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代王如此反應,武三思臉上笑意更濃,抬手遙作一拱,滿臉自得道:“陛下施恩垂眷,使我由秋官轉春官,并補政事堂,看代王是有些意外啊?”
聽到武三思的炫耀確認,李潼心情更有幾分煩躁,手中投箭一丟,擺手道:“收起來,不玩了。”
武三思見狀后更加得意,上前一步道:“投壺閑戲,我也趣好。既然代王案事雜多,無暇分顧,那我且在堂閑弄一番,等待代王事了。”
雖然一樣的小人得志,但李潼卻覺得武三思尤其面目可憎。他在席中橫了武三思一眼,冷聲道:“直堂莊重所在,是供無聊之人閑戲所在?拙才厭聲,不知所謂!”
往常武三思聽到這話,少不了要暴跳如雷,但這會兒代王言辭越惡劣,他則越興奮,甚至不乏賣弄道:“代王雖是少進,但卻事跡顯達,捷才用巧,讓人嘆服。我也是自愧不如,法跡行事,竟得此番榮幸,還要謝過代王。”
李潼聞言后,更加堵得慌。他奶奶為啥在這時刻提拔武三思,他很快也想明白。武三思說是在學他,這還真不是故意氣他。
皇嗣被誣謀反,使得李武奪嫡矛盾空前尖銳,隨時都有可能鬧得不可收場。在這樣的情況下,把兩邊的備胎提起來,無疑能夠讓矛盾有所緩和,再處理起來那就有了緩沖的余地。
可問題是,他奶奶有點不公平啊,他這里不過才分押千騎,剛剛接觸北衙軍務,可武三思這家伙竟然一步三跳的進了政事堂!
他跟武三思那也是積年的老冤家了,這家伙進了政事堂,想也不用想一定會對自己針對有加。如果李潼還只是單純的南北衙混日子還倒罷了,你在政事堂再跳也咬不到我。
可是他剛剛在朝堂中一通布置,如果被武三思這家伙針對搗亂,接下來的事務進展如何,真的不好說。
這會兒,李潼真是對他奶奶有些不滿,拼了老命、死乞白賴都要做皇帝,可做皇帝你好歹端正一下態度,民生國計已經岌岌可危,還把武三思這種玩意兒安排進政事堂,這不存心搗亂嗎!
他也收起了玩笑心,自席中站起來走向武三思,武三思見狀后暗退幾步,口中疾聲道:“外堂可還有導引的宮官!”
李潼聞言后沉聲道:“舊有閑情小隙,那也只是私情的糾紛。梁王既然將要拜相,身位大不同往,盼你能忠勤恪守,不要公私混淆。你既然陳情法我,那我也不妨再予你一教。陛下之所以授你春官入相,圣意已經昭然,與其強事不能、徒惹怨謗,不如安守本分、恭順圣意。”
他說這一番話,還真不是取笑或誤導武三思。
近日朝野內外事故諸多,這對武則天皇權威嚴都有極大觸傷,在這樣的情況下,武則天是需要典禮鋪張、繼續加強自身的威嚴。像是此前得知飛錢巨利,便急不可耐表示要將利錢調入神都以籌備封禪。現在又讓武三思以春官尚書進入政事堂,意圖當然也在于此。
李潼是真的希望武三思能專事典禮,不要搞三搞四,尤其不要打亂他有關漕運的布局。通過漕運改革以改善民生國計,這也是武則天所希望的,武三思真要為了一己私欲強行插手此事,這自然也會令武則天不滿。
武三思在聽到這番話后,先是默然,片刻后便嘿然一笑:“你若真早有此悟,此夜便不會刻意為難,逼我登堂見你!我與代王,本也沒有什么良緣故誼,君恩重授,大事用我,你不犯我,我也懶得理會你!”
