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南敦化坊附近,鼓聲有如雷動,奔馬嘶鳴、人聲鼎沸,頗有萬馬奔騰的氣勢。
當然,如今的西京城是不可能有過萬的騎兵,但李潼也實在乏甚戎旅經驗,實在很難通過聲音去判斷到底有多少軍眾聚集此處。
但他與武攸宜一同向此奔行,距離敦化坊還有一段路程的時候,視線所及、橫街上已經到處都是奉令向此聚集的騎兵軍眾,寬闊的街面甚至都因此擁堵起來。
身為一個后世來客,老實說李潼是真的沒見過如此數千人馬大量聚集的場面。也不能說絕對,在神都參禮的時候還是見過一些大場面,但是那種禮儀的場合主要還是莊重、肅穆為主,并不能給人一種烽火狼煙的崢嶸感。
眼下策馬行在這騎眾洪流當中,哪怕這些軍眾并不聽從他的號令,也不是什么揚威邊塞的軍事征伐,但李潼仍然忍不住有一股金戈鐵馬的興奮在心頭激蕩,心情很是激動。
不過同行的武攸宜則就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一路揮鞭打馬,但是身上甲具沉重,騎術也是馬馬虎虎,跑得太快,幾次歪歪斜斜,重心失調,險些跌落下馬。李潼看在眼里,心情也是跌宕起伏,末了也只能感慨這家伙命真硬。
“速行、速行!敦化坊官庫若有絲毫閃失,小心你們的狗命!”
險些側翻下馬,武攸宜心里也是驚悸不定,不敢再縱馬飛馳,只是大聲向周遭兵眾們喝令。
一路鬧哄哄的,終于趕到了敦化坊,此際坊門已經大開,內外燈火通明,騎眾們分散在坊墻周邊,另有眾多步卒魚貫涌入坊中。
“官、官庫如何?”
好不容易抵達這里,武攸宜也有些熬不住,整個人伏在馬背上,已經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只是勉強抬起頭來,語氣虛弱的問向趨行上前的兵長。
“官庫沒有遭禍,失火的是北面立政坊一處棚廄,那里囤儲大量草料,火勢一起難救…”
聽到兵長答話,武攸宜一個激靈,整個人又從馬背上挺直了身軀:“什么?為何不早告?蠢、蠢物…啊呀!”
他這姿勢跳動的太猛烈,加上一路狂行至此,力氣已經喪失殆盡,慣性受激,整個人再也穩不住身形,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李潼見到這一幕,已經是忍不住噱意安生,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他終究還是有些舍不得物力,敦化坊官庫近日也收集到幾百萬斤的麻貨,要是一把火燒光了,則就實在有些可惜,所以選擇在臨坊引火弄事,一則弄起來穩妥、人員撤離也方便,二則這對于之后的形勢走向也有利。
畢竟只是為了吸引武攸宜將西京兵力向此調集,只要能達成這一目的,燒不燒官庫其實區別都不大。特別是此夜還有別人暗中助勢,先把武攸宜私庫給燒了,眼下這狀況,較之直接燒官庫還要好一些。可見眾人拾柴火焰高,搞事情還是要靠人多啊。
周遭兵眾圍聚上來,七手八腳扶起了武攸宜,但其人已經完全站立不穩,索性身上甲衣一并接觸,除下甲衣后的武攸宜身形更顯佝僂,特別一身的汗水,整個人仿佛從水里打撈出來,可見敦化坊此處官庫安危與否讓他多么的緊張。
“快去查、快去…敦化坊要查,有無作亂人等?立政坊也要查,誰點的火,哪家起火,速去!”
武攸宜擺手驅令,自己則直接橫躺在了家奴見態從坊中搬出的榻具上,胸膛劇烈的起伏,呼吸聲有如風箱一樣沉重。
“西京此夜真是多事啊!”
李潼也下馬,優哉游哉走過來,當然神情則是一臉的嚴肅緊張:“眼下只盼此夜趕緊過去,天亮之后,大日之下,祟跡難存!”
“是啊,只盼天亮…”
武攸宜語調仍是虛弱,但眼神卻逐漸兇狠起來:“天亮之后,一定要嚴查全城,究竟哪個在作弄詭計,我必殺之!”
李潼抬手拍拍武攸宜肩背幫他順氣,就是你老子我啊,可你就是不知道,這才哪到哪,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你呢。
眾多兵士聚集在此,效率也是極高,立政坊那里很快就查明原因,失火的是靈感寺名下一處產業,主要飼養牛馬馱力,所以積存的草料之類數量眾多,燒起來后鬧出的聲勢也是極大。到現在火勢還沒有撲滅,兵眾們只能在那園業外拆除建筑并灑沙撲火。
一名身材肥大的緇衣僧人被押了上來,神情驚慌無比,撲在地上準備自辯。可現在武攸宜被折騰得滿腔怒火無從發泄,這會兒剛剛回養一些力氣,便盡數發泄在這僧人身上,揮鞭抽打得那僧人滿地打滾。
至于敦化坊這里,倒也更簡單,坊中居戶本就不多,再加上左近兵數充盈,干脆將所有坊民盡數驅逐出來,由西京守卒入內將幾座官倉團團包圍起來。
“河東王你智計不乏,依你所見,此夜究竟是誰弄事?”
