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仁智院的時候,李潼心情仍然頗為復雜。
自從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他便清楚自己所面對的處境是怎樣的錯綜復雜。所以在面對任何變數的時候,心里總是難免聯想諸多,幾年下來,這幾乎已經成為了本能。
人生在世,從來都不容易。所謂快意恩仇,只是成人世界里的一種幻想,譬如青青草原上的灰太狼,惡意總是體現的那么明顯。但在現實處境中,削骨之刀從來不是明晃晃的擺在人面前。
盡管他已經確定了對于那幾個方術異士該要視而不見,但心里卻很清楚,隨著事態的發展,絕不可能達到那種視而不見、兩不相干的理想狀況。
他身上一直埋藏著一個大雷,那就是自己的死而復生。在正常的認知當中,這已經是一種超自然的現象。而李潼在初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不乏奢想,希望這樣的妖異能夠成為自己謀生于這個世道的一個資本,甚至還搞了一些騷操作。
不過在上官婉兒的提醒下,李潼也認識到這樣的思路有些不靠譜,所以在接下來,也一直在試圖淡化自己身上這一層玄異屬性,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但他仍然記得,當時薛懷義在找上他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熱情積極探討這個話題。如今兩人關系已經變得極為惡劣,特別薛懷義引薦那些玄異之士進入禁宮,這樁舊事便無可避免成為一個只待引爆的雷。
現在看來,李潼當時的言行無疑是有些短視,他根本無需穿鑿附會于神佛,通過自己的努力,便能在時局中占據一定的位置。但現實之所以無奈,就在于如果沒有這樣的舊事,他未必能吸引到薛懷義主動來見他,也就未必會發生后續種種變數。
或者說,他得罪薛懷義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但是隨著他勢位漸高,除非甘心一直做他奶奶的傀儡,只要想向主流價值觀靠攏,與薛懷義產生矛盾,也是一個必然。
人生的波瀾壯闊,從來不在于某些外在的事跡,而在人內心里的抉擇。
道左相逢,你瞅啥,抽刀砍人,那不叫英雄,未婚先孕,生下來,那才叫人生的斗士。種了一個因,我愿意承擔這樣一個結果。
當然,這樣一個結果李潼想不承擔也不行。盡管眼下那幾個妖人剛剛被引入到他奶奶面前,想要撼動他這樣一個已經在時局中站穩腳跟的宗親權貴仍然力有未逮,但這樣的可能不得不考慮到。
李潼眼下所擁有一切是如何得來,他自己最清楚,所以在愁緒之外,心里也暗暗有了決定,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涇渭分明、彼此不作干涉。
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這樣的妖異來打擊自己,那也只能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包括神佛背后的黑手,包括黑手之上的仲裁。
有了這樣的決斷之后,李潼才收拾心情,笑臉回到了仁智院。
在與家人笑談一番之后,回到居舍中,面對自家兩個娘子,李潼才變得嚴肅起來。
“今次出都,雖只短時,但如今畿內情勢詭譎,特別皇嗣涉于謀反,諸家留宿于禁中,情勢所擾,已經不再限于內外。我離都之后,希望娘子們能有所善守,敏于應變。”
講到這話的時候,李潼主要看的還是王妃鄭氏。一則王妃是他正妻,許多事情都是本分之內,二則在這樣的情勢下,王妃在應對起一些變數的時候,也能更加從容。
眼見李潼神情嚴肅,兩位娘子也都略有凜然,唐靈舒先開口道:“殿下今次出都,莫非有什么莫測之變?真要這樣,我想追從殿下…”
“我雖然出都,自有千騎伴隨,更有朝士群眾可作呼應,安危無需險計。但娘子等都居禁中,你們要明白,圣皇或有慈性,但本質仍是天下之主,庭中閑話,切忌忤之。”
李潼拍拍這娘子手背,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并繼續說道:“娘子等居苑有時,想必對我家故事也有所聞。舊事存而不論,卻忌有人邪念提及。我在事于外,并非雜情能擾,娘子等困居禁中,切記不要短于自謀。”
講到這里,李潼不乏幾分慚愧。眼前兩個娘子都是真心托他,而他在外看起來雖然頗具威赫,但娘子們困居禁中,卻連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未必能保證。
就連他四叔家眷都因忤意而尸骨無存,李潼也實在不能保證他在外的鋪設營張能不能夠保全家人,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對王妃說道:“薛師招引妖人入苑,諸事不能常情度之。若真有雜情滋擾,王妃記得勤訪姑母。尚藥局有御醫名沈南璆,我也悉心教他,若真有雜情滋擾,王妃可以代我將人引見于姑母。諸事無需爭強,待我歸都,自有決定!”
