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使前行導引,李潼跟隨在后,繞過西朝堂,行入西上閣附近之后卻又轉入一道曲廊,復行數折,才走入一片規模不小的園苑。
行入此中,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出入大內次數已經不算少,更曾幾次登入西上閣并其西側的觀文殿,卻不知這兩座殿堂之間居然還存在這樣一處園苑。
看來這應該是他奶奶于大內宮城中一處頗為私密的寢殿,由此可知武則天危機感同樣不弱。
中使將河東王引入此處,前方廊殿下便行出女官,當先一人則是許久不見的韋團兒。
韋團兒身穿一件石榴花色的襦裙,鮮紅大艷的披帛映襯得面容更加嬌美,身姿窈窕,發梳高髻,足下尖頭的絲履同樣紋飾鮮艷,仿佛踏花而行。
她從廊階行下,一對妙目遠遠便落在少王身上,疾步趨行,待至近前時,臉上的笑容更加動人,視線上下游弋,認真的端詳著少王,唇舌之間氣息微喘,一時間卻沒開口。
李潼上前一步,搭手輕舉,笑語道:“韋娘子好啊,知娘子提領宮事,別來有見,果然風采繁美之外更增縝密,讓人心生敬重。”
韋團兒聞言后俏臉微紅,素手輕掩抿起的雙唇,片刻后才又嘆息道:“哪有什么縝密可夸,只是陛下恩用,不敢謝辭。風采增益,近世誰及大王。大王清聲標顯,已經不再是舊日苑中的閑貴,氣態清貴,讓故人不敢再靠近滋擾,恐為不遜。”
“春華秋實,并是一枝。拋開身外的雜情,小王仍是故人。跬步積行,不忘來路,淺才拙在人情訪舊,故義冷落,是我待人待事的不周。縱得薄譽,夸不屬實,真是慚愧。”
李潼聽到這話,又作歉然一笑。人內心細致感受,也與際遇息息相關,如今的他在面對韋團兒,已經可以從容應對,不似早前那樣窘迫有加。
“大王自立閱多,妾則禁中困婢,耳目閑在,切念故人故事聊作度日。重逢憶昨,一時恃舊的抱怨,還請大王見諒。”
韋團兒低聲一嘆,之后則側退一步,抬臂指引:“神皇陛下正于寢殿用膳,著令大王入此并食。”
李潼向她微微頷首,然后便舉步向前行去。
韋團兒落后幾尺,疾行跟隨,視線落在少王側臉,才發現少王身材又長高數寸,去年初見尚可平視,如今已經需要微仰。那側臉的棱角也更分明,一如良材美玉逐日打磨后,已經有了璋器的線條,鋒芒外露,更能刺入人心。
李潼趨行登殿,于廊下便聽到歌樂聲,正是他前作眾協的《洛陽女兒行》,入殿跪拜,而后便聽到他奶奶武則天有些慵懶閑逸的聲音:“起來吧,入席用餐。”
李潼謝恩入席,自有宮婢上前由食盒中取出各類餐食擺設在食案上,倒也不是多么夸張的珍饈,無非羊肉鹿炙,魚膾粟羹。
食材或不珍貴,工藝卻是不凡,羊肉煨爛,鹿炙肥美,魚膾薄如蟬翼,羹湯香糯可口。盡管李潼在這場合小心謹慎,但這會兒也是胃口大開,吃得很是盡興。
武則天換下了冠冕,穿著錦繡華美的開襟大裙,坐在上席笑瞇瞇看著默然用餐的孫子,見其吃得香甜,本來已經用過餐了,又覺舌下生津,舉手吩咐人再盛一份暖羹來,淺啜慢飲起來。
“谷精養生,多食長壽。陛下同大王骨血相連,見大王膝前健食,自然也是脾胃大開。”
韋團兒側立神皇座下,見狀后便笑語說道。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眉眼舒展開來,抬手指著這婢女笑道:“可見人終究是要歷事成長,團兒言談入心,已經不再是往年那憨態娘子。”
說著,她又垂首指著李潼笑道:“王是嘉禾結穗的年紀,不同外朝那些筋骨熟成的老物,日日忍饑參朝,不是飼幼良態。往后罷朝,不要急去,歸家來伴你祖母用餐。”
李潼聞言后連忙放下碗筷,出席謝恩。武則天見狀后又擺手讓他回去繼續用餐,自己則又讓人添食,可見真的胃口大開。
李潼抬眼遞給韋團兒一個感謝的眼神,謝她開口給自己攬了一個吃播的活兒。韋團兒瞇著眼對他笑一笑,并作一個流涎的小動作。
連飲兩碗暖羹,武則天胃口是真的滿足了,李潼見狀便也放下了筷子,畢竟這也終究不是可以大塊朵頤的場合,填填肚子也就得了。
待到餐食撤下,香茗漱口,武則天抬手讓退在殿左的內教坊樂人繼續歌樂,并示意李潼更往近席來坐。
她側偎軟枕,曲起的手指敲膝打拍,待到歌樂演過一遍,又指著李潼嘆息笑語:“家長總盼門里少幼才趣可夸,往常則有薄憾。王能勇挺秀出,妙趣閑灑,樂韻驚艷,誰還敢笑我門徒無人?”
