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處事太不公道!既然一同入苑,憑什么出迎貴人都要遺下娘子?”
房間里響起一個少女薄怨聲音:“這一家人真精明,既想讓代王妃出在門內,又不想顯出遠親!娘子你才貌遠勝那幾個近在的娘子,只是大娘子狹計冷落!”
嗔怨聲落下一會兒,才響起另一個語調溫和的聲音:“閣中的娘子,婦功幾樁,哪有什么恃才恃貌的說法?如果沒有親疏的對待,大娘子話事內庭里,要憑什么服眾?”
“不說才貌罷,娘子婦德又遜給哪個?也不是咱們強要攀幸貴人,是他家使人強訪,把娘子從鄉里接出。現在事到臨頭,又怕娘子壓住別家,刻意的冷落。這哪里是親疏有別呀,分明是拿冷暖折辱旁人!”
怨聲又響起來,接著便是一聲悵然的嘆息,溫婉女聲再響起來時,因為語調有些柔弱,上官婉兒聽得不夠真切。
她已經被那琴音加上這主仆對話勾起了興致,心里也已經有了大致的人情勾勒,這會兒不免更加好奇,忍不住更靠近一些。
“…強攀硬結,本來就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情…侍郎記得我家,親戚之間不失關照。往返一遭,回應一份眷顧、得失不是我該深切記掛的…誰又不想幸配良人?但這樣崇貴的人家,侍郎都要小心翼翼的奉承往來,我家本也配不得。婦德也不是口上夸夸,遇事才顯出深淺,既已明知不配還要強求,那也只能賤折本質,失了自重…”
上官婉兒聽得斷斷續續,但大體意思還是能聯想明白,心中略作品味,倒是對房間中那個說話的鄭家娘子略有贊許。
“侍郎殷請卻不得,那是門內的情誼深淺。大娘子處事內庭,她有自己的輕重對待,只要不出是非,郎主都不能輕話。冷暖是各自感受,不當事的時候,不要隨意掛在嘴邊。此行也只是附應人情,不望得失,當面人情,背面各計,本也不需攪在一處,又何苦糾纏是非?”
溫婉女聲講到這里的時候,那忿怨女聲久久不響。
上官婉兒突然感覺膝下有潮意,垂首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為了聽得更真切,身體已經半傾出石亭外,裙角垂入水潭,水流沿此上浸,甚至都浸透了履襪,身旁兩名宮婢抬手虛撐,一副唯恐她失足跌出的模樣,不免啞然失笑。
她本也不是如此失態之人,被琴聲吸引入此,又聽到感興趣的人事議論而留下來,聽完一番言語后,只是對房間中那個鄭家的娘子倍感好奇。退入石亭后一時間也是有些猶豫不定,想要再行入見上一面,又覺有些唐突。
正當上官婉兒猶豫之際,內里門側響起推拉聲,不旋踵,花欄那一側便顯出一個身穿綠色襦裙的雙丫髻少女,指著石亭中幾人驚呼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被人發現后,上官婉兒倒是淡定下來,望著那個丫鬟微笑道:“我們是宮內行走官人,可否請閣中娘子一見?”
那丫鬟還有些驚慌未定,沒來得及傳話,房門前又出現一道倩影,是一個發結百合髻、身穿淺黃色宮式襦裙的少女。
身為女子,上官婉兒不能免俗的下意識望向這現身出來的少女臉龐,一眼望去,呼吸都不免為之一滯。
少女鵝蛋臉型,臉頰略顯圓潤,無施鉛黛,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一種瓷胎一般的白潤,明眸瓊鼻,鼻梁挺翹,紅潤的唇線微微珉起,顯得秀美可愛。
當然,若只是單純的美貌,并不值得上官婉兒凝望良久。禁宮之中最不缺便是姿容上乘的女子,況且單說五官精致俏美,上官婉兒還沒見過有什么女子能夠勝過代王家的唐孺人。
眼前這個少女,美則美矣,但更讓人關注則是那種五官搭配起來、特別眉眼之間流露出來的典雅大氣。
這樣的氣質不該出現在一個花齡少女身上,當然也許是上官婉兒先入為主的緣故,自覺得能夠說出那樣一番話的女子該有一種這樣的大氣莊美。
少女見到站在亭中的上官婉兒幾人,美眸也是微微一張,流露出幾分驚訝,繼而便意識到這么近的距離,主仆兩人閑話怕是已經被聽去,白潤的臉頰泛起一絲羞紅,但很快微微皺起了眉頭,眼神流露出幾分不悅。
上官婉兒本就對這少女好奇,這會兒也是認真端詳,被這樣的眼神一望,竟罕見的生出一絲局促,未語先笑:“途行至此,被娘子琴音吸引,不覺入近。又見此處院墻塌壞,才知宮人用事有失,請娘子不要見怪,稍后即派宮人來修。”
“有勞內官人。”
少女聞言后點了點頭,轉又看了婢女一眼,然后便退回了房間中,而那婢女也轉身退回,并拉起了房門。
上官婉兒被晾在了石亭,又站了片刻,嘴角泛起一絲玩味笑容,轉身吩咐宮婢稍后派人來修理此處院舍,然后才提起了裙擺,小心翼翼退出了這里。
行途中,她還忍不住回望幾次,并微笑著望向隨行宮人問道:“方才所見那位鄭氏娘子如何?”
