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自有“天中”之稱,由此所出四通八達,連接海內四方名邑。
這其中,西向連接西京長安的道路是最重要的,兩京之間相隔八百三十五里,單單相連的道路便有數條之多,既有供圣駕往來兩京的御道,也有沿途多設驛、館的驛路,至于民間縣鄉之間那些私路、便道,則就更加的數不勝數。
這其中公私、客貨往來眾多的最主要干道,自然還是要數驛路。沿途旅者眾多,車馬不絕于路,仿佛一條川流不息的生命大動脈。
時入八月,幾場雨落下來雖然帶走了一些夏秋之交的酷熱,但也讓道路變得有些泥濘。大凡行途旅人,不論目的為何,總是各有各的辛苦,遠不及安在家室之中那么舒服愜意。
行途之中突然道路中央傳出一聲驚人悶響,原來是一駕載滿貨品的馬車車輪陷入坑洞中,以至于車軸直接斷裂開,車上的貨品也都灑落在道途中,原來是一捆捆稻草捆扎的藥材。
“瞎了眼的苦命鬼,怎么不看好道路!”
一名青衣幞頭中年人似乎是貨主,眼見藥貨灑落在泥濘的道路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自前方撥馬返回、沖上前來便揮起馬鞭對那個同樣摔倒在地、一身泥漿的車夫一通抽打。
此時道路前后行旅們見到這一幕,反應也都不一而足,有的人幸災樂禍、捧腹大笑,有的人則小心翼翼檢查自己的行李、貨品,更有一些品性猥瑣者則已經沖上來,開始哄搶泥漿中那些藥貨,場面頓時變得混亂無比。
中年貨主眼見貨品被哄搶,神態變得更加氣憤,一邊更加大力的抽打懲罰著犯錯的車夫,一邊暴躁得呵斥其余行仆們趕緊搶回藥貨。
車夫在泥漿中掙扎著,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個泥人,慘叫求饒聲凄厲無比,這時候旁邊便有人看不過去,一個年輕的騎士打馬上前、劈手奪過貨主手中馬鞭,怒聲喝道:“錯事已經發生,正該盡快補救,你這個賈客真是兇惡,難道還要把人當街打死?”
“我教訓自家犯錯奴仆,你這閑人…”
貨主正心疼并氣惱,抬手便要指罵多管閑事的年輕人,轉念卻見年輕人反手扣住佩劍,且已經抽出一截寒芒閃爍的劍鋒,臉色變了一變,后退幾步招來幾名健仆拱從左右,膽氣才又壯了起來,指著年輕人怒聲道:“這賤奴毀我一車良貨,死不足惜!奉勸足下,閑事少問!”
敢行商野途者,哪個也不是善類,這貨主前后幾車的貨品,隨從者不少,已經有奴仆持著鐵杖上前,只是畏懼年輕人腰間利刃才沒有上前。
年輕人見這架勢,一時間也有些踟躕,尤其在見到貨主有恃無恐還待懲戒犯錯奴仆,半是羞惱、半是可憐,猶豫片刻后開口喝道:“你懲戒罪奴,外人莫問。但我既然開了口,不可沒交代,反正你是要將這奴仆打殺,索性賣給我!”
貨主聞言后更冷笑起來:“還是一個尚義好生的義士,你要多管閑事,好得很,這賤奴往常半匹細絹不值,但今日毀我一車重貨,你要救他一命,也要把這罪過應下來。五十匹絹,拿得出,你將人引走,拿不出,記住道途閑事莫問,自己滾開!”
此時驛路上聚集起不少的看客,聽到這番對話,反應也都不一而足,有的指罵那貨主貪婪殘忍,有的則勸年輕人不要強出頭,更有此前參與哄搶者眼見這一幕,主動將藥貨還回來,勸那貨主留一線余地。
“劉長史,咱們要不要…”
圍觀諸眾中,有十數名精壯騎士勒馬于人群外圍,其中一名騎士轉頭請示中間身穿灰色圓領袍的劉幽求。
“不必,大事要緊。”
劉幽求聞言后便擺擺手,視線則在圍觀人眾身上觀察一番,然后才又將手一招:“繼續上路吧,已經行過數個驛館,俱都不見周興。狗賊卻仍能應時入驛,可知必有藏匿的手段,還是要盡快將他揪出來!”
