怕舊年被拘大內之中、仍在積極努力的突圍破局。及至手中有了一搏之力,即刻便在神都城中策劃政變,以爭取更大的發展空間。
對國內的局勢是如此,對外同樣如此。此前的他對于吐蕃仍然只是一個概念性的了解,不得不基于現實略作保守之想,可是隨著了解深入,特別是得知吐蕃國內如今也是矛盾重重,心里自然就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吐蕃的論欽陵的確是威不可擋,但同樣受到其國君猜疑與群臣忌憚,并不能完全控制吐蕃這個戰爭機器。這一點跟李潼的情形略有類似,既然雙方都只能動用一隅之力,那能分出上下的,無非斗狠斗勇。
在軍事才能上,李潼自認不是論欽陵的對手。
然而黑齒常之卻是從高宗以來罕有的在與吐蕃作戰中能夠保持多場勝績的大將,其人既然投效自己且流露出高昂的戰意,李潼自然要給予黑齒常之足夠的信任與支持,與這個吐蕃軍神硬對硬的碰上一次。
至于黑齒常之則感觸更深,雍王殿下的表態對他而言無異于久旱逢甘霖。他雖然戰功卓著,但蕃將入朝本就諸多艱難,一直很難獲得君王完全的信任。
當然這一點也無從抱怨,本就亡國之余,黑齒常之只是希望能夠憑著志力報效為宗族家人們在大唐這片土地上爭取一點生存空間。所以每戰必竭盡全力、舍生忘死。
但戰爭從來都不能只憑著個人意志便足夠影響大局,舊年承風嶺之敗,黑齒常之幾乎憑著一己之力扭轉大軍一敗涂地的頹勢,營救回眾多潰卒,這也是組成河源軍的一個基礎。
入唐幾十年,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為了生存,那么到了現在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認同感產生。特別是常年坐鎮河源這一與吐蕃對戰的最前線,盡管黑齒常之也屢積勝績,但卻一直都難以扭轉真正的大局。
眼見到吐蕃賊眾們對他所鎮守的疆域寇掠不斷,舊年袍澤們談笑風生的畫面還在腦海中不時響起,但其人尸骨卻已經被吐蕃筑成京官,任由風沙拍打摧殘。
我雖然只是一個亡國的孽種,但也并非沒有生而為人的心腸感受…
其實就在神都政變前后、雍王屬下的劉幽求來游說自己之后不久,黑齒常之還在猶豫不定之際,關內也有人來見黑齒常之,對他進行游說爭取。
而且相對于劉幽求所提出來的一些條件,對方所作的承諾要更加的誘人,表示愿意游說朝廷、讓朝廷招其歸朝、以羽林衛大將軍任之且給予黑齒常之蕃將最高規格的封授,賜爵扶余郡王。
面對這樣的許諾,黑齒常之當然也是動心,可當他問起朝廷將要如何經略河源、解決吐蕃邊患的時候,對方卻支支吾吾,全無定計。
這讓黑齒常之方有熱切的心頓時冷卻下來,意識到對方僅僅只是將他當作一個籌碼、空頭許諾,或許還存著用完即棄的想法。他們連自己安身立命、功業所系之處都不重視,又怎么會重視相關的承諾?
之后朝廷更任命雍王為關內道大總管、關西之事委之,而對于河源軍則就沒有更多的指示。
當宣撫使抵達鄯州的時候,黑齒常之也屢陳破蕃計略,希望能夠引起朝廷的注意、獲得朝廷的支持,然而宣撫使對此反應冷淡,只是督促他配合召集隴右包括西域諸胡酋隨之入朝作賀。
相對于朝廷的冷淡,雍王殿下對邊事可謂熱切、積極,更不辭勞遠、親登隴上,這自然讓黑齒常之更加的感念不已。
若奉制歸朝,他最好的結果無非余生榮養,且還極有可能會卷入眾多的政斗糾紛中去,隨時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雍王闊志于邊,且在多年前便對他有救命之恩。
黑齒常之自知朝情故事,那時候的雍王出閣未久,一旦所謀敗露、須臾即有殺身之禍,但就算如此,仍然愿意出手救他,無疑讓這份恩情顯得更厚重幾分。
此前派遣兒子前往隴州恭迎雍王,還只是為了表達對此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隨著接觸加深,黑齒常之更意識到雍王不獨可托性命,更可相謀大事。在公在私,都有能夠讓人傾心相許的魅力!
彼此談話結束時,黑齒常之匆匆告退出堂,再返回來時,已經身披輕甲,上前叉手道:“殿下親臨鄯城,仆別無所報,唯披甲直宿,拱衛我王起居安心。”
李潼聞言后便連連擺手:“燕國公不必如此,朝廷之所用、小王之所重,豈在此宿衛微力?此功若成,即是匡扶社稷之偉功,戰前蓄養,不必作此折耗!”
“忠義大計,自需盡力!但仆之直宿,在恩在情,亦不容有缺。請殿下盡情于此一日,明日之后,王命恪守,不敢再縱情徇私!”
黑齒常之仍是叉手固請。
李潼聽他話已經講到這一步,于是便也點點頭答應了下來。將士入直宿衛,倒并非只是大才卑用,更意味著絕對的信任,可以性命托之。
像他太爺爺李世民,就常用這種方法來褒揚、籠絡將領,史書上每有李世民稱贊某個將領,往往都是唯其值宿、遂得安寢。
雍王入城后,內城州府守衛已經換上了郭達所率領的幕府親衛,當見到黑齒常之披甲執戈的入內護衛,這一干雍王心腹們一時間既覺自豪,同時對黑齒常之也是心生認同感,感覺彼此間親近許多。
不過在轉進府內休息之前,又有波折發生。李潼剛剛走進這州府內院里,便有濃郁香風撲面而來,左右轉頭望去,只見這內院兩側通廂廡舍走廊下,站立著諸多女子,起碼有一兩百人之多。
這些女子一個個盛裝打扮,而且從其服飾與相貌看來,應該都是出身諸邊胡部,異域風情繽紛呈現,諸種美態不一而足,看得人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這是怎么回事?”
李潼視線也是在一眾胡族女子身上巡視良久才收回來,轉又問向站在身后的黑齒常之。
“殿下出巡隴邊,隴邊諸胡聞訊而來、各獻艷色以表恭敬。仆不知殿下趣致所尚,唯俱收內府之中,以待殿下賞取。”
黑齒常之講到這里,也咧嘴笑了一笑:“隴邊風物或不足夸,但諸族姝色,確是精彩。殿下名著逍遙,諸族匍匐足下,以此為珍,進獻求寵,惟殿下擷取賞弄,以此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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