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位四叔李旦,李潼的心境實在談不上光明,因為就在此前不久,他還在仔細分析構陷四叔以作死的可行性。
這也談不上什么小人心腸,真要平常心論,他其實對這些親戚們,如叔叔李旦、姑姑太平公主,乃至于武則天,其實都沒有什么太大的惡感。
內心日常吐槽,那是排遣壓力的一種方式。但若拔高自身姿態來評價,應該說這些人都是權力的囚徒與奴隸,身在帝國最高層,言則天下之主,但權力給他們帶來的幸福感真是微乎其微。
有一句調侃的話,有錢人的快樂你想象不到。身在這樣一個時空,身在這樣一個家門,親人們之間爾虞我詐、相愛相殺,這大概也是常人不能享受的樂趣。
人的心胸如何,大體與處境相關。李潼不敢自夸豁達之人,但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會主動的處心積慮加害別人。
天地何浩大,我獨不得出。身在這樣一個處境,還有人能夠自持中正平穩之心境,李潼只能表示佩服與敬重,但我做不到。直視并接受自己的缺點,這也談不上恬不知恥,只是圣賢難追。
皇帝李旦身處的處境,較之李潼只會更加險惡與局促,年頭年尾都還要被他媽架著參與一系列顛覆自己大唐江山的活動,內心之苦悶也是可想而知。
但就身在這樣一個處境,還記得派人來探望他亡兄家眷。李潼也不得不感慨這個四叔真是有涵養的人,他自問自己是做不到,即便想得到但未必還有心情去兼顧,這就是人跟人的差距體現。
他上前一步,拜受中官代賜的道卷,并不乏真摯道:“請中使轉奏大家,守義庭下幼劣,病體薄性,竟累大家牽掛,并作案牘勞賞,愧不敢當,敬不敢辭,守此恩眷,長為大家頌德祈告,愿我親長福壽綿長,松柏之軀,越冬不凋,蘭芷之質,邪塵不染。”
這話說的也是真心,但如果真的事無避免,他還真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做一次邪塵,給他四叔一次寒冬暴雪的打擊。實在史書記載酷吏手段看著就瘆人,他真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挺過酷刑的頑強意志。
所以只能盼望大家各守安好,你好我也好,笑看家門悍婦年華老去,歸于死寂。
中使在院中待了小半個時辰,遍問院中諸人,尤其執筆記下訴求,言是歸呈大家。但除了小妹李幼娘興致勃勃希望要些新奇禮物,其他諸人也都沒有什么具體要求。
訴求當然是有的,比如說搞掉丘神勣,關鍵說出來也沒用。
對于這個溫厚知禮的小叔子,太妃房氏還是極有好感,甚至此前幾日就準備禮物,此際也請中使轉獻。比較起來,對于另一個小叔子李顯,房氏似乎就不怎么看得開,偶爾中庭閑話有所言及,也都很快轉移話題,談都不愿多談。
這里又有一個小細節,那是李潼聽長兄李光順講起,就是一家被外逐前往巴州之際,李顯上書請給廢太子一家衣食,據李光順說當時他們父親李賢知此后是悲憤以致淚水橫流,只道不欲見他生歸。
這一點李潼倒是能想明白,因為這事他們爺爺李治也干過,就是魏王李泰被遠逐的時候,后來李泰盛年而夭,至死也沒能再歸權力中樞。
他們這個三叔當時大概也是志得意滿,以我爸爸李治為榜樣,結果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淪落到要給閨女起名叫“李裹兒”的凄慘,甚至最初的流放地都是李泰待過的均州。
略過這一節,仁智院倒是也有一些其他的人際走動,譬如鳳閣轉司宮臺送來一些新的筆墨文具并文藝書籍,甚至那個直案王賀旺還親自執筆寫了一篇賀詞,大體是樂安王李光順勤于學業,大有長進云云。
李潼看到這封信倒是一樂,歐陽通那一鬧讓這些鳳閣官員們給了他們三王一些小重視,臨近年關還記得發張獎狀讓家長樂一樂。當然,他跟李守禮卻是沒有這個待遇了,但好歹也瞞下了他們逃學的劣跡。
房氏觀此書信,心情更是愉悅,但見信中無涉幼子,不免還是忿忿。畢竟在她看來,這小兒子才最出息,苦學到昏厥被送回家,那能是一般的刻苦?一點絮叨之言,倒讓李潼大汗。
