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武則天這么說,李潼心里松一口氣。
為了保證不將北衙軍事內部的紛爭透露于外,此夜之事無論孰是孰非,都不會擺在明面上商討決定,自然也就不會對某一方有明確的懲處。
他奶奶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那就是此夜他以天家貴胄與匹夫競勇,看起來雖然很威風,但其實很危險。薛懷義常年視宮防如無物,而武家諸王又不能堅持自我、恪守本分,對其多有縱容。
武家在北衙的積累與經營遠不是李潼能夠比擬的,這一次事情只是發生在一個狹促的空間里,而且道理是絕對站在李潼這一方,他都還要親手抽刀、通過劈殺薛懷義的隨從這種燥烈的方式,才能夠勉強震懾住局面。
如果對方態度再強硬果決一些,或者事情不是發生在玄武門后這狹窄空間內,可以有更多人參與進來,那么結果未必是眼前這種。
為了確保對外朝南省的震懾,武則天并不好就此事作出明確的懲處。但如果只是不了了之,這對北衙根基仍然薄弱的李潼而言,其實不是一個好消息。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既然此夜代王于玄武門殺人都算不上是什么,也沒有一個是非的結果,那么是不是意味著可以如此對待代王也算不了什么?
就算薛懷義、武攸寧沒有這么大膽果決,但北衙依從武家的那些將官們,能無一二悍勇求進者?
所以僅僅只是不追究,并不足達到李潼的要求。他需要他奶奶態度更鮮明的支持,即便不在此事,也要在別的方面表現出來,從而震懾住北衙那些蠢蠢欲動、想要行險上位的將士們。
韋團兒離宮之后,為他奶奶引進面首、分薄薛懷義恩寵的事情,一直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在負責,李潼很少去過問。
原本他已經打算好要著手引入沈南璆以制衡薛懷義,但聽到他奶奶此時表態,倒是不必急于一時。一則他對這樣的事情本就是心有抵觸,不想親身介入其中。
二則即便引入沈南璆,薛懷義對他奶奶而言又有特殊意義,沈南璆也未必能給薛懷義造成實質性的制衡與威脅,無非讓他奶奶在個人娛樂方面更豐富一些。
略作沉吟后,他便繼續說道:“臣請能由千騎將士出宮用命,驅逐白馬寺所聚僧徒!”
武則天聽到這話,眉頭便微微皺起,有些不悅。她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并不希望幾人矛盾鬧到表面上來人盡皆知,驅逐白馬寺僧徒們已經算是偏幫了代王,然而代王卻仍想將千騎也卷入其中,這就有點得寸進尺了。
李潼也在細心觀察他奶奶的神情變化,見狀后便又說道:“臣此番所請,意并不在于白馬寺亦或薛師,而是另有所計。日前府員市得劍器一柄,攜入府中為諸親事見,審視端詳才覺器有蹊蹺…”
說話間,他又將早前楊顯宗所呈獻的那柄劍器有關訊息講出來,只是隱去了楊顯宗。
李潼將劍器帶回王府后,在經過桓彥范等專業人士的評估,已經完全能夠確定這柄劍器就是禁軍軍械被盜取改造,改造過程中也磨去了器物上的銘文標識。
借著李潼又派人前往北市暗查,結果發現幾家經營此類買賣的鋪業都有相關問題,只是或輕或重。甚至有的鋪業東主還暗里表示,如果想要大宗器械,對方也能提供門路,只是價格上則就有待商榷。
查到這一步,已經基本可以確定的確是有人在暗里盜賣禁軍軍械,而且持續的時間已經不算短,甚至有可能已經形成一條灰色的產業鏈。
然而當李潼詢問鄭恪的時候,所得出的原因卻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因為這件事非但不是什么秘密,反而在一些特定的群體中已經形成了默契,參與并獲利者不乏。
兩衙諸衛所替換下來的廢舊軍械,主要便由少府尚方監進行回收處理。
但尚方監的職責又不僅止于此,其下單單署司便有七八個之多,祭祀禮器、鹵簿文物、乘輿器玩、中宮服飾、輅輦車駕、鞍轡帳幕,乃至于紙筆茵席等制作與存儲量用,統統都在尚方監的職責之內。
自從垂拱年間以來,朝廷便鋪陳典禮,人工物力靡費而不加節制,整個尚方監都在超負荷的運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責任負擔增加的同時,朝廷非但沒有加撥更多錢糧物資,反而將原本由尚方監所監管的兩市市監都直接收入南省戶部地官所管轄,市稅直入戶部度支量用,使得尚方監用度更加困蹇。
至于兩衙回收的廢舊軍械,既沒有足夠的人力進行改造更新,存放起來又占用尚方監眾多的倉邸。而且南衙番上府兵逐年減少,需要更新的軍械器用當然也在逐年銳減。
在這樣的情況下,便有聰明人將這些廢料暗里進行售賣,以補貼尚方監支用越來越大的缺口。當然這也只是鄭恪的說法,這樣做一則違法,二則都是暗里進行,誰也說不清楚營收進項究竟是如何分配的。
說到底,一切都是因為窮造的。
當李潼在了解到這些的時候,心情也是頗為復雜。他本來已經覺得自己監守自盜的想法就已經挺大膽了,卻沒想到別人玩得更六,且已經玩了許多年。
同時他也不免犯了愁,眼下搞這些事業的人不在少數,而這個雷說不定哪天就會爆開來,他還有沒有必要再加入其中?
