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段時間里,在社監署進行報備的行社足足有兩千多個。這數據當然算不得準,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臨時湊興、濫竽充數之類。
畢竟如今整個長安城尚且不足三十萬人口,眼下也僅僅只是行社的萌生與發展階段,實際情況當然不可能這么興盛。
社監署所報備的諸行社,大體可以分成五類。第一類就是鄉民互助結社,這其中尤以故衣社最為典型。
但其實長安城里還有其他的義社,比如番上府兵與各色課役人員,他們遠離家鄉,生活在長安城中,難免疾病災禍,因此組織起來,群力共助,救治疾病乃至于收殮社徒、運送棺槨回鄉,只是規模不如故衣社那么大。
第二類就是各種工技行社,其中比較典型的有織造、金銀器以及陶瓷、磚瓦等匠人結社。這一類行社專注于工藝的傳承,在各種手工業中廣泛存在。
第三類就是各種商團,特別是一些經營蕃貨舶來品的商賈們,是最熱衷于結成社團、降低風險的一類人,品流復雜且資本雄厚。
第四類便是具有宗教性質的社團,像是比較著名的蕃教景教、祆教等等。佛家不同流派,敬拜不同神佛,也都各自結社。鄉野之間的民眾們祭祀某些不屬于正式禮法的淫祀,同樣屬于此類。
第五類就是文娛性質的結社,以詩文曲樂會友,一群意趣相投的人湊在一起吟詩作樂。楊麗與莫大家聯系平康伎所結成的藝社,便是這一類了。
社監署作為新設立的一個官府機構,短時間內也很難將所有種類的行社都管控起來。除了故衣社因為人勢龐大以及與雍王的關系而得到特殊關照外,前期的重點主要就是二三類行社。
如今的長安城里,原本由百司官府所控制的工匠以及奴戶,其中相當一部分已經遷往神都洛陽,剩下一些也因多年失于有效管理,短時間很難重新組織起來。
而且如果由官府出面組織恢復的話,繞不開神都城有關部門。像是一些匠戶的戶籍資料,絕大多數都收存在神都,長安幕府還要與朝廷進行交涉,才能拿到相關的資料。
眼下幕府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與神都朝廷扯皮,索性繞開官府,直接通過行社下手,同樣也能達成預期的效果。
通過社監署所掌握的一些織造行社,幕府在極短的幾天時間內,就掌握了足足四千三百多戶的織戶戶籍資料,用于各類紡織的織機,則有兩千六百多架。
絹、縑等紡織品,本身就兼具一部分貨幣職能,這兩千六百多架織機,幾乎可以視作等量的印鈔機。如果全力開動起來,每天都可以生產出可觀的財富。
當然,這個數量算不上多。須知整個神都城,單單官府所掌握的織機數量便有八萬架之多,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官營的織場,生產出來的紡織品直接收為官用。這還僅僅只是河洛一境,河北、江南同樣都有著發達的紡織業。
跟中央朝廷所擁有的資源相比,如今的長安幕府可謂寒酸有加,根本不是一個體量。所以眼下幕府要對長安乃至整個關中物資進行管控,真要完全放開,任由民間自由交易,洛陽朝廷單單通過民間的商貿活動就能困死長安幕府。
當然,長安幕府也不是沒有優勢,基礎的生產資源雖然不如洛陽朝廷體量龐大,但未來還有增長的空間。
幕府也通過社監署增強資源的整合力度,針對竹木工匠行社,每生產一架能夠進行標準生產的織機,便補貼五百錢。織造行社每報備一架織機,同樣補貼五百錢,若能提供一個織工,則補貼一緡。
一臺織機,既是一個納稅單位,也是一個生產單位。通過織造行社擴大稅源,通過木匠行社增加生產工具。如此一來,幕府便有條件可以開設大量的官營織場,在短時間內提高生產力。
而且,蜀中這個最大的高檔紡織品生產基地臨近長安,幕府在接下來也會逐步加深對蜀中的掌控。如果掌握了蜀中,那么幕府的財富生產能力和速度將會飆升數倍。
位于長安城西的永安渠,下接交水、上通渭水,貫穿全城,并在西市附近與漕渠交匯成池,是長安城中最重要的水道之一,也是最近這段時間里,長安修整水利的重點工程。
李潼在神都的時候,便有主持改革漕運而大收其利的經驗,來到長安城后,自然也將此當作長安復興的一個突破口。
雖然長安的水利資源并不如洛陽那么充沛,但若能將有限的水利資源進行更加合理的利用,自然也能收得更大的利益。
所以這段時間以來,李潼每隔幾天都要抽空對永安渠的修浚工程進行視察。
這一天,他又策馬來到永安渠修浚現場,在場督工的長安縣令馬仁道得訊后,匆匆自城南入城,迎接雍王殿下。
當馬懷素來到現場的時候,便見到雍王殿下站在堤側,正親自用竹竿丈量渠水深淺,于是便悄悄行入一邊的佐員隊伍中,等待雍王殿下發問。
李潼抽出水中的竹竿,見竹竿浸水尚不滿一丈,而且下端還沾了長長一截的淤泥,不免皺起了眉頭,轉頭見到站在后方的馬仁道,招招手讓其人上前問道:“春夏水豐時,永安渠水深多少?”
