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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受命趕到玄武門南陶光園的時候,太平公主儀駕隊伍已經在進行整裝。
人群中上官婉兒見到公主的乳母張夫人正立在廊前喝令宮人們搬抬裝載器物,便匆匆行上前去,斂裙為禮并微笑道:“多日不見,阿姨更顯福態,公主殿下可在舍中?妾奉神皇陛下命,隨儀奉送公主歸坊。”
張氏夫人看到上官婉兒,神情略顯尷尬并疏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公主殿下還在安撫小郎,請上官才人廊外暫候。”
說罷,張夫人便匆匆往內廳行去。上官婉兒也并不在廊下干站著,轉眸見到手捧宮冊的女官,便行上前去接過宮冊匆匆一覽,而后便行入庭前開始清點將要跟隨公主出宮的宮人并物品。
內廳中,太平公主身穿一件素色衫裙,粉黛不施,素面清瘦,只一對眼眸更凸顯出來,卻也沒有多少神采,幽深內斂。
她環抱著襁褓中的幼子,并彎下腰去耐心勸撫正在嘟著嘴巴鬧別扭的長子薛崇訓:“阿郎不要傷心,咱們今天是要歸家,這里雖然風景好,但終究不是咱們的家苑…”
正在這時候,乳母張夫人行入,并匯報上官婉兒廊外候見。
聽到上官婉兒的名字,太平公主眸中閃過一絲厭色,將懷中小兒遞給宮人,并行至窗前冷笑道:“那賤人還敢近我?若非她巧言詐我入宮,家門何至于…”
講到這里,她已經是滿臉恨色,眼眶都微微泛紅。
張夫人見狀,上前輕撫公主后背:“傷情難免傷身,情勢已經到了這一步,殿下更該為郎君、娘子們愛惜自身。那賤婢終究是奉御行走,常侍左右,公主既然厭她,不見就是了,實在沒有必要逆氣傷懷。”
說著,她又輕退幾步,拉著少年薛崇訓的手臂笑語道:“阿郎且隨妾來,看一看你的珍愛玩物有沒有遺漏下來?咱們久不歸家,你就不掛念你留在府中的那些器物?”
垂髫小童不知憂愁滋味,聽到張夫人這么說,薛崇訓很快就忘了將離的憂愁,掰著手指頭細數自己的玩具,并抬腿沖出廳室要親自檢查一番才放心。
張夫人隨后也行出,見到上官婉兒已經在清點人事,本來已經不打算在上前說話,但想了想之后還是舉步上前笑道:“出入喧擾,小郎正在哭鬧,公主殿下實在沒有閑暇召見,還請才人體諒。”
上官婉兒聞言后只是微笑頷首,道是不妨。
正在這時候,納言武承嗣也趕來此處,身后還跟著三十多名強壯宦者并幾架高大華美的軒車。
上官婉兒上前見禮,武承嗣心不在焉的應付過去,然后便快步行入廳中,過不多久,廳內便響起激烈的吵鬧聲,然后武承嗣便訕訕退出,臉色也有幾分羞紅。
他在廊下停立未久,招手喚來上官婉兒,叮囑道:“傷物傷心,人情難免,有勞上官才人隨從安頓,我自儀駕之前引眾導行。”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太平公主出行儀駕才收拾停當,公主也在宮婢們環擁之下登上軒車,隊伍才出發向玄武門行去。
行出玄武門之際,武承嗣早已經率眾等候在此,身后百數名百騎精銳騎士,眼見公主儀駕行出宮門,便策馬列隊而行,導引凈街。
出宮時間已經不早,當隊伍行至皇宮東城宣仁門之際,街道上已經響起了街鼓聲。
靠近宣德門的清化坊與立德坊恰是洛水北岸最繁華的坊區,此時坊門前難免聚集著眾多排隊入坊的坊民,使得街面也變得擁擠不堪。
“速速凈街,勿阻公主殿下行途!”
武承嗣一聲令下,前方百騎軍士們便打馬沖出,揮舞著馬鞭并木杖驅散擁堵在街上的行人,行人們都被驅趕到道路兩側,聽到街鼓聲越來越急促,許多被驅趕到街道西側不能從速入坊的行人們都焦躁不已,只能盼著貴人行駕趕緊通過。
“難怪人言權勢動人,生死喜悲只在一瞬啊!”
行途中,太平公主看到前方導引的武承嗣前呼后擁的威風陣勢,坐在軒車中忍不住對同在車中的乳母張夫人嘆息道。
“也只是得趁公主殿下行儀借威而已,神皇陛下圣眷…”
張夫人隨口回答,轉見太平公主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又長嘆一聲道:“生者終需專顧眼前,公主殿下還是不可傷情孤僻啊!如武納言之類,十數年前又是什么樣的處境?怕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的風光!郎主雖然命數虛薄,但遺下的兒女終究還要公主看顧。既然圣眷不減,又有愧情,殿下你又何必…”
“愧情?她若真有情,又怎么會…我能貪享的也只是一個婦人之身,無害于她,讓她能倫情自賞罷了。”
太平公主講到這里,眸中又是淚花閃爍,并將頭顱靠在張夫人肩際,隱作啜泣:“阿姨說得對,我不似她,人情絕無,稱孤喜寡!為了身前的兒女,不該悲傷沉迷!萬物都來欺我笑我,終究還需自身要強,才能不讓人由頭到尾看個笑話!”
