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敬拜眼前的郭達,李潼心中也頗為驚喜,這應該是他最開始接觸的幾名時流之一,但卻直到現在才算是正式的見了面。
郭達成為千騎旅帥,此事李潼也早已知曉。
千騎是他奶奶武則天寄予厚望的一支北衙精銳力量,除了一部分兵長是從南衙諸衛抽調之外,其兵員主力還是諸戶奴子弟,從一介卑奴被提拔為北衙精銳賁士,忠誠度也都有著極高的保障,旁人很難插手其中。
李潼能夠在千騎正式擴編之前便于其中埋下一枚暗棋,這事想想便覺得開心。不過現在眾目睽睽,他也不方便與郭達接觸太多,只是略作頷首便示意這一隊千騎將士于前方導引。
龍門這個地方,李潼倒是來過不少次,當然不是在這個世界里。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只是難免人物俱非。
龍門景色秀美自不待言,兩山峙立,一水中出,雖然沒有盛夏之際蒼翠疊嶂的壯美,但卻有山勢肅穆、松柏長青、楓葉如火。
伊水清波橫淌,秋風徐緩吹拂,倒映出廣闊的天空與雄壯的山景,實際的山景與水面倒映的虛幻匯此一方,虛實之間,景色變得更加繁復多變,層次深邃而又分明。
雖然時下龍門周邊也多有營擴,特別自北魏以來,此境便以禮佛著稱,山寺閃現于蒼柏之間,佛龕分布在峭壁之上。但這種程度的營造,仍然遠遠比不上后世對自然環境的改變之大,前者守于天地靈秀的趣味,后者則體現人力不怠的偉功,各有千秋。
由于登山的大道已經被禁軍將士們封禁起來,等待明日神皇與百官登山作禮。因此李潼他們一行想要登山,只能乘舟擺渡,到達南側的山腳才能游賞登山。
野渡橫舟,勝覽山水之妙,最能激發人心里的詩興騷情。一群人連舸閑渡,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了這方面來,有人吟詠舊辭,有人琢磨新句,但更多的人還是好奇河東王今日還能否詩情飛揚,再賦佳篇?
此一類的請求,李潼自然不會拒絕,他今日集眾游賞龍門,本也是為的繼續加強在時流認知中的才情形象,讓人在游賞龍門的時候,便忍不住追想少王故篇,江湖雖遠,山川寄情,風流久在,昨日如新。
所以在船過龍門的時候,他已經即興吟詠起來:“鑿山導伊流,中斷若天辟…”
文抄多了,李潼已經沒有身為文賊的那種羞澀,當然遐思也是難免。開篇選擇中唐韋應物的《龍門游眺》,心里則不免想起韋應物那個剛剛被他奶奶武則天干掉的曾祖韋待價。
《舊唐書》有言,自唐以來,氏族之盛,無逾于韋氏。京兆韋氏作為關中門閥世族的代表門戶,歷代才流輩出,且家學涉獵廣泛,而在詩歌領域之中,韋應物可以說是成就最大的一個。
唐詩氣象壯于盛唐,而創作技法臻于完美,則是在中唐。韋應物作為中唐詩人的代表人物,其山水詩也是獨樹一幟,清新自然又富于生趣,后世多以王孟韋柳并稱,更被一些人論贊為五言長城。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年輕時的韋應物,不過一個豪門紈绔,遭逢安史之亂后才開始折節讀書。
如果不考慮其中晚期多述疾苦的詩作,前期的作品倒也頗為吻合李潼眼下的處境與情懷。類似還有王維后期那些佛系禪言,眼下的李潼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
《龍門游眺》作為開篇之作,之后登山漫游,李潼也是處處留詩,另一位中唐詩人,同樣稱作五言長城的劉長卿,他自然也沒有放過,《龍門八詠》統統干了出來。劉長卿與韋應物本就趣類文友,風格相近,詩著并陳,也沒有什么明顯的詫異。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應景雜詩,林林總總足足二三十首,可謂處處撒情,處處留詩。如果再加上同行之眾臨場應教,這一天游賞下來,關于龍門山水詩作便產生了兩百多首。
自有隨行文客將這些詩作抄錄下來,結成一集。而在這詩集中,少王詩作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日后游賞龍門,必有伴手《龍門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成為神都士林風尚之一,山水妙趣,匯此一集,景與詩相得益彰,使人更生神往。
當然這些后續的余韻,眼下還不可見。游賞龍門之后,賓客自歸少王別業繼續歡宴歌樂,李潼卻要返回禁中,等待明日跟隨圣駕同出再歸龍門參禮。
龍門典禮這一天,文物鹵簿畢陳天街,前有南衙諸衛大將軍導引仗從,寬闊的天街上沙堤壓塵,隨著朝陽升起,神皇玉輅率先駛出了端門,武則天身著冠冕,圣駕端坐車中,精神煥發,沒有一絲老態,前后葆羽儀仗足有近千之眾,威儀之重令人心悸。
玉輅剛剛駛上天津橋,聚集在天街兩側的深度民眾們已經在禁軍將領喝令之下迎拜山呼,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幾乎籠罩全城。
一直等到玉輅下了天津橋,皇帝李旦與皇太子李成器的儀駕才從端門出現,雖然也是鹵簿周全,但已經完全沒有了神皇儀駕那種威壯。
李潼等宗王貴屬們停在皇城左掖門外,皇帝儀駕登上天津橋后,才有禮官上前招呼他們加入隊伍之中。等到這些宗親入列,武承嗣為首的宰相們才帶領百官行出,車流分作兩列,沿天街兩側快速向前,趕在天街之前抵達了定鼎門。
定鼎門處同樣鹵簿陳設,群臣于此禮拜數次,神皇與皇帝落車登輦,再受都邑士民敬拜山呼。
李潼也是隨在人群中作拜禮,偶爾抬頭看上一眼,心里評價他奶奶與叔叔的精氣神大不相同。等到再上路時,卻沒有被引回原班,而是直接被宮使引到了前駕副車,直接越過了皇太子李成器。
十多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一些人事常識,李成器望向他這個插隊的堂哥,眼神多有不善。李潼則根本就不搭理他,雖然你有老子我沒有,但我奶奶對我可親多了,再瞪我還讓你老子抽你信不信?
