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教坊格局,也如仁智院一般,是一片獨立的院舍,而且規模要龐大許多。
這也很正常,既然名之為坊,自然也就有名副其實的地方。雖然由于處在禁中,不可能真的像兩都里坊那種規模,但是作為宮中樂戶日常生活與工作的場所,必須的配套設施,肯定也是一應俱全。
得知二王到來,內教坊監事者也是匆忙出迎,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歲,面白無須、皮肉松弛的中年宦者,自陳名為楊緒,司宮臺內給事兼太樂署典事。
唐代官秩體系很龐大,圍繞皇宮便有殿中省、內侍省并尚宮六局等等,官職與機構看起來很混亂。但其實也很好分辨,殿中省主要是為皇帝本人服務,還具有一部分外廷的屬性,也主要由士人擔任官職。
內侍省與尚宮六局則主要在禁中活動,其中內侍省主要由宦官擔任官職、管理事務,尚宮六局則是女官,男女兩套班子。幾年前,內侍省又更名為司宮臺。
至于這個宦官楊緒的官職也很有意思,司宮臺內給事已經是品秩從五品下,這在外朝已經屬于服緋并可以蔭子的中層干部。
眼下內教坊尚未獨立判事,仍歸司掌禮樂的太常寺代管,所以內教坊官員一般也要掛上一個太常寺的兼職。因此這個楊緒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還有太常寺下屬太樂署的典事。當然,光宅元年武后監國的時候,太常寺也被改名為司禮寺。
可是,相對于從五品下的內給事,太樂署的典事僅僅只是一個流外五品的下吏,不入流的職位。
由此可見外廷在面對內廷時那種傲嬌,內給事又怎么樣,穿什么緋袍,你也配!跟中唐之后宦官專權的囂張跋扈截然不同。
對于這個宦官楊緒,李潼興趣不大,你哪怕叫高延福,有個養子叫高力士,都多看你兩眼。不過他也明白,禁中雖然是大唐權力中樞,但類似鐘紹京那種寶藏男孩也并非俯拾皆是。
在這名宦官的引領下,李潼與李守禮走入內教坊中。
內教坊即名為坊,內中格局大體也依照城中坊市,坊道十字交叉,坊戶屋舍如棋盤分布。李潼來到這個世界,至今也沒能離開禁中,自然也無從領略洛陽坊市風采,此際步入坊中,也算是稍稍解渴。
在他的詢問下,那宦官楊緒也隨口講述一下坊中人事布局。
內教坊有樂人幾百戶,其中又分為在籍樂人與番上樂戶,番上的樂戶隸屬司禮寺所管轄的樂戶籍民,并不純是宮人、宦者,番期結束后還要離開禁中,在外居住。而在籍的舞者與音聲人,則就需要長留禁中直至老死或是開恩放免。
坊中東北是管理機構并放置鐘磬樂懸的閣堂,西北則是舞樂伶人們排演并操練所在,此刻各種絲竹鼓樂聲正從此處傳來,夾雜著伶人清歌聲,可見各類大曲的排練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西南坊區是籍樂居住區域,并排演一些小曲雜調,其中還包括魚龍百戲等。東南坊區則是番上樂戶所在區域,并且也有太樂署派駐官員如協律郎等于此采聲翻曲。
李潼來到這里,用的名義是要挑選一些樂人翻新幾首舊曲。當宦官楊緒問起可有熟悉并屬意的樂人時,讓他有種歡場新客沒有風月相好的淡淡羞恥感,又不愿露怯,便隨口道出部頭米白珠的名字。除了這一個,他也實在不認識內教坊其余人。
宦官楊緒先道聲抱歉,言是坊中此際正在排演大禮所用諸部大樂,所用多人,未必能夠成功將人找來,然后將二王請入東北閣中暫坐,這才吩咐役者匆匆去訪米白珠。
過了約莫有一刻多鐘,大胡子米白珠匆匆行入進來,見到二王之后連忙上前禮拜致歉:“坊中召急,不辭而別,還望大王勿罪。”
“小事而已,既然歸坊,可有案習排演什么新曲?”
李潼一副歡場老手的姿態,淡淡問道。
“入坊便歸舍中,還不曾有用。”
聽到米白珠的回答,李潼臉色頓時一僵,我只認識你老小子一個指名傳來,結果你太不給我長臉,別人都在排練結果你滾回來坐冷板凳!
侍立一側的宦官楊緒見狀便上前笑語道:“大王若翻新曲,坊南尚有外署協律郎通辨諸音,可隨傳入用。”
聽到這話,李潼臉色更黑,顯你眼尖是不是?本來已經挺尷尬,還來笑我沒有上檔次的老相好?老子就不用!
“音聲翻曲,娛情則已,不必擾動諸多。”
他淡淡擺手,旁邊李守禮也點頭道:“米部頭鼓技頗佳,余者還不知優劣,不必喚來。”
不會說話你就少張嘴,沒看到米白珠那家伙老臉都臊通紅!
