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武攸宜之后,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氣,許多早在預謀的事情都可以著手去做了。
當然,武攸宜雖然離開了西京,但還是留下了多名心腹的家奴,名為幫助河東王,實則還是不放心。
不過就連武攸宜都被弄走了,區區幾個家奴自然不能阻事。李潼安排他們或是守倉,或是入市打聽行情,裝作要遵從武攸宜的囑咐、將這些珍貨逐漸變現。
但實際上,楊麗已經開始著手收購這些園邸周邊的邸業,等到薛懷義的侄子馮昌嗣帶著人手從神都趕來之后,就可以著手搬運了。
少王這里順心了,可西京那些勛貴人家們卻仍揪著一顆心。
這一年雖然還未過半,但對西京這些時流而言,已經可以說是流年不利的。本以為送走武攸宜這個瘟神之后,西京氛圍一定會大大的好轉,卻沒想到留在西京的河東王身上所帶著的麻煩遠比武攸宜要大得多。
他們前腳送走了武攸宜,后腳便幾乎馬不停蹄的趕到王邸門前求見。一則自然是打聽更深一層的訊息,二則也是為了彰顯自己問心無愧。
不過這些人雖然齊刷刷的轉來,李潼倒也沒有門戶大開的全都接見,只是有選擇的接見其中一部分。
畢竟被刺殺、盡管幸免于難,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宴賓客的高興事情,而且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姿態要擺清楚。如果我連見都不愿見你,那你就要仔細想一想,究竟做過什么事情讓我心生懷疑,要不要做一些補救。
今天他在府上接見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名為權楚璋,家中襲爵盧國公。
權姓是一個比較罕見的姓氏,在后世頗為人知有一個明代民間的義士叫權老實。
不過在魏晉南北朝乃至于隋唐時期,權氏還是比較威風的,其家源出天水,乃是隴西豪族之一,五胡時期曾是前秦苻氏麾下重臣,之后順入北魏、南北朝后及至隋唐,雖然不屬于關隴小圈子的核心成員,但也是根深蒂固的一戶人家,甚至開元時期還出現過一位皇帝。
比如李潼今天所見的這個權楚璋,其伯父權懷恩便是這一代的盧國公,同時眼下擔任長安萬年縣令。
權楚璋這個年輕人高大英挺,倒是很有幾分世家風范,今日登門以兩匹駿馬作拜禮,見面拜過之后便一臉笑容的說道:“日前曲江雅集,小民便欲追從大王雅賞風月戲弄,只是大王左右擁從云集,拙才自怯裹足。盡知大王邀集西京少流群徒習演馬球,執轡入前,盼能得受王教。”
李潼聽到這話后只是笑一笑:“西京少流多英勇,熱情難卻,我也正愛戲鬧,湊成游戲,但有同趣,直來即可。”
權楚璋聞言后更是大喜,當即表示之后每天都要陪同大王練習馬球。
不過看到對方滿臉笑容、近乎虛假,李潼也實在是不知該怎么評價,只覺得這些世家子弟虛偽矯飾自成常態,也實在讓人不能交心。
說什么自怯裹足,說到底無非是此前少王前景晦暗、不愿意走的太近罷了。
關隴這些勛貴人家看人下注也不是一時,否則也混不到顯赫國爵。
從少王入京開始,從游的勛貴子弟雖然不少,但要么是如獨孤家這種確定要加深關系的人家,要么就是一些家道中落的落魄子弟。
權氏在關隴勛貴當中雖然不是拔尖,但家長權懷恩四十出頭的年紀擔任京縣縣令,未來再努力一把、很有可能入朝擔任南省六部九寺的官長,乃至于拜相都不是沒有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自然沒必要來燒冷灶。
可是如今狀況又有不同,少王直任司禮少卿,重新翻紅,圣眷仍在,當然也就值得勤作走動了。
李潼在堂上與這個權楚璋閑聊幾句,年輕人畢竟城府不深,幾句話之后已經流露出要循少王的門路,希望能得到蔭授的官職。
他奶奶武則天為了代唐革命,對于關隴勛貴們也是既打且拉,單單李潼所見,就有好幾次大規模的加蔭,蔭授名額因此泛濫。
可是正經的官職又只有那么多,就連武則天自己要任用親信,都不得不加設員外、檢校之類常例之外的官職,所以也真沒多少職位分給這些勛貴子弟們。
所以許多勛貴門戶的子弟雖然得蔭,但往往三十好幾都只能無所事事的在家待選,又不愿加入親勛翊府去勤懇宿衛,遲遲不能解褐任官也是尋常。
比如李潼的門生史思貞,身為國公嫡子,少王出閣開府時,同樣召之即來,也是分享了少王舊年在神都的勢頭,這才能到關中來擔任縣尉。
眼前這個權楚璋,正是年輕氣盛,本身相貌堂堂、談吐也強作莊雅,明顯是對前程有著不小的渴求與規劃。
雖然不如劉幽求舊年一入王邸便陳策平隴那么夸張,但言談之間多涉世務,努力想表達自己的觀點,可見絕不是為了陪伴少王打馬球玩耍。
李潼從不怕人有求于他,閑談幾句后便笑語道:“我服禮經年,府員多散,門下正少用,權郎君如果沒有另謀良處的打算,不妨暫在府下待時而動。”
權楚璋聽到這話,神情略作一滯,而后又連忙笑語道:“大王譽滿兩京,一聲號令,應從云集,難道府下也有乏力可用的困頓?前者員佐雖荒,但既然大王已經重新入事,何不再召回?畢竟用新不如使舊啊!”