除此之外,司宮并六尚主事宮官們也在年尾幾天次第來訪。
轉為司燈的典直徐氏來的時候,又簡單傳遞了一些最近所搜集的情報,其中與丘神勣有關一樁是秋官侍郎周興構陷范陽王李藹,謀其私邸轉送丘神勣之子。
李潼聽到這一消息,不免唏噓,只覺得他們李家宗王真是不值錢。這個李藹是魯王李靈夔的兒子,此前靠著賣親戚熬過了第一波的清洗,但還是沒能熬過下一波。
除此之外,另有一樁比較相關的,是殿中監歐陽通出為萬州刺史,這是從中央紫袍大佬一腳蹬去重慶,貶謫無疑。
李潼不確定這一任命跟自己關系多大,是武則天還是其他人的意思。想想歐陽通這么大年紀被外放這么遠,辛苦是難免。
但此刻的他就算想幫也幫不上,也只能安慰自己,這位老先生暫時離開中樞也好,真待在中樞反而活不久。心里盼其能熬得過貶謫的辛苦,未來得有相見之日,向他請教書道疑難,起碼有機會當面告訴對方,自己是感激他為自己一家所做的爭取。
年時諸事,瑣細充實,時間很快就到了除夕守歲。這一夜仁智院也是一改往常落日即熄燈入眠的習慣,彩燈張掛于廊,廳中巨燭燃燒,一眾家人團聚在太妃房氏居舍中廳,說著一些討巧的吉祥話,一個個都是喜色盈盈。
饒是素來與家人不太親睦的張良媛,此刻席中也是偶作淺笑,間或追憶早年冷清,與太妃并鄭金等俱都眼眶泛紅,大有不勝唏噓之態,但講到未來,眉眼之間又泛起許多神采。
逢年過節,小孩子最是高興。入夜之后,整個仁智院便回蕩起小妹李幼娘歡快笑聲。這小娘子幼來凄苦,這一個新年對她來說真是全新體驗,裹著簇新的棉衣披裘,圓球一般直在廳中廊下打滾,間或嬌嗔控訴二兄又來戲她欺她。
李潼瞇著眼,懷擁一個金絲小暖爐,像一個老干部一樣軟偎圍榻,這邊聽房氏等長輩們唏噓絮叨,那邊則看著不著調的李守禮和李幼娘的嬉鬧,間或與長兄李光順閑聊幾句。
對于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新年,他心里沒有太大感觸,此際也不愿多想前程如何,只盼望明年今日,一家人還能齊齊整整…這念頭也是有點不吉利,心里呸了幾聲,只盼明年今日,高屋軟衾,無憂無慮。
不獨仁智院這里,大內其他地方要更熱鬧,甚至就連千步閣禁軍哨崗都掛起了彩燈,沖淡了幾分肅殺,夜色下望去反有幾絲俏皮。
至于那座新建成的明堂,則更是華美的不得了,甚至就連最上方那鐵鳳都有燈火渲染,似展翅翱翔于天空中,一如那威風凜凜的神皇,俯瞰整座神都,凌駕于整個大唐之上。
夜中大內響起悠揚的鐘聲,宣告著萬象更新,新年已至。
仁智院已經有些精神懨懨的眾人,這會兒再振作起來,在內以太妃房氏為首,在中庭以嗣王李守禮為首,小作祈禱之禮。三王都未開邸,并無獨立家廟,他們亡父李賢如今還葬在巴州,聚土為靈,莊重遙拜。
“可惜今年慈烏臺終究未成,盼明年今日,先王魂靈可得安所。”
太妃語調顫抖,講到這里,又是難免清淚長流。
祭禮草草,之后一眾家人各自散去,只在中庭留下幾人續蠟添油,徹夜亮堂。
李潼返回居舍便解衣入眠,只覺剛剛打了一個瞌睡,迷迷糊糊中又被驚醒。外間諸多嘈雜聲浪,震得窗紗都頻頻顫動。
“外間什么動靜?”
他揉著眉心從榻上坐起,自有宮婢匆忙上前加披裘袍。
“元旦賀新,外間諸相公正率群臣入則天門、登神宮,想是禮聲…”
聽到這一回答,李潼愣了一愣,心中轉又有些可憐他的四叔李旦。
他這半年心境流轉,自覺涵養氣量實在不夠,料想自己如果待在李旦那個位置上,此刻也端坐于萬象神宮中,心態只怕是要崩成碎渣。李旦卻能咬牙硬熬下來,且一熬就是一二十年之久,也實在是常人所不及。
元日午后,皇城南面則天門響起山呼人聲,在宮室樓臺之間輾轉傳播,傳到仁智院已經完全分不清內容為何。但李潼卻明白,這是武則天駕臨則天門,宣布改元永昌。
即日開始,便是永昌元年,但這個永昌年號連一年也沒昌過去,年尾十一月,再次改元載初。
仁智院外大事頻頻,院內也多年節瑣細,幾天的光景眨眼而過,元月人日如期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