李潼傾身半跪恭聲道:“臣不敢長才自標,率性戲作家事尋常,僥幸邀得錯賞。所得只是素辭,聲樂之美,卻賴諸雅賓并助。”
“章辭雅戲,優劣自在本質,不在人言是非。但得妙筆在手,何懼輕狂自夸。嘉賓惠成未竟之功,也是因為王能先有集趣之力。立事則勇進,執筆則稱豪,王能風采彰露,家門也能風光大盛,不需自謙。”
武則天又微笑說道,之后閉著眼欣賞歌樂,片刻后才又開口問道:“何種俏女郎,能勾動少王雅趣大熾?”
聽到這問題,侍側正為神皇敲肩撫背的韋團兒也轉頭望向少王,眸子里同樣深有好奇。
李潼聞言后便連忙回答道:“是京兆一戶唐姓人家女子,祖、父俱事外州,寄在舅門養活,宅居隔壁臨坊。臣閭里巧逢,貪望姿色,又恐物議,矯情作歌…”
武則天聞言后只是點點頭,也沒作細致追問,她也純粹是聞歌好奇才有此一問,只是又說道:“擇暇引入禁中,讓祖母也看看何者女兒,能惹我佳孫色心悸動。”
李潼聞言后便連忙點頭應是。
這也不是武則天今天召孫子來見的主要目的,歌作一遍之后,她抬手屏退樂人,又睜開眼端坐起來望著李潼說道:“我聽說,你姑母將她長息寄在你家?”
“是有這件事,臣也沒有別的才力可施,既然姑母不厭臣拙幼淺薄,臣也只能盡力分勞,將表弟導入良善。”
李潼又連忙說道。
武則天聽到這話,眼神變得有些復雜,沉默片刻后嘆息一聲:“這本也不是你該承擔的事情,但才士難閑,在情在理也不可辭。那個娘子驕態張揚,難得肯與你親近,也算還有幾分明識。她拙長二十余,臨此生變,也是不幸,讓人可憐。家門尚有親徒幫扶,免于孤獨…”
講到這里,她稍作停頓,自御床站立起來,垂首下望少王:“生在此門,家事國事本就不能涇渭分明。你若真只是自稱的拙幼,側身事外,富貴安享,許多事也不必跟你講得太清楚。但我佳孫不是俗才,親長之輩都需你少勇之力扶肋前行,不要辜負了這一番殷望重托。”
李潼聞言,只能免冠再拜,并恭聲說道:“君恩親恩,仰承負荷,一身領受,人所不及。臣不敢作孤僻愚態,銜恩勇行,即便不能當先,必不落人后!”
“好,好!少輩該有這樣的氣象,爭先恐后,我門庭下豈謂無人!哪怕只寸微靈光,自有日月照你。更何況朕的佳孫豈止寸微,能不為世道雅重?”
武則天緩緩行下,拍掌贊喝,并俯身將李潼由地上拉起來,神態間更多激賞。
李潼還是第一次與他奶奶距離這么近,手指下意識顫了一顫,但還是垂手恭立,也忍不住細細打量他奶奶幾眼。
由此近觀,能夠清晰看到武則天鬢發雜白,嘴角眼梢也都難免皮肉松弛,唯兩眼仍是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沒有渾濁老態,令人不敢直視,整個人也因此顯得精神十足。
武則天則抬手輕撫孫子發頂,手指滑下于他眉間輕點,微嘆一聲,然后才露齒一笑,返回御床。
彼此歸席,李潼又陪坐欣賞歌樂片刻,然后才起身告退。
韋團兒引領少王往外走,她步伐有些緩慢,李潼便也不好走得太快。這樣慢悠悠的走出一段距離,韋團兒才幽幽一嘆,轉眸望向少王:“妾也實在好奇,何等顏色,能當大王如此美歌?”
“也只是草野姿容,天真無飾,偶在巧遇罷了。倦鳥啄露,逆旅投棧,趣好恰在,難辨真假。”
韋團兒聽到這話,眉間薄怨暗結,片刻后強笑一聲:“大王言談,總是這樣雅致。偶巧恰在,不知多少人求不能得。妾雖不能得感全部,但跟禁中其他年華空耗者相比,也算幸運,恰在偶巧占了半數。”
李潼聞言后,轉頭看向這濃艷近于妖異的娘子,方待開口,韋團兒腳步卻加快起來,一直疾行待到這園苑出口,她才停了下來,鼻尖已經隱有細汗,一直掩在披帛之下的手掌伸出,露出里面已經攥得皺巴巴的織繡承露囊遞到李潼面前:“物不謂巧,只是無人肯系,大王、大王…”
李潼深吸一口氣,還是抬手接過了那香囊,入手只覺絲囊表面香汗濕潤,再抬頭,韋團兒倉促的擠出一個笑容,然后便轉過身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