鄭文茵聞言后便也端坐起來,肅聲道:“殿下請放心,夫妻本是一體,妾但有一息尚存,絕不讓世間妖異輕損殿下羽翼!”
“我也是!殿下放心于外事,只要還有寸力,絕不讓外人損我苑中家人分毫!”
唐靈舒也摸著發頂金釵,凝聲說道。
“只是短時,只是短時而已…”
李潼聽到兩個娘子的話,心中半是憐惜、半是愧疚,或許是他把事情往險惡處想了,但是這種早晚提心吊膽的日子,也真的是達到了他忍耐的極限。
人命從來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別,他也從不將自己與家人的性命寄托于某些無謂之人的大局之中。他奶奶或許對薛懷義那個大光頭寶貝的不得了,但他想到自己家人被拘在禁中、或有朝不保夕的憂患,同樣也有剜心之痛。
與兩位娘子交談一番,又叮囑二人不要將今日談話外泄。
然后李潼又召來司苑女官徐氏,看著徐氏往年更顯富態的面容,先是笑道:“幾番出入,往來匆匆,無暇與徐司苑淺敘故事。只因職事雜多,不是疏遠故誼。”
徐氏聽到這話,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忙不迭垂首道:“殿下勢位高在,內外都有所聞,仍能念及故事,妾已感懷良多,豈敢再有妄愿。”
“舊年自立尚且不能,唯賴近人幫扶,如果沒有這些故誼,也難奢談今日所享的殊榮。”
李潼講到這話,也并非純是拉攏人心,他兄弟剛出閣那會兒,于世間可謂是舉目無親,一絲一毫的助力都彌足珍貴,特別徐氏所引見的蘇約,更是助益良多。
“蘇君或是淺于學識,但卻重于誠義。如今就事西京,是我的肱骨助力。來年事態翻轉,能有更多從容,我必竭力助此玉緣!”
徐氏聽到這話,便慘然一笑:“殿下有此摯言,妾已經感激無比。蘇郎能夠附從麟種,將要興于云端,妾也由衷為他高興。但濁質如何,妾自有知,卑苦時或能相望慰藉,但如果長久恃此,只是惹厭。
男女情事之外,妾也為人妻母,夫家或是不容,但此身已經錯許,更有骨肉割身成人。蘇郎才用幾許,殿下自度。但兒女是妾招引入世,此身或是不能盛享貴眷,盼能贈與兒女。”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幾分動容,點頭道:“司苑請放心,事托于我,一定不負人望!”
徐氏起身拜謝,然后又說道:“俗人或是不知,殿下是天意恩選之主,妾所知分明。但有所教,妾一定傾力無負!”
李潼聞言后,倒是頗有幾分慚愧,但想了想之后,還是將自己召見徐氏的目的講述一番。如果是時局中的正常權斗,他心里是有譜的,無非利弊的權衡。
可是薛懷義召來一些妖人,當中變數不免增多,讓他有些拿捏不定。他率千騎離都拉練,這件事已經奏報給他奶奶,也不能說不去就不去,所以希望能借徐氏給家人鋪設一條退路,如果真有什么妖異變數發生,能讓家人有希望撤出禁中。
當然作這種打算的時候,他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果真要有人罔顧大局的穩定、一定要用非常手段針對他,眼下的他掀桌子的力量是有的。
當聽到代王所說,徐氏并沒有第一時間作答,而是掀起了袖子,咬臂出血,然后才凝聲道:“以骨肉為誓,殿下托我重事,妾若有悖,生不為人母,死不入黃泉!”
李潼聞言后,更是避席而起,對徐氏長揖為禮。
禁中見過家人之后,李潼便開始專心準備離都事宜。千騎如今相對簡陋的人事構架,明顯不適合直接拉出神都,所以在人事方面還要進行增補。
而且千騎本身還要負責禁中宿衛,所以今次出都只能是派遣一部分,如果不引入南衙禁軍的話,還要通過州縣招募一部分民士丁勇。
這也符合國朝以來一貫的用兵策略,就是一定的正規軍加上相應比例的輔兵,如果用事于邊疆,那就是城傍武裝,如果用事于內,那就是招募的健兒。
當李潼在準備這些事務的時候,朝中又發生另一樁變數,那就是以狄仁杰為首的一眾唐家老臣們,突然聯名推舉他的丈人鄭融擔任麟臺少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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