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薛懷義之后,李潼便返回端門內的皇城,往麟臺官廨而去。
麟臺官廨位于西朝堂南第四橫街、即就是端門內第一橫街路西。這條橫街上第一座官廨就是令所有朝臣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肅政臺,也是整座皇城中最為活躍所在。
御史就是專門挑刺的官員,官廨又被安排在依傍端門的位置,大概有種官員們只要進入皇城、就會處于被監控狀態的這種感覺。
李潼行過肅政臺官廨門前,也是不自覺的挺直了腰,目不斜視。但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一名青袍官員斜里沖出攔住了他,口氣雖然還算客氣,但卻是質問的意思:“卑職監察里行張從廉,請問前后兩員導從行走,是官出還是府出?”
所謂里行,跟李潼就任的員外差不多,都是編制之外的加員,而里行則專指御史臺的編外成員。這一制度起于貞觀時期,唐太宗以馬周布衣授為監察御史里行,之后逐漸加增,通常里行半員于職員人數。
但是到了武后臨朝時期,以武則天的尿性肯定是要將之發揚光大,而且里行的授任程序又比正式的御史簡單得多,因此諸侍御史里行、監察御史里行大行其道,怕是有幾十上百人之多。
李潼指著身后楊思勖兩人笑語道:“這兩員中官,是官身府用,久在左右,熟悉城闕門令,特作請奏準在道路行走。”
一般的朝臣,哪怕是宰相也不可帶著自家奴仆在皇城辦公。有種例外就是皇帝體恤臣子,特賞奴仆侍用,可以申請門籍通行的權利才能帶進來。
當然這究竟是體恤還是監視,那就見仁見智了,反正一般的臣子是極力推脫這種殊榮。李潼身份特殊,想推脫也推脫不了。
不過也沒有必要推脫,只要楊思勖跟在自己身邊,除了那些南衙軍職之外,他所掌握的武力值就是首屈一指的,誰敢跟他瞪眼,放出楊思勖生撕了你!
盡管少王已經解釋的很明白,那個監察御史里行張從廉還是一絲不茍的將楊思勖兩人門籍出入憑證給抄錄下來,這才告罪一聲退到一旁,似乎是尋有司求證去了。這種端正的工作態度,倒是讓人看著放心。
不過這放心也只限于武則天這一上位者,反正李潼被當街攔住盤查一番,心里是有些不爽的。
但他不爽也得憋著,只是轉頭看看肅政臺那宏大官廨,不免腹誹幾句,或許是肅政臺這官廨還不夠大、容納不了太多人,才限制了他奶奶的發揮,否則按照他奶奶那尿性,組織一個幾萬人監察隊伍都大有可能。
這當然不是李潼惡意猜度,御史臺監察百官,淵源由來已久。大概是武則天覺得肅政臺名氣太大,不太利于打入官員群體內部,干脆又在鸞臺、鳳閣兩機樞之地加設拾遺、補闕的官職,直接貼身監視宰相們,前后加員幾十人之多。就這樣,還不算各官職區別于外朝的內供奉。
不過這一點也無可厚非,歷朝歷代,哪有皇帝不防著百官的,更何況武則天本就是不那么的名正言順。反正李潼覺得,假使有一天他當家做主了,這個傳統也得保持下去,畢竟家業太大,太召人惦記了。
行過肅政臺,便抵達了麟臺官廨。跟肅政臺官門高大、門前還趴著兩尊猙獰的獬豸雕像的威風不同,麟臺官廨從外面看去有些不太起眼,也遠不像肅政臺那么人員充足、門庭喧鬧。
李潼行至官署門前,早有令史下吏趨行迎了上來并躬身行禮道:“大監早有囑令,大王入廨后可直登直堂。”
李潼點點頭便拾階而上,踏入門中迎面所見便是一道高大璧墻,璧墻正面并無涂繪,但是轉過去在背面可了不得了,多有前賢墨寶存留,如虞世南、魏征、顏師古等貞觀名臣,或經典警句、或名言訓語。
李潼骨子里本就有附庸風雅的文人酸氣,當他第一次來到麟臺看到這一面璧墻的時候,腦海里閃過第一個念頭就是砸斷偷走,這要能保存到后世,絕對是國寶級的文物啊,到時候上交給國家,怎么著不能大紅花戴一戴!
