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假過去之后,李潼也恢復了正常的朝參上班。
不上班也不行,大監沈君諒加直弘文館,日常都在禁中內館坐案,指望能混個臉熟,伺機謀求復相。少監薛克構除了日常入直待詔于內署,也根本不到外臺來。
更下層的校書、正字之類,或被兩館借調,或者每天游宴于王府中。以至于整個偌大麟臺,平日里只有麟臺丞王紹宗等寥寥幾人坐鎮。
早朝之后,李潼返回麟臺,途徑肅政臺時,所見肅政臺內人聲鼎沸,較之數日前還要熱鬧得多。
“近日政事堂有論,將制忠志稟直科,案舉諸司及兩京在守選人,以充三院里行,分巡諸傍畿雄州,所以選人云聚憲臺,以求進益。”
負責導引的麟臺正字房晉見少王駐足憲臺署外張望,便上前解釋道。
李潼聞言后略一錯愕,先是意識到原來永昌元年下半年的制舉諸科已經開始了,然后再細品這個科目名稱,又在心中一嘆,這分明是他奶奶繼續招募耳目鷹犬的一場考試。
他并不清楚原本歷史上永昌元年有沒有這樣一場制舉科目的考試,但料想之所以作為制舉開場的科目之一,直接原因應該在于酷吏周興的橫死又讓他奶奶心生警惕,迫切要擴充爪牙以達到更大的控制力。
李潼心里自然很清楚,周興之死并不意味著武周時期酷吏政治的結束,無非是少了一個請君入甕的典故而已。至于名氣更大的來俊臣等二代酷吏們,眼下都還沒有上位呢。
周興這個家伙的確該死,但好歹還是科班出身,做事還講點基本的規矩。等到來俊臣等一批酷吏登上歷史舞臺,時人才會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吏手段。
李潼不是沒有想過防患于未然,一如暗殺周興那樣趁著來俊臣還未發跡,提前先搞掉這個家伙。
雖然眼下雙方沒有什么直接的沖突與仇怨,可是來俊臣在一眾酷吏中都是出類拔萃的存在,囂張得無以復加,對南衙的大將軍都敢先砍了再羅織罪名,最瘋狂的時候,甚至要把李武兩家代表人物一網打盡。其人一旦得勢,李潼這樣的身份地位,絕對免不了會成為其人狩獵對象。
不過就算有這想法,眼下也根本沒有實施的可能,他還不知道來俊臣這家伙現在究竟貓在哪里呢。
三院里行雖然不在供奉朝參班列,但行使的職責卻與御史正員沒有什么差別。御史作為言參供奉官,一般任命都要經過政事堂公推,如今只要應舉得第便能直授里行,對于諸選人自然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云集在此也是正常。
有的事真是不禁念叨,他這里還在算計著怎么搞酷吏,卻沒想到酷吏已經將主意打到了他們麟臺這里來。
繞過憲臺官署,返回麟臺,李潼抬眼便見到正有幾人站在直堂門前,看這些人的服色,正是東鄰肅政臺官員們。
李潼還沒有靠近,便聽到有頗為激烈的吵鬧聲,內外眾人專注糾紛,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
他眉頭微皺,舉步上前,行至廊下才終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轉身施禮,堂內爭執聲也停了下來。待到人群分開,李潼才看到與人爭吵的竟是素來端莊儒雅、氣度不凡的麟臺丞王紹宗。
這會兒王紹宗卻沒了什么風度,臉上滿是怒色,更有幾分激動的潮紅。
李潼見狀,也不理會其他人,舉步入堂來到王紹宗面前,微笑道:“何等人事,竟能擾亂王丞風儀?”
見河東王行入進來,王紹宗臉色才稍見和緩,行至少王面前,卻仍有幾分氣結詞窮。
王紹宗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肅政臺官員們當中卻行出一個身材高瘦、穿著深綠官袍的中年人,他走到李潼面前,站在了王紹宗的左邊并拱手道:“卑職新入憲臺,察院監察來子珣,拜見大王。”
聽到其人自陳名號,李潼倒是一愣。他剛才還在念叨不知身在何處的來俊臣,卻沒想到轉頭就見到一個來俊臣的本家。
不過這個來子珣跟來俊臣也就是同姓而已,本身沒啥關系,但并不意味這家伙就是一個弱茬,其人得意時,甚至較之來俊臣還風光幾分。
武周革命時,有數名朝臣因圣眷恩寵而賜姓為武,其中就包括這個來子珣。
拋開這些歷史所知,李潼對這個來子珣也有耳聞,其人長安人士,所以能入東都擔任監察御史,就是多奏隱事,攻訐西京留守多人,此前西京留守格輔元所以被罷相,就與此人關系匪淺。
雖然外界風傳格輔元拜相與自己一家關聯不淺,但李潼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他奶奶的權術調整而已,因此對于格輔元罷相也就沒有多放在心上。
心中略作思忖,李潼只是看了來子珣一眼,轉又望向王紹宗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稟告大王,事由也是簡單。憲臺近日喧噪,訪者幾無立足,直事者更是不勝其擾,想必大王途過也有所見。廨舍實在不足,為匡肅朝綱計,急需再覓閑舍擴用。麟臺此庭長作空置,所以…”
又是那個來子珣搶先發聲說話,未待其人說完,李潼已經聽出來意,視線一轉再回望其人,冷聲道:“我問你了?”