米白珠倒是很感激大王對他的抬舉,一天不見居然就追到內教坊來,但當著教坊監事者的面,還是不好吹噓自己技藝有多高明,上前訕訕道:“卑職多謝大王雅賞,但孤器難制全曲,請為大王再薦音聲數人,以作選替。”
李潼抬手按住將要開口說話的李守禮,并對米白珠點頭表示同意。
米白珠側首對楊緒點出幾個人名,這太監頓時面露幾分難色,但看看堂上端坐二王,還是勉為其難的點點頭,派人去傳喚米白珠所點的那幾個人。
這一次去的時間要長一些,幾乎過去了半個時辰,傳喚之人才陸續到來。當然,李潼他們也不是干等著,宦官楊緒命人取來一些俗樂小曲的樂譜籍目,以供二王揀取。
可是看到那天書一般的曲譜,李潼不免覺得這太監似乎在為難他,要是我能看得懂,國家養你們還有什么用?
不過除了這些樂譜之外,李潼還是發現了一些有用的東西,比如內教坊的一些案習教材,對樂器樂理的描述,宮商調位的分析等等,由于樂人普遍文化程度并不高,所以這些樂理寫來也都通俗易懂。
李潼抬手拿起一卷羯鼓鼓法,隨便展閱竟然看出一些門道來,一些技巧就連此前米白珠教他打鼓的時候都沒有提及,于是心中便暗戳戳狐疑,這老小子露拙藏巧怕不是看自己天分出眾,一學就會,想要多混幾天飯吃吧?
米白珠并不知這位看起來陽光俊朗的大王內心如此陰暗,只在一邊垂首感慨:“可惜仆愚不堪教,只字不識,否則遍覽樂籍,習得更妙樂技,也能優事王上。”
“你不識字?”
李潼聞言后倒是一奇,見面便聽此人談吐并不粗鄙,難免高看一眼,沒想到跟他裝大尾巴狼呢。
米白珠苦笑稍作解釋,他只是隸屬司禮寺樂戶賤籍,習得樂技也只是家長手口相傳。至于宮中雖有掖庭、內文學館等教授宮人文化,但卻并不包括他們這些樂戶賤籍,所以他們生來也只能從事這些粗淺的卑技,前途黯淡無光。
李潼聽到米白珠的解釋,心中也是略生悲憫,跟這些祖祖輩輩沒有前途可言的卑下樂戶相比,他也算是幸運。相逢就是緣,老米你以后就跟我混食吧,有人弄我你得上,懂?
當得知米白珠家里還有四五個男女孩子,李潼更是一樂,準備把這一窩都端了,吩咐米白珠如果有機會,可以將幾個孩子引見一下,真有可堪造就者,他也愿意引入內文學館學習。當然,女兒還好說,兒子的話,要在內文學館讀書,只怕不能留住小雀雀。
這種層次的示恩,李潼也不避諱外人。否則他連房門都不必出,躺在床上挺尸裝死得了。
看到米白珠區區一個賤籍樂工居然能得二王歡意,有來有往的問答,旁邊侍立的內給事楊緒臉上也流露出幾分羨慕。他這從五品內給事,按例應是皇后宮官,可是上任以來,他還沒有見過皇后哪怕一次。
羨慕也沒用,一個皮肉松弛的老太監,沒啥培養的價值,真要領出什么兒女來,李潼更要敬而遠之了,惹不起。
對答之際,幾名樂工伶人已經到來,李潼記得米白珠點了五個人名,結果只來了三個。一個胡子大把,也是胡人名為康多寶,一個三十出頭婦人名為潘三娘,另有一個胡姬名為米大蠻,居然就是米白珠的大女兒。
李潼看看米白珠那副糙樣子,再看看他女兒那含羞帶怯、撓人心弦的嬌美模樣,心情不免有些凌亂,老米你不回家問問媳婦有沒有蹊蹺?
大概是有的,為人父母但凡對子女有一點愛,能給起這名兒?大倒沒什么,足尺足碼、有啥叫啥,挺好的。可是米大莽多好聽,莽到你害怕!
不過一想到他們三兄弟的小名,李潼又沉默了。
三人各自上前自陳,胡人康多寶善羯鼓與胡笳,并且是燕樂部的一名部頭。
聽到這介紹,李潼便瞥了臊眉耷眼的米白珠一眼,心知自己算是見到高手,燕樂乃是十部樂的首部,能在其中擔任部頭的,哪里是米白珠這種雜部頭能比的。
婦人潘三娘精擅琵琶、豎箜篌,并且曾為坐部伎一員,能夠坐堂表演,只因年長色衰而被剔除,但樂技卻是更加純熟。
至于胡姬米大蠻,則是一名歌舞伎,最擅胡旋舞。看那隆鼻碧睛、五官精致小巧,腰肢玲瓏的姿態,也能推想當其翩翩舞起后,應是怎樣妖嬈畫面。這胡姬要比她爸爸混得好,乃是一部歌舞伎的頭人,即就是領舞人。
李潼要翻新曲,舞姬是沒什么用的,對那胡姬流波放電的眼神只作視而不見,當然也不好當人老爹面飛眼調情,就算她老爹愿意也不行,這名字就太出戲。
琵琶是燕樂的大樂器,李潼先讓那樂伎潘三娘試奏幾曲,聽聽旋律、找找靈感,看看有什么可抄的詩詞。文人墨客之間的騷情互借,不能叫偷,關鍵是要把美好的詩篇灑滿人間,大愛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