口中喃喃細語,她眼神卻逐漸變得銳利起來,悲戚柔弱的外表下已經有熾烈在醞釀。
太平公主舊邸位于天街西側的觀德坊,神皇因恐公主睹舊傷情,于永昌元年特旨于天津橋東南側尚善坊、省內仆局官署并擴地為公主再建新邸。此番公主出宮,正要入住新邸。
行過皇城東街,儀駕轉至皇城南側端門前,再過天津橋便到了尚善坊。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天街上自然行人絕無,但在尚善坊西坊門前,早有府寺官員并永昌縣令等立此等候。
眼見當前而行的納言武承嗣,官員們俱都趨行迎上前來,武承嗣停下來與官員們稍作寒暄,但太平公主車駕卻徑直行入坊內,沒有絲毫停頓。
當武承嗣應付過這些迎接的官員,再次趕往公主新邸時,公主儀駕早已入邸。當他行過前堂準備再往中堂行去時,卻被公主乳母張夫人當面攔住:“公主殿下著令老妾多謝相公禮送歸邸,門無長丁,不便待客,更慮相公堂事忙碌,天色已晚,便不遠送了。”
聽到這老婦直言逐客,武承嗣羞惱頓生,默然片刻才又哼道:“因奉神皇陛下所命,不勞道謝。既然公主已經歸邸安居,那也就不再叨擾。”
說完后,他便轉身離去,只是行出幾步又頓足回首說道:“坊中自有親戚門戶并居,邸中若起居有缺,直往告知即可。”
張夫人目送武承嗣離開,心中卻是不免一嘆,入居禁中這段時間,她也聽風傳、言是神皇不愿公主久寡,想要將公主再配武承嗣。
拋開其他,張夫人倒是覺得這也未嘗不好,雖然單從人物風貌而論,武承嗣是拍馬也難及前駙馬薛紹。但其人畢竟深得神皇恩寵,且又身居高位,若能并為一家,公主自然也能無憂日后。
但她也心知這對公主而言實在是很難接受的安排,公主本就性格剛強,如今更因家門禍變得有些孤僻倔強,更加不會接受。
一路行回中堂,張夫人卻見到公主正在堂中接待上官婉兒,神態和顏悅色,并無此前那種不屑言之的厭惡。她略有錯愕,但還是不動聲色的上前匯報武承嗣已經離開,而后便告退安排各種入居事宜。
“身下兒女糾纏,我本就沒有什么可作閨閣秘話的朋友。唯與才人面熟耳順,入居禁中這幾個月,才人卻少來訪問,實在讓人傷心。”
太平公主拉著上官婉兒的手并坐在席,口氣親近中又帶著幾分嗔怨:“如今歸居外坊,門庭更是冷清,盼望才人能夠愛惜故情,常來游走,不要讓我席上常缺嘉賓。”
“妾也盼望能夠常與公主殿下相伴,閑時難偷,又恐不能雅情常占、愉悅主人,久來見厭。”
上官婉兒微笑應答,心中則有幾分別扭,她與太平公主年齡相近,因為神皇遣用而常有接觸,但也僅僅只是相熟而已。
彼此身位相差懸殊,小意逢迎只求一個不忤當面。即便有什么微薄情面,怕也折耗在年前召請入宮的舊事中。
即便太平公主對她有什么遷怒波及,上官婉兒也不敢口含怨言,申辯有無道理。此夜非凡的熱情,倒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盡管太平公主熱情留客,但上官婉兒還是不敢逾制逗留宮外,眼見天色漸晚,固辭離開。
待到上官婉兒行出,太平公主臉上笑容便蕩然無存,問過兒女俱都睡下之后,她便望著燭影枯坐出神。
張夫人心中疑惑公主何以對武承嗣那么冷漠,又對上官婉兒流露親近,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承嗣其人,仗勢幸徒罷了。他有圣眷可恃,我又不弱于他,不必假于辭色、委屈自己。更何況,他是武姓子,我是李家女,終究不是一家。上官雖是刑家余孽,但卻常在陛前行走,自有片言之力可以借我。未來家事都需自主,難免要借用群力。”
此前身在禁中,愁緒滿懷,她也沒有心情梳理人情事務。可是隨著入坊來到這個陌生的新環境,感受就變得深刻起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性無憂的小娘子,諸事都要簡列在懷,深思熟慮,才會對上官婉兒有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
稍作停頓,她又沉聲說道:“阿姨還記不記得去年內教坊所見二兄幾個遺孤,原來那三個小兒早就出閣。上官幾次言有淺涉,這刑婦對我幾個侄子倒有幾分非凡牽掛。稍后阿姨坊野小作打聽,若能恭謹自守,可以傳告他們來走訪結誼。那個三郎守、守義,倒是才貌不凡,讓人印象深刻,堪與我家孩兒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