李潼嘆息一聲,歸堂疾書手令,著人專遞給武三思,望著其人離去背影,心情自有幾分復雜。
他能夠理解他奶奶女主當國、面對各種人心異動時不得不做的小心應對,但理解并不意味著認同。此前自保尚且艱難,有什么不同的意見,也根本無力提出、無力改變。
老實說,他并不反感他奶奶為了上位各種眼花繚亂的操作,有時候自己甚至還主動去推動。
可是現在看到他奶奶為了平衡朝局,鞏固自己的位置,在明知道武三思才位不配的情況下,還要將之提拔為宰相,李潼真的感覺有些不舒服,生出一種很強的抵觸。
如果武三思真的能安守本分,只作加強皇權威嚴的各種典禮還倒罷了。但如果其人只是為了私欲黨爭而對漕運改革諸事橫加插手,繼而影響到整套政令的推行,那真的是罪大惡極。
李潼并不是覺得他這一套政令主張就完美無瑕,是世道必須要走上的道路,但卻是針對眼下積弊所作出的一種嘗試與調整。
如果被武三思破壞掉,這說明武則天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只允許世道在她能夠掌控的格局中打轉,為此甚至不惜放棄各種好的、壞的嘗試。
那么李潼真的要仔細想一想,他究竟是要繼續忍耐、以積蓄實力為理由,避免與武家矛盾全面爆發,還是要挺身而出,干掉武家這些純粹被武則天用來阻撓世道更進一步、永遠在她格局之內打轉的工具。
這一夜,李潼想了很多,再加上千騎將士們頻頻歸堂簽押,幾乎沒怎么合眼。
清晨時分,另一部千騎將士們進入玄武城換防。回到曜儀城諸營后,他便讓人收拾出一間房舍,蒙頭補覺。
這一覺睡到上午時分,醒來時營卒入前稟告,道是不久前有宮官傳信,圣皇陛下著代王暇時入宮,與家人短聚。
李潼又在衙堂翻閱了解一些案牘事務,并召見幾員營中軍官,只作閑聊模樣,了解一下麾下諸員各自品性,這當中便包括旅帥郭達。
對于郭達,李潼并沒有加以特殊對待,只作尋常。了解到他們這一批將士番期即將結束,將要迎來半個月的休整期,又在后續談話中,隨口點評了幾句坊中一些食肆酒食優劣,便擺手讓眾人退出。
對于新任千騎使這一做法,營中將士們也是議論紛紛。
他們一開始對代王殿下印象實在算不上好,一則先任千騎使建昌王在言辭中有意無意講起代王行事張揚、為人跋扈,二則代王入營后的所作所為也更加坐實了這一印象。
但是接下來代王諸種行為,卻讓他們感覺有些意外,雖然相處日短,還談不上真正的改觀,但也看得出代王絕對不只是一味蠻橫跋扈之人。
在自身理屈之下,能夠向下佐承認自己的錯誤,而且肯放下身段對諸將士加深了解,言談間風趣平和。單單這幾點,便讓他們覺得代王與建昌王的不同。似乎在代王這里,并不只是一味的恃位凌人,道理也能講得通。
但這也是閑暇時的隨口議論,倒也并不足以讓人入心。畢竟接觸的時間仍短,而且兩位千騎使毫不掩飾他們彼此之間的惡劣關系。
諸將士或是不能深入了解那些上層人物的勾心斗角,但身為北衙精銳禁軍,自然也都見識許多,當然不會急于表態,站定某一方。畢竟他們乃是天子親軍,但能忠勤用事,也沒有太大的必要去刻意迎就某位上將。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到了午后,中官再次來請,李潼便起身離開了駐營。楊思勖、樂高等諸員早已經在營外等候,眼見殿下行出便忙不迭追隨上去。
“今日南省制敕頻傳,唐家親長已經就任右金吾衛將軍…”
樂高個小機靈鬼兒被安排在南衙打聽消息,沿途便向代王殿下匯報今日朝中人事的變動。
唐先擇終于得任右金吾衛,李潼也算在南北衙都有了根腳,這本來是一件該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聽到武三思果然今日便入補政事堂,李潼又實在高興不起來。
“還有,來俊臣就任司刑丞,開始入推案事。”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又是一突。司刑丞只是六品的寺官,不要說跟來俊臣舊任的憲臺中丞,哪怕是較之尋常的監察御史都遠遠不及。
雖然來俊臣于一介黔首直登六品已經是非常躍遷,但跟其人舊年履歷、聲勢與當下所訴變故相比,則就是實實在在的卑用。
這一樁任命,看似是武則天也不愿意讓來俊臣正式推審皇嗣謀反,但李潼自知當然沒有這么簡單。如果他奶奶真的想大事化小,就不會做這么多的的人事調整。
如今把來俊臣授作卑職,無非是熬鷹餓狼而已,要通過來俊臣的羅織之能,一點點深扒出圍聚在皇嗣周圍的那些人事關系,同時又不直接危害到皇嗣。這絕不是什么大事化小的征兆,而是再一次掀起酷吏嚴查的信號。
對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武承嗣這個家伙是真的作,關鍵是作得損人不利己,便宜都讓武三思占了,也真是可笑又可恨!
李潼本來是有的極大的從容,無論朝堂中鬧騰得怎么樣,安心跟在他奶奶身后暗戳戳發展自己的勢力就好。可是武三思拜相卻讓他的處境、乃至于立場也出現了極大的變數。
現在的他,也真的是不能輕松視之,眼下時局中首當其沖的雖然是他四叔一系,可如果武三思真的就記吃不記打、吃相太難看,那也真的需要雄起一把,擼起膀子來干一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