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武家子的陰狠毒辣,李潼從來不敢小覷。這些家伙面對真正狠辣的人,或許膽怯得令人不恥,但在面對尋常小民時,儼然又是另一幅面孔。
這一點,在歷史上稍后時期的營州契丹之亂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面對契丹亂軍、畏懼不前,殺其河北生民來則是心狠手辣。
眼下雖然轉移矛盾、稍聚人勢,但李潼也不敢篤定武攸宜不敢下令攻殺。而且如果事情真的演變到那一步,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此刻他站在高臺上也是心弦繃緊,只待鼓聲一停,武攸宜還沒來得及有所表態,他便開口大笑起來,并指著武攸宜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視大聲道:“治境如敵國,牧民如待寇,這是留守該有的氣量風采?小王入京以來,所見西京民風淳樸,折節同樂,無有厭時。武將軍尊在西京長,高位積威,才如此疏遠民風人情?”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上頓時滿是羞惱,戟指李潼怒喝道:“河東王還敢作輕率浪言?你未入京時,民戶咸安,無有嘈鬧!入城半日,便集聚任俠,興鬧街市,如此聚集人勢,意欲何為?”
“人勢如潮,聚散尋常,小王忝享眾愛,豈獨西京?舊年神都城里,賓客滿廳堂,出入俱云集,又是什么妖異怪事?留守不恤人意,不牧不教,唯以威嚇恫驚為法,立念已經偏頗,能有中肯之見?”
李潼怕的就是武攸宜不管不顧的下令屠殺,那真的是萬事皆休,但只要對方還心存猶豫、能有對話余地,局勢就還能拉回來。
他往前行一步,指著武攸宜笑語道:“留守問我意欲何為?小王平生三好,愛色藝,愛戲鬧,愛絕韻辭章,兩京群眾俱知,上達天聽,下及坊野,豈能由人輕污?若因士眾集聚便可指稱為亂,圣皇明裁,刑司威立,豈能容我竊活至今?留守若仍心存疑懼,不妨下馬走入人群,若有狂徒暴起輕傷,無須刑司推斷,小王自裁此地!但若無人加害,仍誣稱為亂,何懼與你歸都廷爭!”
武攸宜聞言后便冷笑起來:“孤亦身受國恩厚重,廷推西京留守,亂或不亂,在我一念,豈會與你意氣較量。社稷革命,不是舊年!河東王如果還想仗勢群情庇護便可悠然法外,那是做夢!勸你心存一善,乖乖行出,勿裹挾群眾為你灑血捐命!”
“人間道義,豈在革命與否!圣皇血統延傳及我,今年、舊年,都是一般。留守惜身不仁,指眾為亂,滿街人命,只是意氣?為表此間徒眾清白,我又何懼捐身!”
說話間,他便抬起手來面向彩臺周圍人眾叫喊道:“請諸位散開一徑,容我入前敬拜留守官長,并請官長細覽,此間興聚可是弄亂?”
“大王不可!”
“三郎不要啊…”
聽到李潼這么說,李守禮并周遭勛貴子弟們俱都疾聲勸阻,然而李潼卻回望武攸宜一眼,笑語道:“留守位高,不肯意氣犯險,此間徒眾實無弄亂之實。苦于不能自證,刑將廣及庶民。留守不信坊民篤義能守,我卻仍信國法公正無偏,趨行執禮,又有何懼?”
嘴里說著,他便無顧眾人勸阻,抬腿跳下了高臺,而此時人群也散開了一條通道。
當李潼走入其中時,一名西京坊民神態激動道:“大王真仁士!”
李潼微笑頷,算作回應,然后更闊步行向人群,站在人群外圍向著武攸宜拱手為禮道:“小王事外白身,尚可言用群徒。留守身荷國恩,不以法度方略馭用,便可歸咎旁人?是安是亂,恭待裁決,唯一言有告,寧可清白赴死,絕不蒙冤累眾!”
武攸宜抬手一揮,身后一眾騎士們策馬上前,李潼也無畏懼,更是前行數步,主動配合這些人的圍堵。他們李姓宗王再怎么落架鳳凰不如雞,武攸宜也不敢當街下令殺害他。
“河東王以為,如此便可抹殺竊弄群情的罪實?”