麟臺官廨布局,頗有一種鬧中取靜的味道,有修竹幾叢,廡舍環繞,廊下垂柳,蘭芝盆枝,中庭開闊,遠不像李潼所見別的官廨那樣布局擁擠、人聲躁鬧。似乎只要走進了此中,哪怕最粗魯躁鬧的人都自然的浸染上一種儒雅篤靜的氣質。
整座官廨規模不小,當李潼繞過璧墻時,便見諸廊舍中多有下吏趨行到中庭道路兩側,向他這位新入署中的長官拱手為禮,林林總總百數人,一直排列到中廳直堂階前。
這排列的位置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是官職越低,越靠近外圍位置。但是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李潼的朋友李嶠。
李嶠年紀四十出頭,與少王年齡差了小三十歲,彼此倒有幾分忘年交的意思。其人一身緋袍,站在一眾雜色皂袍下吏之前很是顯眼,眼見少王繞過璧墻,便攬臂拱手笑道:“前日待詔內署,憾不能見,今日先立庭前,只待大王入廨。”
李潼見狀便疾行數步,同樣拱手笑語道:“學士久待者,未必是小王。《春江》篇久不能成,小王晝夜俯仰、搜揀雅字,戚戚不能成句,怕要辜負殷望啊!”
李嶠聞言后又作嘆息頓足狀,然后才拉起少王說道:“幸在大王巧入閑署,晝夜催促,還恐華篇不成?”
說話間,他便領著少王往中廳直堂行去,并在途中順便向少王介紹一眾麟臺官屬。
李潼跟在李嶠的身后,一邊頷首回應著官員們的見禮,心里卻想起一樁歷史故事。那就是東晉時期晉元帝司馬睿南遷,因是宗室偏支、名望太弱,不為江東士族看重,因是名滿天下的瑯琊王氏王敦、王導兄弟們趁著一次節日親自給司馬睿牽馬駕車,才讓司馬睿在江東立穩腳跟。
之所以想到這一樁故事,是因為恰與李潼眼前處境有些類似。他雖然是根正苗紅的李唐宗室,但政治上反而更加敏感,驟然被他奶奶安排在麟臺少監這樣清貴的位置上,難免惹人非議。
麟臺這些官員們或許不會像閭里那些選舉閑人們公開譏諷,但也是難免冷落。
這也是官場上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此前他前來麟臺辦理入職手續,就連一號長官沈君諒都對他客氣有加,反倒是那些校書、正字之類的卑職們幾乎一個都沒有見到,這擺明了是不給少王面子。
可是現在有了李嶠親自長立相迎,并與少王一副交情深厚的樣子,頓時便在官廨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李潼已經可以看到不少本來還側身廡舍中的年輕官員們匆匆行出,由此可見李嶠在麟臺還是很有威望和號召力的,甚至比曾經擔任過宰相的麟臺監沈君諒還要更強一些。
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文人墨客本就糾結且矯情,既有孤高的一面,也不乏勢利。沈君諒雖然擔任麟臺監,但無論是在學術上還是文學上,名氣都遠不如李嶠。更重要的是,其人在仕途方面也沒有了什么可望的前景。
唐人評價一個人的政治前途,官品從來不是唯一標準。李嶠出身趙郡李氏,遠不是隋唐之后名望大跌的江東士族可比,四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年富力強,一個政治人物最是充滿機遇的時候。
而且李嶠資歷豐富,久任畿尉,又曾任監察御史監軍出征,歸朝后于禁中待詔多年。原本雖然只是六品的麟臺郎,但攫升只在朝夕之間,像是此前不久便升一級擔任五品著作郎,出掌麟臺下屬的著作局,任誰都能看出前途無量。
本身處境不同,即便是做出不同的行為,落在旁人眼中怕也是不同的感受評價。沈君諒所以禮重少王,在這些小年輕們看來,怕是趨炎附勢、敬畏權貴。李嶠禮遇,或是說明少王真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官場上之輕老敬壯,在這一刻便顯露無疑。人世間許多道理,大體也古今相通。
李潼前世不長不短也混過幾年官場,對這些年輕的校書、正字們的心理把握還算深刻,明白這些人之所以冷落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味的耿介狂狷,更深處還是有一種自大與不忿。
這也沒什么可計較的,你們不了解我,才會誤以為我是只憑顏值和出身混日子,了解的多了才會明白我的才華同樣令人驚艷,一點心結也就解開了。如果還解不開,那就自己憋著。
話雖如此,李潼對這些官場愣頭青們倒也并不過于倨傲,說不定其中就蘊藏著什么干吏、文豪之類的種子選手,比如陳子昂之類的大手子。滿腹華篇,李潼可是很期待能夠跟陳子昂碰撞一點火花出來。
不過當李嶠向他介紹一眾麟臺官員之后,李潼卻沒有聽到陳子昂的名字,一問才知,原來陳子昂早在月前便升官離開麟臺了。
算你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