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人,有非常狗血。
當從鄭金那里聽完剛剛打聽到有關閣中少女訊息之后,李潼心情頓時變得歡暢起來。當然不是因為幸災樂禍,他雖然偶有這種低級趣味,但這會兒的高興是很正經的。
鄭金打聽到,楊家確是走失一個投靠他家的遠親小娘子,倒不是楊執柔本家,而是他堂弟名為楊居仁,并且已經報官,卻久尋不見。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遠親人家的身份。楊居仁有個妹妹,嫁給了京兆唐姓人家。這一個唐姓人家雖然也不乏產業,但跟堂堂弘農楊氏相比,門第自是大大的不及。
舊年楊居仁簡居鄉里,彼此間親誼還算能維持,但是隨著來到神都并投靠堂兄楊執柔、得其提攜之后,楊居仁一家便有些不太看得起這一門姻親,特別隨著幾年前楊居仁妹妹病逝之后,關系更加冷漠。
后來那個唐姓妹婿謀到一個邊任官職,不得不將孤女托付給楊居仁,并在離開之前,典賣關中家業,留下一筆豐厚錢財,希望這個妻兄能為自家女兒擇一良婿,以此作為妝奩。
寒親不可愛,財帛動人心,楊居仁自此便將這外甥女養在家中。這本來也沒什么,但是去年楊居仁自家兒子要成親,需要一筆財貨用度,便挪用了妹婿寄存的財貨。
后來的事情就更狗血了,楊居仁用虧外甥女的妝奩,大概是自覺理虧、無法交代,又或者想要跟楊執柔一家更加親密,竟然動念要將這個外甥女嫁給楊執柔的弟弟楊執一。
但是那個唐姓小娘子,卻是性烈得很,竟然砸破楊氏家門,穿戶而逃,自此杳無蹤跡。
鄭金之所以這么短時間里打聽到這么多內容,還是因為當時事情鬧得不小,左近坊區幾乎人盡皆知。特別那個楊執一,更是親自帶著家奴沿坊街挨戶盤查,前前后后鬧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其實這件事,此前鄭金閑聊時還講起過,但畢竟事不關己,只當做一樁逸聞趣事來講,細節欠缺太多,一說一樂也就過去了。比如那個逃跑的小娘子姓唐,就是剛才打聽來。
如此一番印證,李潼自然就明白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原來在自家園宅里藏著呢。
但確定這小娘子身份后,這件事跟自己也壓根沒有什么關系,楊執一納不納小妾、楊居仁多么的不地道,這都是楊家自己的丑聞私事。
李潼就算有什么正義感,頂多將這小娘子放出去或送出神都城,不至于義憤填膺的更作包庇。但他偏偏又有足夠插手的理由,因為這個唐姓小娘子、她的祖父名為唐休璟,時任安西副都護!
唐休璟這個人,屬于大器晚成那一類,雖為河西邊將,但是由于武后執政以來對外收縮的總體基調,沒有什么表現的機會。
但是隨著武則天權位鞏固下來,國內局勢漸趨平穩,對外也展開了一系列的收復行動,王孝杰西征收復安西四鎮,唐休璟便功不可沒,之后更是長期鎮守河西,屢敗吐蕃,并于長安年間入朝,先任南衙二衛大將軍,后來更是直接拜相。
這些后事,想得太細就顯得李潼太勢利。但他這會兒的確是正義感爆棚,絕不容許為國安邊拓疆的英雄人物流血又流淚,這個唐家小娘子,他保定了!
你楊家是武后外親又怎么樣?老子河東王也是一個正值上升期的小舔狗!別說這件事楊家做得太不地道,就算真的在理,人都跑到我家來了,還能讓你弄走!
李潼話音剛落,房門從內推開,那唐家小娘子已經瞪大眼眸,素凈清麗的俏臉上堆滿了不可思議的驚訝,她吃吃道:“你、你、大王沒有騙我?”
“我這個樣子,怎么會騙人?言出必踐,娘子若是不信,我還怕你反咬一口,說我囚禁了你。算起來,倒不如暫借娘子方寸安居,于你于我,都是一善。”
嘴上這么說著,李潼也更仔細看了幾眼這位唐氏小娘子,算是有些理解楊執一為什么那么不肯罷休,不獨事關男人尊嚴問題,也在于這位唐家小娘子實在是秀色迷人,讓人難舍。
美貌的女人,李潼見過不少,各有各的風韻神采。
但就連慣常素雅清麗的上官婉兒,平日也難免輕施粉黛。可眼前這個小娘子,那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或是欠于妙齡魅惑風韻,但卻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清爽純真,仿佛一塊無瑕無垢的晶瑩水晶。
聽到少王這么說,那小娘子霞飛雙頰,一臉羞澀,像是一顆紅暈新染的翠桃:“我、我只是慌不擇言,大王不要當真,我是不會…只要不回楊家,我當然不這么說…”
意思是只要把你送回楊家,你就污蔑我?