之后一行人便繼續上路,而驛路上的事故卻仍然沒有解決,貨主咬死了不肯松口,管閑事的年輕人雖然鮮衣怒馬且有三五隨從,但一時間也拿不出這么多的財貨,沉吟半晌,他翻身下馬,一拍自己那神駿的驄馬坐騎,說道:“此馬直價五十金有余,以此易奴,你若不肯,今日算我受個教訓。來年野途再遇,你只盼自己仍有人多勢眾,否則…”
話講到這里,語氣已經非常的不善,貨主聞言后,臉色也變了一變,再見年輕人坐騎乃是毛色漂亮、體態神駿的連錢驄馬,一時間也是心生貪念,便笑道:“如此,那就多謝義士惠我。”
圍觀諸眾看到這里,一時間也是群情涌動,原本一開始還有人取笑年輕人不自量力的多管閑事,待見他竟然連如此名馬都舍得送出,只為解救道途相見一個不起眼的奴仆,自是對其刮目相看。
唐人世風本就勇健尚義,在場眾人夸贊年輕人高義之外,對于貨主的貪婪殘忍也都分外的不恥。這會兒人群中便有人叫喊道:“人間血氣,豈在一人!義士無需折馬,咱們在場人眾敢捐半端一錢,也能湊足這奸商貨錢!”
那人可不只是說漂亮話,喊話的同時越眾而出,行囊中掏出數百枚扎成一束的開元通寶,直接摔在貨主腳前的泥地中,怒聲喝道:“點收!”
說完之后,他更頭也不回的離開此處。有了這一個人作為表率,周遭圍觀者紛紛做出響應,或錢或絹,很快便在貨主面前聚成一小堆。
所謂眾怨難犯,那貨主雖然人多勢眾,但當此要道上,往來者絡繹不絕,人人怨望向他,也讓他驚悸不已,連連拱手作揖:“夠了、夠了…”
一件事情到此已是圓滿解決,那個年輕人臉色變幻不定,突然振臂大喊道:“請群義留步,容薛某報還!”
喊話間,他轉過頭去,望著駿馬一臉不忍,但還是咬牙揮臂,抽出劍來斬在馬頸,一匹駿馬就這樣哀號倒地。
年輕人轉望向驚愕眾人,神情雖有幾分悲傷,但很快又振奮起來,面向眾人微笑道:“良駒雖難得,我獨好公義!道途殺馬、犒請群義,也請捐輸財貨、行善助義之類飽餐此途!”
眾人見年輕人如此,更是哄然叫好。而那貨主見狀,神情更是驚慌,根本不敢收取攤在一地的財貨,驅趕自家奴仆駕駛著貨車趕緊上路,至于那個被他鞭打重傷的車夫,自然也被遺留在了原地。
年輕人讓自家隨從將馬尸搬抬到道左草叢,引渠水沖刷干凈。同時也有人將那名被眾人營救下來的車夫搬到溪流旁,當其人身上那些泥漿血水被沖洗干凈后,更露出一具瘦骨嶙峋的身體,鞭痕羅列,血肉翻轉,望上去很是凄慘。
“在下略通岐黃,行囊恰有金瘡藥物,盼能稍盡人事。”
人群中一駕馬車上又走出一個身穿布袍的清瘦中年人,如果劉幽求等人還留在這里,一定能認出來這正是他們離開神都后一路追蹤卻不見蹤跡的周興。
周興一身布衣的尋常行旅裝扮,眉眼之間雖然仍有一股盤桓不散的陰鷙,但當他排開眾人,耐心為傷者診治的時候,誰也不會猜到這個望似尋常行人正是令天下人都咬牙切齒的周興!
周興本就積年的刑徒,怎樣凄慘之人也都見過,由他出手很快便將傷者傷勢給處理一番,又獲得周遭圍觀者一通喝彩。
這時候,年輕人也主持分割馬肉并眾人捐輸財貨返回完畢,轉過頭來又對周興連連道謝,想要支付診金,周興自然不會收取。
“少年仗義行途,讓觀者欽佩。只是你這奴仆仍需細養,不可再受顛簸勞累。我行裝尚有閑車一駕,不妨同行一程,到了前方邸店,再作計較?”
周興望著年輕人,也是一臉的欣賞,并主動邀請他同行。
年輕人聞言后便點點頭,他隨從也有騎馬或騾駒,也實在不適合運輸傷者。
“在下蜀中成都人士,楊門諱顯宗,未知足下高第?”
再次上路時,年輕人與周興共乘一車,并主動自我介紹。
周興聞言后只是捻須微笑道:“區區不過高門一走吏,不足掛齒。楊郎奔行在途,歸鄉還是游離?”
年輕人楊顯宗對主動幫他的周興印象很好,聞言后也不隱瞞,便笑道:“在下只是門中一厭兒,親長敦促欲作舉業,東行神都,游居幾月也無起色。恰聞朝中有一大兇走出帝宅,世道多有尚義徒眾要追逐殺之,左右無事,并襄盛舉。”
周興聽到這話后,神色就變得有些不自然,開口問道:“楊郎言中所謂大兇,不只是…”
“原秋官侍郎周興,如今見厭斥出,此賊血啖人命以求榮,作惡無算,正當趁時殺之!暴惡者,天厭之,其人尚未離都,驛途行止已經泄露于坊野,神都市肆更有人明價數百金求其首級…”
年輕人侃侃而談,渾然不知正主就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