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哪天朝廷正視這一問題、準備徹查的話,查不到他還好,但若查到他,哪怕僅僅只是蛛絲馬跡的牽連,這個黑鍋一定會瓷實的扣在他的頭上!他身份足夠背鍋,對手勢力也能做得到,真要扣上來,那就不好甩鍋了。
幾番權衡下,李潼還是決定不淌渾水了,甚至主動把這個雷給引爆。被人搶了買賣已經挺惱火,關鍵偷得還是他家東西,這絕對忍不了!
雖然事情原委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但李潼也并沒有將自己調查到的情況向他奶奶和盤托出,只是點明有這么一件事,讓他奶奶自己派人進行深挖調查。而且真要講明白的話,少不了要提一嘴他奶奶太敗家。
“竟有此事?那些在事庸員、他們怎么敢?膽大妄為、盜賣軍械,真是死不足惜!”
對于這一類的事務,武則天本就非常敏感,在聽完李潼的匯報之后,臉上已經是疲態全消,內陷的兩眼瞪得滾圓,拍案怒喝,高亢的聲音在殿堂中震蕩良久。
外間侍立眾女官們聞聲后紛紛沖入殿中,待見圣皇陛下近年少有的憤怒姿態,一個個也都震驚不已,深跪在地不敢出聲。
上官婉兒跪在左前方,并回眼望向李潼,目露詢問之意,李潼則微微搖了搖頭,表示他奶奶這股怒火不是因自己而生。
“臣所知猶淺,描述不盡,市買諸物都封存在邸,請即刻提取入宮以為佐證。”
李潼又抬頭說道,武則天聞言后便點點頭,并舉手召來在外值守的羽林將軍,著其帶上代王印信即刻出宮提取。
乍聞訊雖然震怒不已,但過了一會兒之后,武則天情緒有所平定,擺手驅退眾人,只留下一些心腹內侍。
她坐在席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慎之,若果真有盜事大作且已經持續數年之久,依你所見,該要如何處斷?”
“臣覺得,此事雖然乍聞驚悚,但實際倒也不必視作大患。一則流出器用本就廢舊,能取用者多為物料,真正故器使用者并不多。二則如今大周維新,但能瑞世安生,生民活計各有所仰,也不會斗膽勤謀于逆變。”
李潼也是眉頭微鎖,繼續說道:“臣之所以建議由千騎出宮驅散白馬寺僧徒,也存耀武揚威之想。南衙諸衛多外州番上之卒,此事決不可廣而眾知。北衙羽林則多蕃兵,恭于威而薄于義,需要且用且防。唯千騎將士,勁旅新成,乃陛下肱骨擁躉,可以加任無疑。”
武則天聽到這里便暗暗點頭,基本上同意李潼的看法,但也并沒有先作表態,只是讓他繼續說。
“器不勤用則廢,人不力驅則怠。千騎雖有精兵良將,但所用唯諸宮門之間,馳騁不過丈尺之內,力技未能顯于人前。人或知其勇但卻不見其能,難免薄視,乏于敬畏。一旦變故驟生,士力未必能夠從容施展。兵者本就大兇,宸居天苑則更需慎之又慎,揚威于外,定勢于中,人心不敢念邪,行跡不敢踏錯,縱有禍變,消弭無形…”
李潼又是一通陳訴,說服他奶奶把千騎拉出去練一練。
“你且暫居閑苑,余者明日再論。”
武則天雖然基本上已經被說服,但想要做出這個決定,也需要再深思一番,并沒有即刻表態。
李潼見狀后便也不再多說,便在女官引領下就近住在一處宮舍里,就近可以看到殿堂燈火徹夜通明。
次日雖然并非朝日,但圣駕還是在天剛剛擦亮的時候便轉入南面殿堂。黎明時李潼睡得迷迷糊糊,被宮官輕聲喚醒,著他前往西上閣領受新的任命:免左千牛衛大將軍,新授殿中監,分押千騎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