李潼聞言后同樣愣了一愣,這小混蛋是看不起自己佐員的職位啊!
“前用諸人姚元崇、韋安石并萬年縣尉徐元固之類,已經各得良選,身領國任,不好再以府事擾之。”
李潼已經挺久沒有當面招攬、受人冷落的體驗,隨口點出幾個人名撐撐場面,當然這其中只有韋安石真正擔任過他的府員,其他幾個只是曾經舉薦過。
這當中尤以姚元崇時位最高,已經擔任兵部夏官郎中,南省郎官已經是官場中的中堅力量,騰飛只在頃刻之間。
“韋安石竟然也曾于大王門下聽用?”
權楚璋聞言后,驚得眼眸張大,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片刻后自覺漏形,忙不迭收斂表情,連連點頭道:“多謝大王肯予拙才寸席容身,卑職一定勤懇于事,不負大王恩用!”
李潼心里本來已經把這個權楚璋打了一個叉,但見他現在神情又如此激動、急切,再加上自己在西京的活動也的確有仰仗權家的地方,有一個權氏子弟在門下行走也能得許多方便。于是便點了點頭,當然日后有什么機會,肯定不會首先關注這個權楚璋。
其實從這個權楚璋的身上,大體也能看出關隴勛貴這一團體沒落的原因,總結起來無非眼高手低、矜傲排外兼不合時宜。
像是李潼列舉幾人,無論眼下的時位還是未來的成就,無疑是姚元崇最高。李潼能夠通過舉薦跟這個名相種子搭上線,偶爾想來都會在心里竊喜。
但這個權楚璋真正注意到的,卻是韋安石這個京兆韋氏子弟曾在王府供事。當然韋安石也是武周后期與中宗時期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但以才器論是絕對比不上姚元崇這個輔佐開元盛世的救時宰相。
姚元崇與徐堅都是南人出身,難入權楚璋這個關隴勛貴子弟的法眼。而關隴勛貴們的排外,也絕不是個別現象。
像是長安城南的通化坊,在貞觀、永徽年間,居住有殷開山、歐陽詢、顏師古等江左舊族,所以被蔑稱作吳兒坊。這些人無不名重一時且聞名于后,但在關隴勛貴們看來,你們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的確,關隴勛貴是有幾佐王業的輝煌,子弟們也享此恩惠。
但體現在這個權楚璋身上,那就是眼高手低,既想求拜少王的門路,又不想被王府卑職限制住前程,或許心里還有些以此為恥,只在聽到韋安石這個關隴后起之秀也曾就任,這才答應下來。
當然也不能說這些人就忘記了父輩的輝煌,只怕每一個人心里都涌動著一股要再造從龍之功的沖動,尋常小事、小功自然也就不放在眼里。
一個國家如果長久的讓這樣的人把持政治資源,如果能長久那就怪了。說武則天政啟開元,在用人方面,開元初期名相中的姚元崇、宋璟、張說等等,幾乎都是武則天提拔起來,而且都非出身關隴。
可是當武周一朝的人才積累消耗完畢之后,開元后期包括天寶年間,對人才的提拔選用就出現了很明顯的疲態。李林甫、楊國忠等人把持權位,更讓高端的人才沒有了前進的空間。
安史之亂后,中樞權威喪失殆盡,一直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黃巢作亂,關隴勛貴們也終究沒能再創輝煌。
對于這一群體,李潼心里是暗持一種否定的態度,當然眼下還有倚重之處,未來也會有所選擇的接納,但是關隴門閥本身已經不足以支撐起一個強大盛世,這也是一個事實。
商討完招募這個權楚璋擔任府員之后,又有門仆來告,言是有一個閭里平民馮延嗣入府求見,且所備禮貨諸多。</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