馬仁道連忙說道:“永安渠發自交水,永徽年間也曾有水量滿渠的盛況,舟船可以在京南直入城中西市東。但是后來交水所流樊川之下再引別渠,分流向下澆灌韋曲、杜曲,水量便不如往年豐盛。而且城中地泉苦澀,京中傍渠人家多旁鑿分渠以作取用,但、但若春夏水量充沛時,渠中也能通排航行…”
李潼聞言后,眉頭皺了起來,沿著河堤向南而行,走出一段距離后又問道:“近日排淤修渠,用工頗巨,依馬縣令所觀,今年永安渠能否水量滿渠?”
馬仁道聽到這問題后,沉吟片刻后才說道:“長安諸水中,交水水量不少,只是樊川引渠過多,入城水勢減少。若能于城南神禾原設堰圍水,則今夏渠水必豐。”
聽到這里,李潼又沉吟起來。交水即就是潏河,是長安城南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灌溉了京南大片良田。如果要通過截流交水才能讓永安渠運力恢復,無疑會損傷下游的灌溉條件,這么做似乎有點本末倒置。
沿渠向下行到左近坊區,李潼抬眼看到渠堤一段被掏空,因為渠水水位下落,只有一段半淤的溝渠伸入坊中,一直延伸到一座院墻高高的園業。
“那是誰家庭院?”
眼見到這一幕,李潼又隨口問道。
“是、是韋氏宅,故宰相韋嗣立韋相公族人園業。”
馬仁道仔細辨認一番后,才又回答道。
“此類分渠有多少?俱通向何家園業?”
李潼又皺眉問道。
馬仁道這個縣令當得還算稱職,聽到問題后便連忙作答,歷數十幾道分渠,各自流向也都交代得很清楚,可見也是用了心。
李潼聽完后,嘴角便泛起冷笑。他真的不是要揪住這些權貴人家不放,而是這些人總那么不巧的偏要往他面前撞。
眼下的他,因為長安水路問題愁困的不得了,結果這些世家豪門倒好,城外截水灌田,城內截水飲用,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神禾原上設埭,春耕放水,夏運截流!還有永安渠城內渠道分水渠口,一概封堵,敢有私掘者,直問重罪!”
吩咐完這些后,李潼又轉頭吩咐蘇約:“樂游原上所架水渠,盡快投用,緩解城西用水之荒。”
長安地下水質太差,城西因為地勢低洼,情況要更加惡劣,幾道運渠是重要的水源。但權貴們對資源的侵占真是體現在方方面面,就連水源的耗用都高人一等。
眼下李潼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籌措物資人力以應對胡寇外患,倒是并不適合在此際繼續展開大規模的清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束手束腳、委曲求全,還是有底氣按照自己的需求對長安城進行調整規劃。
永安渠能否通航,并不僅僅只是關系到長安這一段的水運狀況,其水連接渭水與交水,可以將整個京畿周邊的漕運連成一體,從而極大程度的節高官安周邊的陸運成本與壓力。
所節省出來的這一部分運力,就可以轉移到針對突厥的反攻以及對吐蕃的防備上去。死灰復燃的突厥都不愿意錯過大唐這一番動蕩所帶來的機會,主動對關內發起侵擾。國力更勝突厥的吐蕃,當然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突厥眼下還只是流寇作風,劫掠為主。可吐蕃一旦動兵,那就是直指安西、隴右的大戰,想要成功防控住,所需要調動的資源也是海量的。
如果不能將一些商賈民力調動利用起來,那么李潼唯有大肆征發關內各州民眾參與到戰事中來,這對民生所造成的壓力與損失無疑會更大。
這么想著,李潼很快來到城南大安社,此地已經有許多人等候多時,主要是城中豪商,就是為了討論幕府借調運力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