雖然心里噱念難忍,但李潼也是暗自慶幸自己根本就沒打算再繼續留在神都瞎折騰。就事論事的話,他首獻瑞經,直接引出了這一場典禮,有這樣的位次也屬尋常。
可是按照正常的禮章儀軌而言,他那個堂弟李成器才是真正的大唐儲君,結果卻被他插了隊,這會讓他變得更加尷尬。這么出格,事后余韻難免要飽受非議。
之后隊伍繼續前行,途中各種繁禮不能歷數,但也總算趕在了正午時分抵達了龍門西山。西山自有一座規模很大的佛寺,乃是垂拱年間修造,即就是后來的香山寺。
不過眼下這座西山佛寺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既不是香山寺,也不是寶雨寺,而是大靈鷲法王寺。李潼對佛法所知了了,也不知這個寺名有什么豐富含義,對此也不感興趣。
這座佛寺便是今天的主禮場,圣駕至此,自有大德高僧上前呈獻瑞經,武則天端坐法座受經,殿下群臣再作敬拜山呼。
這樣一場不倫不類的典禮,除了場面盛大,其實乏善可陳。典禮持續三日,第一天神皇受經,第二天高僧講經,第三天則是將經書分授天下各名州法剎進行收藏。
龍門禮成之后,群臣再奉神皇圣駕返回皇宮,又于明堂舉行大酺,犒賞群臣。而在這一場大酺中,李潼又是風頭大出,原因是他又升官了,散階驟升三級,被授為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
散階雖然沒有實權,但卻能夠標定品秩,換言之,即便不論本身的爵位,李潼如今也赫然已是紫裝大佬!
四月出閣,七月授散,到了十月,散職已經達到三品,盡管李潼不太在意這些,可是當接到這一份詔令的時候,頭腦也是暈乎乎的,就問還有誰?
不過這股興奮也并沒有持續太久,一想到薛懷義那家伙不過帶領大軍去塞上郊游了一圈,回來便成了二品輔國大將軍,李潼這升官速度似乎也沒啥好得意的。
除此之外,大酺后又公布一樁大事,那就是繼續改元,以下個月也就是十一月,為載初元年正月,十二月為臘月,正式使用周正。同時以武承嗣為首群臣再請上尊號金輪,金輪圣母神皇,時局再次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不過這一切都與李潼無關了,因為在大酺禮日之后,他請求前往乾陵結廬守孝的奏書被正式批準,紫袍還沒熱乎兩天就要脫下來開始服喪。
這件事也讓世道諸眾多有驚奇,雖在情理之中卻大出意料之外。特別朝中有些人已經準備彈劾少王在龍門典禮中亂班悖禮,不宜再主持禮書編修,得知此事后,可謂是閃到了老腰。
對于這些雜言紛爭,李潼并不關心,只是專注于安排離都事宜。
這一次前往乾陵服喪,他不準備帶上太多府員,畢竟就算到了長安,服喪期間也要簡居為主,而且必要的監視是少不了的,身邊有劉幽求這一心腹聽用就足夠了。
這也是他此前為府員們各謀前程的原因之一,人情牽扯未必需要朝夕相對,這些人離府后各自經營,未來服喪結束,也會成為他重回時局的助力之一。
諸多瑣細不談,接下來還有一樁事是要參加他姑姑太平公主的婚禮,這也是李潼準備離都之前最后搞一場文抄驚艷,卻沒想到武家人不給他表現的機會,生生將婚禮拖延到了明年一月,這讓李潼很是不滿,老子回來再收拾你們!
不過話說回來,他姑姑太平公主可謂是他眼下在神都最靠譜的盟友,未來選擇合適的機會重歸時局,肯定也要仰力許多。
李潼本來是想將韋團兒稍作引見托付,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只是通過楊思勖向老太監楊沖將這一層呼應稍作吐露,楊沖人老成精,思謀肯定較韋團兒那個傻白甜縝密得多,彼此若能達成什么呼應,倒能產生不少妙用。
十一月中,故雍王李賢靈柩抵達長安,李潼他們一家也無作停留,拜別神皇、謝恩之后便往西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