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隴州短留兩天,與隴右眾官員們進行了初步的接觸后,落在后方的輜重隊伍也追趕了上來。于是李潼便通過隴關,直往隴右而去。
在通過隴關的時候,李潼心中是頗有感慨。隴關即就是大震關,作為關中西方門戶,其地勢險峻自不必多說。
讓李潼感觸最大的,則就是聯想到后世安史之亂后,隨著吐蕃出兵侵占隴右,原本作為拱衛關中的大震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已經不能給關中的大唐子民們提供保護,反而成為吐蕃肆意進出的門戶之一。
為了防備吐蕃的入寇,朝廷不得不在大震關以東設置重兵,每年的秋防都是壓在大唐朝廷身上一個沉重的負擔。
后世不乏人以吐蕃本身是一個農耕政權、不會在農忙時大舉出兵外掠為理由,以此論證中唐時期的所謂秋防是言過其實。但他們卻忽略了吐蕃所控制的眾多附庸仆從們。
后世的吐蕃逐漸壯大,也漸漸有了內外的區分,其所控制的眾多胡虜人口,才是對外寇掠的主力。
畢竟吐蕃本土潛力實在有限,僥幸迎上了一個利于農耕發展的回暖氣候,但其本土能夠供養的人口仍然有其上限,兩百多萬人口算是這片土地能夠供養人口的一個上限,這還是在政通人和、風調雨順的情況下。
所以與吐蕃對戰的一個重點,就是封鎖其外出通道,將其封鎖在高原上。
在正式登上隴右土地后,李潼也并沒有再繼續巡察各地,而是直往河源軍所在的鄯州而去。穿秦過隴,用了十多天的工夫,大軍前鋒便抵達了鄯州的鄯城。
速度之所以這么快,還是得益于道路的便捷通暢。在正式入隴之前,李潼本以為隴右之地溝壑縱橫,道路肯定也是頗不通暢。
可當真正行上隴道的時候,卻發現事實并非如此。隴右道路非但并不曲折蜿蜒,路況之好甚至都不遜于作為大唐核心府邸的關中。
“隴右行道,上承故隋之際。煬帝廣當年率大軍親征吐谷渾,發眾幾十萬掘嶺開道,雖然此番用兵未竟全功,吐谷渾不久后便得以復國,但所留下的這條兵道,卻是我大唐得控隴右、兼通西域的要道。隋末亂定之后,我大唐精軍再出隴西進,多循隋時故道,舊轍微改…”
隨軍出行的劉幽求行走間,向雍王殿下講述起眼下所行這條兵道的由來。
“隋帝尚功,確是不俗,憾其諸事用切啊!”
李潼策馬行走在這開闊平坦的隴右兵道上,聞言后也忍不住感慨道。
隋煬帝好大喜功,這已經是出了名的,而且各種戰略布局都具有極高的前瞻性,這一點不服不行。但李潼覺得,因此就為其人感到惋惜,這大可不必。
身為一個帝王,格局宏闊,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稟賦,但學會節制自己的欲望,同樣至關重要。跟隋煬帝生活在同一時期,無論敵人還是朋友,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這家伙真是莽,動輒跟你賭上身家性命,又是古今中外可以說最牛逼的富二代,就問你怕不怕?
生活在隋煬帝的統治下,無論士民、都不算什么愉快的體驗。可是與隋朝系出同源、并繼承了大量隋朝遺產的大唐,無疑要幸福得多。
別的不說,就隋煬帝搞出的這些大規模基建工程,那足以讓任何一個朝代的帝王都羨慕得眼光發綠。
古代的道路并沒有進行路面硬化,每年都要進行必要的養護維持,這同樣是一筆非常大的投入。據劉幽求解釋,隴右每年單單為了養護這一條兵道,便要投入起碼十萬人次的勞役。
就算如此,這條兵道也不可毫無節制的使用,基本上只有朝廷直接遣派的大規模且對戰機有著極高要求的行軍,才能使用這條兵道。
至于其他程度的行軍,還有征發勞役、以及諸胡仆從,則就只能使用其他的道路了。
李潼聽到這里,越發有感于古代戰爭真就是燒錢,不考慮戰爭的勝負和將士的犒賞賑濟、包括戰爭過程中的資糧消耗,僅僅只是把戰士投放向戰場,對于國力微弱的朝代而言,就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所以說,先民們為后人開辟出了此方天地中最適合繁衍生息的土地,這既是先民們的豐厚饋贈,也是對后代子孫的一大考驗。這樣的富饒膏腴之地,自然引人垂涎,周邊豺狼虎豹無不垂涎三尺,一旦國力不繼,便要遭到侵奪。
也因此在許多歷史時期中,一直存在著一種論調,那就是諸夷之地蠻荒瘠薄、收之不足以養,實在不值得投入大量的國力去攻伐,這也算是一種基于現實的考量。
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加以驅動,對外的擴張實在很難長久維持下去。反而神州赤縣得天獨厚,一直都是諸邊蠻夷眼中的大肥肉,大凡只要力量增長到一定程度,總是難耐貪婪之心,一定要出兵搞上一搞。
朝廷對隴右這條兵道的保護實在是無微不至,甚至具體到不準隨意砍伐沿途樹木、不準在兵道左右十里之內進行方牧,由是也使得兵道兩側植被覆蓋率極高。
眼下已經到了初春時節,天地之間逐漸回暖,草野漸露青蔥。由于兵道上禁止常人同行,李潼一行也少覽隴右風物,趕起路來甚至感覺比關內還要更加愜意。
畢竟兵道路況良好,兼之一路也是傍河而行,水汽不弱,很少有沙塵朔風。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前鋒部伍就抵達了鄯州。
鄯州的湟水城外,河源軍大使黑齒常之早率眾多將官并當地那些城傍武裝的酋長們于此等候。得見雍王旗幡出現在視野中時,黑齒常之也忙不迭引部趨行迎了上去。
“末將黑齒常之,率河源諸將官恭迎雍王殿下!”