宮人聞言后低頭思忖,片刻后才有些遲疑道:“婢子覺得,這才是大家娘子該有的姿態。”
“哈?”
上官婉兒聞言后輕笑一聲,片刻后則只用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呢喃道:“口是心非、有情無膽…倒是絕配啊!”
她沿龍鱗渠西行,將要走上石橋回到龍鱗宮,突然身后傳來一個笑語聲:“瑤臺仙子自有踏波的翩然,上官應制今日未著飛羽,才被浮浪浸足?”
上官婉兒聽到這聲音,眉眼陡地一揚,只是轉過身來時,秀眉卻微蹙起來,望向正指著她被溪水浸透的裙擺笑語的代王,作薄嗔道:“凌波而行幾人見?妾這俗質,滾浪拙涉,是擾了殿下悠閑尋仙的清趣?”
李潼聞言后愣了一愣,多日不見,在這里見到上官婉兒是有幾分驚喜,再見她提裙行走有些狼狽,湊上來小拍個馬屁,聽這意思好像是拍到了馬腿上?
見代王有些語竭,上官婉兒嘴角一翹,放下裙擺,避在道左,又問道:“殿下是要入見家人?”
李潼見狀便也走上來,點點頭說道:“衙中弄戲還在勤練,此夜怕是難休,趁日頭還早,先來見上一面。”
待到代王行過,上官婉兒才舉步隨行于后,又微笑道:“殿下如此勤勉,那就讓參禮諸眾安心了,可以拭目以待殿下控鶴登仙的神采。”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垮,嘿笑兩聲,并不多說什么。
上官婉兒察覺到代王步履有些沉重,及至眼眸一轉,更注意到后方楊九腰際革帶下沉幾分,心中不免一嘆。
有時候她真覺得這個代王是個妖孽,見微知著之能實在是遠遠超過了常人的想象。很多別人根本不會在意的細節端倪,他卻能洞見鮮明。
如果不是一直以來對其人其事都保持著很高的關注,上官婉兒簡直都要懷疑代王可能已經在圣皇陛下身邊諸多耳目,能夠深窺心意而不為外人知。
“是了,上官應制知不知魏王入居所在?比鄰長居,轉眼有見,一旦不見,倒是讓人牽掛。”
走上石橋后,見左右人少,李潼又望著上官婉兒問道。左千牛衛并不直接參與值宿,他當然也拿不到神都苑中各家入住的詳情。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嘴角下意識撇了撇,別的不說,代王這口是心非的能力是真的出類拔萃,鬼話張口就來。你兩家在積善坊當街陳甲,早已經是滿城皆知,居然就說得你儂我儂、難分難舍。
“魏王殿下昨日入苑,入居合璧宮,與殿下臨居望春宮東西隔遠,怕要暫忍別情。”
心里吐槽著,上官婉兒口中回答道,并又加了一句:“公主殿下也入居望春宮。”
李潼聞言后略有放心,他被那個升仙太子搞得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到了禮前一日才讓家人入苑,既然跟自家姑姑住在一起,應該問題不大。望春宮,名字倒是聽著挺吉利,把這個“望”字省去那就更吉利了。
不過得知武承嗣入居合璧宮,他心里又不免暗罵一聲,這老王八蛋占他便宜!他新爸爸李弘,早年就是在合璧宮去世,現在被雀占鳩巢了。他倒挺希望他爸在天有靈,晚上能出來收拾一下武承嗣。
行過龍鱗宮將要分別時,上官婉兒又對李潼說道:“不知韋娘子今日是否隨行?久時不見,難免牽掛。殿下今夜若不入宿苑中,那就免不了要叨擾了?”
李潼聞言后點點頭,但望著上官婉兒行遠的背影卻回味這話聽著有點別扭,這娘們兒是不是暗指他是守不住腥的色貓?且不說你們感情好沒好到漏夜長談,為啥我不在你才入?
他的確不是什么坦蕩君子,但也不是全無分寸啊。
韋團兒雖然入在王邸,但還是在籍宮官,他就算要把人睡服,也不會急在這一時三刻啊。起碼也得等到陣營初步穩定住,再認真考慮下究竟要不要繼續跟他奶奶假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