來子珣面色一滯,之后神態便激動起來,張嘴喝道:“卑職以禮敬告,大王怎可…”
李潼身軀后閃,轉眼示意楊思勖:“教教他,什么是禮拜!”
楊思勖聞言上前,抬腿踹在來子珣膝窩,來子珣猝不及防,跪伏在地,兩手撐地還待要掙扎起身,卻被楊思勖上前一把抓住后脖領,額頭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并冷笑道:“舉手作拜,黔首不垂,這是哪里的拜禮?”
來子珣掙扎著說不出話,其他憲臺官員們眼見如此,臉色也是驀地一變,便有人暗退想要外出求援,李潼則頓足喝道:“凡登門狂吠之類,一個不準放過!”
直堂周邊本就頗集麟臺屬眾,對于憲臺前來登門挑釁的行為本有頗有憤慨,此際聽到少王喝令,自然不會客氣,紛紛上前將外奔者拉扯回來,更有甚者更是直接關起了麟臺官廨大門,一副要關門打狗的架勢。
“我是神皇陛下嘉賞直言諫臣,大王怎可作此折辱!”
來子珣死狗一般被按壓在地上,雖然也在極力掙扎,但哪能掙得開楊思勖鐵鑄一般的兩臂。
李潼聽到這話后,更是冷笑起來。他倒不懷疑這話的真假性,只看其人官袍服色就明白,監察御史八品服青,即便承恩借色加授,往往只越一等,可是來子珣卻能穿上六品深綠蛤蟆皮,可見的確是很紅。
不過你紅你的,我紅我的,彼此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老子已經這么紅了,也不去你憲臺溜達,你卻囂張到要來霸占我的辦公室!
李潼懶得搭理這個來子珣,擺手說道:“將這幾員狂妄之徒暫拘偏舍。”
麟臺屬眾們又上前,鬧哄哄的將登門找茬的來子珣等人推進直堂側廊舍。這時候,麟臺丞王紹宗才上前嘆息道:“大監久系館事,薛少監晝夜難見,若非大王今日歸堂,麟臺清靜怕將無存。”
李潼聽到這話后也有幾分頭疼,麟臺所在言則清貴,一個個人五人六的,結果一個靠譜的也沒有,被人欺負上門還要靠他出頭。他此前還噱念自己是個帶不動的豬隊友,現在看來,自己是掉進了豬窩里。
“速速派人將此中事走告大監,王丞等盡快翻查百司儀式諸典籍,詳論憲臺此行悖禮不法,急作表章,我入呈神皇!”
李潼一邊說著一邊走入直堂上席坐下來,并說道:“人所以登門施辱,只在麟臺事輕言慢,此番糾紛若仍落后憲臺入陳,道理如何已不在我。”
王紹宗等人聽到這話后,才突然醒悟過來,連忙點頭應是,然后便在直堂中湊起討論起來。
麟臺這幾個筆桿子也不是廢的,一腔憤慨之情訴在筆端,很快一篇雄文便頓筆而成。李潼拿過來草草一覽,也不細看當中引經據典,只待墨跡陰干,卷起便走,臨走前還不忘吩咐道:“憲臺凡有入訴,不論何人,不準將人帶走!楊執憲也不例外!”
說完后他便匆匆出門,剛剛走出麟臺官署,便見鄰門里楊再思也走出來。見到少王之后,楊再思加快腳步,并發聲叫喊,李潼哪里會等他,抬腿便往西面跑。
楊再思見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待見少王手里抓著紙卷,又是一驚,擺手大喊道:“大王請留步、請留…”
老子才不留呢,跟你們這群職業杠精較量,比得就是腿快嘴快,有本事你追我啊!
李潼腹誹著,腳步更快,不旋踵便沖出了第一橫巷,又怕楊再思抄近路入大內,吩咐楊思勖道:“去則天門觀望,若見楊執憲,言諸事都有商量,讓他去內省政事堂候我!”
楊思勖領命而去,李潼則拿著他那個能夠暢行皇城、禁中的小金龜,進宮之后便著宮門監領他直往明堂西北角的仁壽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