黑齒常之年紀五十多歲,面相英武、身材高大,身著明光鎧、大腹便便,幾乎沒有什么老態顯現,一部髯須垂在頜下,看起來與中國人士全無二致,倒是頗為符合李潼想象中的名將形象。
既入河源軍,他也不作倨傲姿態,策馬出列而后翻身下馬,行至黑齒常之面前半丈,微笑著對他點點頭,并環視后方諸將官們一眼,開口說道:“燕國公不必多禮,還有諸位將官,小王今次登隴,非為滋擾。既得朝廷使命,領掌隴右軍務,則殿中敘階、營前同袍。性命彼此托付,榮辱俱為一體!”
“殿下仁謙,臣等恭領教令!”
眾將士們眼見雍王風采卓然又謙虛有禮,各自也都印象頗佳,施就軍禮之后,分作兩班立定。
身在諸將面前,黑齒常之對雍王也沒做更多表達,彼此寒暄幾句后看了一眼身在雍王近衛部伍中的兒子黑齒俊,又轉回頭來對雍王點了點頭,并說道:“郊野非久立之地,請殿下且入鄯城,容卑職細稟河源軍務。”
于是一行人便又簇擁著雍王隊伍,直往后方的鄯城而去。
及近鄯城,視野中人煙稠密起來,雖然主要的大道早已經被肅清凈街,且沿途都有河源軍騎兵們往來巡弋。不過周遭的輔道上,還是有許多行人、車馬并駝隊往來行走,得見河源軍擺出如此大的陣仗,也都不乏好奇,在輔路上停頓張望。
“河源本鎮,還在西境的湟源城。至于鄯城這里,因是州府,又當東西同行的要害之地,一旦禁絕往來通行,此境民生物儲都要大受損害,所以并未嚴令約束。”
黑齒常之擔心雍王殿下不熟悉邊務、見到鄯城人來人往或要責怪監管不夠嚴密,因此便低聲解釋著。
李潼聞言后只是點點頭,也沒有輕易發表什么意見,隨便質疑黑齒常之這個久鎮河源的名將、宿將。
作為隴右大鎮,鄯城城池規模不小,幾乎頂的上三分之一的長安城,也是李潼西行以來所見除了兩京之外最大的城池。
城外有寬闊的護城河,周遭的坡嶺谷底之間還設有多處大片的馬場,州城城門處也排著長長的出入隊伍,服色雜異,很是豐富多彩。
雖然兩京之間也都活躍著眾多的胡人,但由于兩京規矩更加嚴格苛刻,那些胡人在此境活動,也都多有收斂,言行舉止、包括服飾裝扮也都多向唐人靠攏。反倒是唐人子弟頗尚胡風,著胡服、追胡姬,多有荒誕恣意。
至于鄯城這里,那種多民族聚集融合的氣象就要鮮活得多,很能代表大唐開放、兼容以及高度國際化的氣質。
眼見到鄯城仍是如此繁榮熱鬧,李潼也隱隱有些放心。這表明了來自吐蕃方面的壓力仍然不大,戰爭的陰云并沒有完全籠罩在鄯州上空,起碼并不足以阻止民眾們繼續往來此間、為生計而奔波。
鄯城同樣是與兩京一般的坊市格局,所不同的是,作為城池核心的州府并沒有如兩京大內一般位居北面,而是位于城池的中央,獨成一體。
這座內城地跨數坊,并引湟水入城,直通城外。此時的州城內外,甲士陣列林立,單單李潼所見一面便有兩千多名的鎮卒,足見諸河源軍將官們對雍王此行入城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