見河東王已經被騎士們圍堵起來,武攸宜嘴角掛著冷笑,翻身下馬扶劍上前,待到李潼身前數尺更有幾分猙獰道:“蟻徒群情若能護你,天下大勢何至于翻轉如今?你喪服新解便走入西京,流連風月,操弄人心,此中諸惡,我必具表細陳,你就安在西京刑獄等待神都決令吧!”
李潼聽到這滿滿惡意的話語,便笑了起來:“所謂色厲內荏,正是足下此態。你不敢將我押系神都,只恐圣皇見我之后,復憐親義。我是圣皇心意恩念的佳孫,自有窺度君心入微的稟賦,讓你們警惕敬畏,所以才要覓機加害,不愿見別個專寵在前。”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嘴角微微一顫,然后才冷笑道:“隨你怎么說,你若能活過此番刑劫,再來自夸能窺意專寵也不遲。”
“這一點信心我還是有的,不妨言在事前。否則足下眼中我是何等癡愚之類,竟肯主動投入羅網?武將軍具表走送之后,且不說我命途如何,你如果還能安在西京留守職上,一命贈你又有何惜!”
武攸宜聞言后,臉色又變了一變:“死禽喙硬,還作狂言!無論后事如何,如今我是直堂上官,你是階下刑囚,且自安慰罷,我是無暇與你閑談。”
說完后,他便往后走去,擺手道:“且將少王收押,并驅散在街徒眾,敢有抗令者,殺!”
此前他還猶豫濫殺一通或會引嚴重后果,可是現在河東王故作聰明的自投羅網,拿下這個關鍵人物,就算再造殺戮,也只會更增少王罪實,自然顧忌大消。而且在他看來,這些西京坊徒們也未必有多少人愿意拋撒性命的追從少王。
“大周國業,崩在足下一言之中。武將軍若不此際殺我,命赴黃泉或還要先行于我。非是危言,只在眼前!”
李潼垂手安立,望著武攸宜背影笑語說道。
武攸宜本來已經打算無論少王說什么,他都不會再聽,可是聽到這話后仍然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繼而側冷視少王。
李潼這會兒手心里也是捏住一把冷汗,臉上卻仍鎮定如常:“偌大天下,不容二三姓氏?足下即便殺我,嗣業不能穩固你家,圣皇舊寵,深刻當年,名號寶雨,眷固此身。今日足下所為,一者涼薄畢露,士心大傷,二者干擾國計,關隴不平,無復再言奪回安西。武氏群英廣立,豈惜足下一人?捉刀之人,必受反殺,勿謂言之不預!”
“豎子還敢嚇我!”
如果說剛才武攸宜停下腳步只是心存幾分好奇,可是在聽少王講完這些后,臉色已經是陡然一變,復又快步行回少王身前,低聲怒吼道。
李潼側開臉避過武攸宜噴涌的唾沫星子,并繼續笑道:“社稷革命,天地變色,人事或不復當初,但能殺我者,不是足下。況足下不妨自問,與我可有勢不兩立之仇?損我一人,益你幾分?不過是抽刀在前,自有人持械于后,身前揮刀,背后遭戮,害我一命,絕你退路!”
講到這里,他又嘆息一聲:“若因血脈為仇,則尊府兒郎幾人,異年能為他人所容?”
武攸宜聽到這里,臉色不免更顯扭曲,因為這恰恰說中了他的一樁心事,他的妻子李氏乃舊年慘遭殺害的霍王李元軌的孫女。如今他因為河東王一家乃是唐家帝宗別枝而殺害,言則杜漸防微,那么未來,這種遭遇會不會降臨到他的兒女們頭上?
而且河東王幾句問,也直入他的肺腑,讓他不能淡然。他只道抓住了少王的把柄,可以將這一家人往死里擺弄,可是就算弄死了這一家人,又能給局勢帶來怎樣顯而易見的轉變?
更重要的是,無論這風險有幾分可能成真,他又有沒有必要去冒這樣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