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內,官職三遷。因為事關自身,李潼對武則天的用人策略感觸更加深刻。
盡管他自己也很明白他奶奶用心如何,無非將自己豎作一個標榜,用以向世人宣告一些東西。經過這么來回的折騰,哪怕再怎么遲鈍、對時局世道并不敏感的人,想必也已經對他的事跡耳熟能詳。
就算李潼對這些官職本身并不上心,且本身一直有著很強烈的自己當家做主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官途勇進所帶來的際遇變化的確是讓人很沉醉。
他不過僅僅只是一個閑散的宗王而已,一日之內變得炙手可熱,由原本的門可羅雀變得門庭若市。如果自己內心稍微失于把持,必然要對他奶奶強權舞弄的手段俯首帖耳,心悅誠服。
司膳少卿與麟臺少監雖然同為從四品上的官階,但彼此之間意義卻并不相同,一個是管廚房的,一個是管書房的。所謂校理文籍,緝宣大典,惟國所重,非才勿居,既清貴又顯要,一旦任此,必然廣受士林矚目。
像是初唐大手子陳子昂,雖然在682年中了進士,但之后仍然是白身守選,像是李潼府中的小倒霉蛋劉幽求一樣,落魄難免。當然陳子昂本身便是四川大土豪,家境優渥,倒是不必像劉幽求那樣寒酸的用兩壇咸菜給上司送禮,但政治上沒啥前景可言。
一直等到高宗去世,陳子昂一篇《諫靈駕入京書》,上書勸阻高宗靈駕回返西京,以洛陽作為新的帝宅,由此才獲得武則天的關注與欣賞,授為麟臺正字。
校書、正字等官職,已經是官員解褐首選清任,由此可以想見李潼區區十六歲的年紀便被除授麟臺員外少監的驚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中使前來通知這個消息之后,整個王府歡慶氛圍頓時再攀上一個新的熱度,劉幽求等府佐們更是興奮得無以復加。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這些府佐本身也的確是因為落魄而不得不委身王府任事,此前真是做夢也想象不到少王竟會有今日的風光。
別的不說,少王成為麟臺官長之后,所掌握的話語權自然也是激增,他們能夠側身于王府供事,于自身資歷便是濃厚一筆,日后無論是為官做事又或與人交際,都能大收裨益。
與此同時,前來王府祝賀的人數也是激增,盡管宵禁早已經開始,但登門來訪者仍是絡繹不絕。
尋常坊民婚喪嫁娶都可以申請臨時開啟坊門,如今少王高授四品清要,坊門大開供賓客出入都是應有之義。畢竟新郎官兒只要是個男人,都有機會去做,但能夠拜授高官者卻非人人都有的幸運。
此前少王以司膳少卿歸府,前來迎接的還僅僅只是合宮縣丞蕭至忠,中使入邸未久,合宮縣令李敬一便親自登門來祝賀。
李敬一出身趙郡李氏,又是官宦名門,對于這樣重量級的賓客,李潼也是不敢怠慢,親自出門相迎,見面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客氣寒暄。
“卑職沉迷案牘廨事,一直未能撥冗來拜,實在是失禮。”
對于李敬一的告罪,李潼自然也不會深作追究,聞言后只是笑語道:“小王久居皇苑,入坊后便能幸在府君治下。若非府君忠勤王事,善治民生,府邸幾能得于清逸?仁力已經在享,受惠日久,怎可再以私情勞擾。”
聽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臉色微微變化,少王一日之內驟顯至斯,常情以論,他本以為對方多多少少應該會有一些恃寵生驕的傲慢,倒沒想到少王如此的謙和知禮,更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淡定。
李敬一出身名門顯宦的家庭,對于一些幸進之類,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瞧不上眼,特別少王的情況要更加復雜一些。今天之所以登門,除了顧及禮數周全之外,也是因為心里對少王存有幾分好奇。
原本他是打算如果少王真的驕橫傲慢,他露個面、不留人情禮數的把柄也就夠了,不必牽涉太深。可是這第一次見面讓他對少王頗生好感,于是便決定留下來再作一番更細致觀察。