發泄過后,武攸宜復又坐了下來,官倉無失讓他心緒大定,也有精神去追究其他。
李潼聞言后則搖頭道:“我入西京本就短時,一直操心曲江集事,自身遭劫都還懵懂,又哪能料知其他。”
“有人懷奸,不希望我與河東王成于當下事務。”
武攸宜目光幽冷,心里不知轉著什么鬼主意。
李潼則抬眼向北面望去,除了此近兩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之外,西京絕大多數區域還沉浸在夜幕中。
長安城實在太大了,憑區區不足萬數的兵力實在很難控制周全,再加上武攸宜這樣一個活寶留守的胡亂調度,使得兵力分配更加漏洞諸多。此刻大量軍眾集結在此,城東又有樂游原這處高地遮擋,想要從容的定亂各處談何容易。
他這里還在思忖著,耳邊又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借著便聽到一個倉皇的聲音:“留守是否在此?東市告警,有賊人于市中弄事,南北市門都受攻鬧,守力不足…”
聽到這告急聲,李潼暗里振臂握拳,并向一直緊跟在他身后的唐靈舒做了一個鬼臉。
至于武攸宜則已經拍膝大罵起來:“究竟多少賊眾潛入西京?此夜還能安生?此處沒有閑力,讓東市那些商賈們各集傭力助捕賊徒,天亮后才有官軍入市殺賊!”
聞聽敦化坊有變,他連自家邸庫被燒都無暇顧及,此刻是一心守住坊中官庫,更沒有心情去保護東市那些商戶。
報信者聞言后,臉色有些難看,待又稍作爭取,換來的則是武攸宜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于是再也不敢強求,只能撥馬轉身、悻悻而去。
不過他這里還沒有行出太遠,北面又有急促的奔馬聲響起。武攸宜聽到這聲音,臉色已經變得異常難看,口中喃喃道:“不會是又有亂…”
他這里話音未落,便又響起那催命的叫嚷聲:“留守大王是否在此?賊人攻破東市北門,轉入橫街攻打春明門并隆慶坊…”
“什么?”
武攸宜聞言后,再也坐不住,直接沖向前方,疾聲道:“賊人去攻隆慶坊,他們是要…”
“賊、賊徒叫喊要殺留守…”
報信者支支吾吾說道,然后又叩請道:“請留守速遣援眾!城北諸坊空虛,實在無力制控賊徒!”
“快、快!增援、增援!速傳劉將軍,率引騎眾回援…”
武攸宜跺腳吼叫,語調倉皇無比,腦海中已無別計,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保住他在隆慶坊的園宅。通濟坊私庫存放的一些賤麻疑似被燒,已經讓他倍感肉疼,如果囤聚珍寶重貨的隆慶坊園業被賊人侵入,那簡直是在戳他的心!
“留守不可!”
李潼一直豎著耳朵在傾聽,未待武攸宜將話說完,已經大聲喝止,同時闊行上前抓住武攸宜兩肩大吼道:“此夜亂情種種、意圖為何?留守難道還看不出!”
“什、什么意圖?隆慶坊、隆慶坊有我園宅啊…”
武攸宜臉色扭曲,說出的話都有幾分變調。
“西京多處同時興亂,可見賊徒蓄謀已久!留守一旦分遣卒力回護家私,如果官倉再生變故,留守罪之大矣!”
李潼神情嚴肅的說道。
“官倉并無變故,起火只是臨坊…不行,隆慶坊園業不容有失!”
“這正是賊徒用心險惡所在啊!留守自思,賊徒蓄謀已久,興亂何處,無人能知。眾目環望之下,留守無顧官庫安危,卻使卒力拱護你的私產,此事一旦奏入神都,圣皇陛下將以何眼看待留守?”
聽到少王勸言,武攸宜只覺得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個人都沉默下來,如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澀聲道:“那隆慶坊,就不能救了?”
該說的話都說了,看著武攸宜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李潼只是故作無奈的長嘆一聲,并懊惱的掩面嘆息道:“此夜大知人力有窮,西京此境自有故情,我與留守俱過客,為人所擾,為人所笑,也是咎由自取。”
“狗賊,狗賊!”
武攸宜抽出佩刀瘋狂的砍向地上,口中忿聲咆哮,地面沙土飛濺,很快就一片狼藉,一如他此刻驚怒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