李潼本也沒有要把這位唐家娘子送回楊家的意思,心情不同,感受也不相同,聽到這話只覺得小姑娘可愛,做小人都做的這么坦率。
他移開視線,不再去打量少女相貌,繼而環顧河洲,說道:“這里水汽太盛,草木荒長,終究不是宜居之地。此前不知娘子借居,現在卻不好就宜安置。新逢識短,不好言深。但我家阿姨小述娘子故事,也讓我多不齒楊氏行跡。朗朗乾坤下,豈無方寸公道容人。請娘子暫移別舍短住,明日我便派人走訪尊府親長,親長來引之前,娘子都可留居。”
“不用、不用,大王肯收留,我已經很感激,實在不能再添麻煩!”
那唐家小娘子聞言后連忙擺手,臉上擠出幾分局促笑容:“這里也竊居很久,大王要是真不怪罪,就請讓我在這里繼續住下去。”
講到這里,她神色又是一黯:“阿舅嚇我,就算阿耶歸都,擋不住楊家權勢,免不了…大王能收留我,我更不能連累你!住在這里,還能避人耳目。”
了解這位小娘子身世后,鄭金些許抱怨已經無存,此際再見這小娘子一臉落寞,更是心生憐愛,她上前拉住這小娘子的手,大聲道:“惡親做出這種丑事,遭人唾罵,小娘子不必怕他!那楊家雖是權門,但若真全不講道理,也讓世道生厭!”
李潼聞言后卻是一嘆,楊家這樣的權勢,真不講道理的話,尋常人還真就無可奈何。唐家雖然有一個唐休璟,但眼下唐休璟離完全發跡還遠,且還遠在河西,若楊家真的不依不饒,真未必就能保得住這個小孫女。
他雖然已經決定保下這位小娘子,但也知過分熱情反而會讓人驚疑不定,于是便對鄭金說道:“阿姨安排幾人先把園北廳室打掃一下,擇幾個縝密人留此聽用。之后怎么安排,之后再論。唐娘子也不必推辭,允我幾分待客禮數。”
“娘子客隨主便,不要再拘情新生分。大王這么安排,也是妥善。”
鄭金拉著那唐家娘子,笑著安慰幾聲,并又對李潼說道:“園里潮荒,阿郎不要再久留,此處我來安排。”
李潼略一沉吟便點點頭,他留在這里也的確有些不方便,鄭金操持家事、除了因為迷信使得這位唐家娘子潛留多日之外,倒也縝密周全。現在事情已經明白,自然不會再做錯。
于是他便領著楊思勖,退出了西園。此刻天色也黑了下來,他換下一身潮氣浸透的袍服,另穿干凈衣衫,然后便匆匆往雍王邸去向嫡母房氏請安。
“三兄、三兄,二兄又在狂言!說是仙人入府任事,他也將要登仙!”
剛入雍王府中堂,小妹李幼娘便沖出來,拉著李潼便繪聲繪色講起李守禮的蠢話。
李潼這會兒心緒仍然沉浸在那位唐家娘子身世,再見小妹也是一樣的嬌俏可愛,心中憐意大生,輕撫這小娘子發頂,笑道:“那咱們就瞪眼瞧著,他若是學不成神異本領,也要抽打的他足不沾地!”
李幼娘最樂見二兄遭殃,聞言后便拍掌咯咯發笑,忙不迭返回去告訴李守禮將要怎么收拾他。
入堂問安,小食便餐后,李潼想想又往街對面的王府行去,喚來司馬王仁皎,吩咐夜中加派仗身護衛巡邏三王邸外。
他雖然判斷丘神勣不會用刺殺險計對付他家,但就連逃婚少女藏在他家園邸多日不被發現這種小概率事件都會發生,凡事也真不可過于篤定。
待到返回自家王邸,鄭金也已經趕回來,開口自然又是一通自責。現在是知道那唐家娘子無害,但若園中藏匿是真有歹念之人,后果實在不可想象!
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有幾分后怕的,但也并沒有苛責鄭金,他讓這個奶媽統管宅居諸事,本就是趕鴨子上架,臨時就宜。出閣入坊不過旬日,身邊真正可用又足夠信任的人還是太少。
現在疏忽提前察覺,好過隱患暗藏。略作沉吟后,李潼還是將宅事稍作分工,宦者、婢女各擇一名年長穩重管事,分管灑掃、園藝并飲食事宜。
至于鄭金,還是專心管理自己的起居,閑來坊間走動,聽聽八卦、收收消息,并專管一些私密事務。這位奶媽說是他養母都不為過,是絕不會有害他的心思,李潼也不想她操心內外,過于忙碌。
西園那里,除了暫時收容那位唐家小娘子之外,李潼不打算開啟使用,且先放養幾條猛犬荒置著,等到坊居內外諸事理出一個頭緒,再作整理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