此時王府門前因賀客太多而顯得有些混亂,劉幽求等府佐們雖然也在竭力控制局面,不斷將賓客們引入府中,但門庭驟然變得熱鬧起來,他們也實在少于處理這些情況的經驗,難免就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特別少王拜授麟臺少監的消息還只在上層官員群體之間流傳,所以今日登門的主要還是一些官宦人家子弟。要作這些人情交際,可不僅僅只是笑臉相迎那么簡單,他們各自的門第家世包括本身爵散官位都需要考慮到。
可是此一類人情世故的經驗,劉幽求他們這些人又哪里知曉。包括史思貞這個官二代在內,其父雖然官居司仆卿,但是胡人門庭少與士流往來,對此也是陌生的很。
往常門庭冷落,府事不多,對于這方面的要求也并不高。可是誰又能想到,短短一天時間里,少王就極速躥紅,從一個閑散宗王直接成為都邑之內的當紅炸子雞,完全沒有給這些府佐們留下適應并成長的時間。
所以盡管劉幽求等人也是忙得一腦門子汗,但也仍然難免忙中出錯。當然就算是有一些錯漏,眼下這種情況誰也不會借題發揮,直接在王府中吵鬧起來,但局面這么混亂,總歸還是有些不好看。
李潼將李敬一迎入王府正堂之后,轉頭又有府員通告言是南衙大將軍泉獻誠家人登門,他又向李敬一稍作告罪,轉頭吩咐桓彥范前往相迎。
李敬一坐在堂中,跟先到的幾名權貴賓客閑聊幾句,心里則在小作權衡,過了片刻后,他便抬手招招喚來自家隨行的門仆,耳語吩咐道:“速速歸家,將七郎引入王府。”
門仆聞言后便領命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便引著一名相貌周正、身穿白色紗袍的年輕人行入王府。
“阿耶有什么吩咐?”
年輕人名為李思年,乃是李敬一的次子,登入王府之后先向在場賓客稍作致禮,待到退至李敬一席畔后才又低語請示。
李敬一抬手示意兒子站在自己身后,等到少王歸席之后,他便移席而就、笑著指了指兒子并對少王說道:“大王府員簡少,雖然得于日常清趣,但是譽望秀穎,仰慕之眾難免云集府中,人情勤來,非是奪趣。此小兒去年曾為拜洛齋郎,雖無才器可夸,但迎送勤勞,可作驅用,不知大王可愿將這劣才笑納府中?”
李潼聽到這話,難免驚喜,席中對李敬一拱手為揖并笑道:“往常只知清簡自守,人情事務多有生疏。此前還能矯飾篤靜守趣,一旦世道熾情加我,門疾積陋便畢露無遺。府君不因門事疏忽輕我,更薦才郎入為肱骨,小王實在感激,情急惶恐,難擬謝言,虛席以待,盼與俊才同美。”
聽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也是頗感滿意,抬手指著兒子不乏嚴肅道:“還不快來拜見府主,大王雅量包涵,肯賜你一事自立。日后一定要謹慎感恩,以勤補拙,勿使你父顏面損失于你的拙劣陋才中!”
“在、在下…卑職、卑職拜見大王!多謝大王能容不才,卑職一定入侍勤懇,為府事捐以絲毫之用。”
年輕人李思文連忙上前下拜,言行舉止都很有一種教養良好的熟稔。
席中其他賓客見狀后也都紛紛起身上前道賀,一時間內外喧嘩的窘迫都被驅走許多。其他在場的賓客未嘗沒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李敬一已經先做了,他們若再效顰,又擔心會被看輕,心情不乏糾結。
“既然已經入府,速速下堂禮賓待客。”
李敬一對兒子也不客氣,待到拜禮完成,便擺擺手將兒子驅趕下堂去做門童。
有了李思文這個耳濡目染、長于世故的官宦子弟加入接待,王府內外喧嘩的混亂便很快得以收斂,賓客們出出入入很快就變得有條理起來。
倒也不是說這個官二代能力就比劉幽求等人高多少,主要還是家教的熏陶,經多見多,處理這種人情世故的往來自然不在話下。
眼見賓客滿堂,井然有序,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權勢動人,這一整天下來,際遇轉變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以前的他想要跟人說上兩句話,都得看人心情好不好,可僅僅只是因為討得他奶奶歡心,整個世道在他面前都沒有了此前那種矜貴傲慢,對他極盡迎合,近乎投懷送抱。
昨夜宰相韋方質才剛剛跟他說完要舉薦一名同宗子弟入府供事,今天晚上更有同樣宰相門庭的李敬一更是親自將兒郎送入王府。
只要他能寵眷不失,類似的現象日后肯定會陸續有來,跟早年身在禁中、苦于無人對話的際遇更是云泥之判!
因為明早還要隨班入朝、領取敕命,等到送走李敬一等幾個重要賓客后,李潼也就返回王邸準備入睡。不過他剛剛回到王邸,田大生卻又來夜訪并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