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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黑色安息日

熊貓書庫    揭棺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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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刀直入來講,伍德要做一場道別。

  在加拉哈德林地圍欄旁,在師生的注目禮之下。

  他又開始孤獨一人繼續踏上未知的旅途。

  他記得大校門上富麗堂皇的野櫻花,記得每一個人殷切而期盼的眼神,記得唐少秋站在飛行平臺的塔樓上,朝著他要去的方向用力揮手。

  他沒有回頭多說幾句——

  ——該談的,都在最后一課里談完了。

  不論是伍德·普拉克,或陳玄穹都堅信,用不了一百年,或更短的時間,他的故鄉就會來到這里,來到加拉哈德的世界。

  雖然它不一樣,從里到外,從頭到尾都不同。

  ——它的文化模因和歷史進程都是嶄新的,與陳先生的故鄉差得太遠太遠。

  ——它的月亮不是那個月亮,太陽也不是那個太陽。

  ——它有神靈,也有魔鬼。

  伍德不去想,騎著洋蔥繼續趕路,在樹懶鎮上休息,在老猿村吃飯,往花城大橋一路往北,去列儂的紅指甲旅店住上一晚。

  舊城換了新城,新城換了更新的城。

  最后搭上一班椿風鎮開往大西北的火車,在苔原的郊野,和洋蔥好聲好氣地談談。

  火車站人來人往——

  ——賣酒精保健品的假藥商鋪換做東國的煉丹藥房。

  ——牽著孩子學走路的年輕媽媽,孩子比著架勢,手中拿著一桿破桌腿作成假槍。

  ——酒吧換新的大紅漆鍍金門,一張張招工信息貼在紅磚墻上,厚得能防彈。

  ——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小工,在給工人社團分發傳單,胸口佩著三枚華約的技工徽章。

  一切還是像是工業化剛剛起步的模樣。

  買了早上九點的票,伍德卻是七點就起了床。

  他打理好衣著行裝,少了一只手臂,想要用合金鐵腕去倒騰大皮箱實在是有點困難。

  他現在仔細想想,為了一頭猛虎而斷腕是得不償失的感覺。

  好比在椿風鎮上的太陽報社里,以往有個大作家,叫做大衛·維克托。現在大衛先生死了,又招進去幾個寫字工,去繼續寫《龍與羅曼史》。

  總而言之,它是不可能像大衛先生活著時,那樣深刻而生動,那樣震耳發聵的。

  就和這條假肢一般無二,伍德盯著它的球形關節,和手肘貼合得很緊,仿生皮料的顏色也和普通人的肌膚一般無二。

  但假貨就是假貨,永遠都成不了真的。

  收好皮箱,下樓給招待和老板丟去兩張綠花錢當做小費。在旁人驚訝而凝滯的眼神中,伍德·普拉克牽走了洋蔥,往墓園去。

  在北方的大苔原上,深秋時節,白天很多時候都看不到太陽。

  他帶著洋蔥走了一路,來到公共墓園的梯臺式建筑群中。

  這兒每一個石頭壘起的小符碑,都是一條生命。

  不論他們以前是誰,是土匪或平民,是老爺或奴隸,是匠人或老師,是文人或武人。

  現在都變成了一串串符號,一串串文字。埋進了土里。

  他還能找到露絲·佩洛西,找到大衛·維克托,找到路德維希·普拉克,找到更多的更多的無名之輩。

  從城郊吹來一陣洶涌的暖風,它如一陣狂流,揭開伍德的衣領,鉆進洋蔥的馬鬃。

  伍德大喊:“走吧!洋蔥!”

  洋蔥一開始是聽不明白。

  伍德又說:“走!走遠一些!走吧!”

  洋蔥似乎開始明白了…

  …它想,自己只是一匹馬,如果離開了主子,能到哪里去呢?

  它跟了伍德很久很久,打過仗,也打過魔鬼,踢死過人,是不折不扣的禍駒。

  它的眼睛很大,像是一顆鑲入黑寶石的玻璃珠那樣,好像隨時會滴出水來。

  伍德:“走吧。”

  洋蔥終于聽懂了——

  ——普拉克先生是不要它了。

  它往前走了幾步,往郊野去了幾分。

  這里很安全,很溫暖,不用擔心掠食者,每個人都有一塊墓地,沒有橫尸荒野的死人來喂飽野狼,也沒有強壯的狼群氏族來啃它的骨和血。

  伍德看不到太陽,他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能照著鐘表來計算時間。

  如果凱恩老師送給他的那只表足夠精準,他就可以準時到達火車站,不必在故地做過多的留戀。

  洋蔥又往郊野去了幾步,它低下頭,四蹄焦躁不安的原地踏步,用尾巴去甩一顆老榕樹,像是走不動了。

  伍德又喊:“走吧!快走!”

  ——洋蔥終于是走了。

  一騎絕塵,沒有回頭。

  伍德像是挨了一記悶棍,終日壓在心頭的大石愈發沉重,仿佛往日制造的累累殺業都記下一筆賬,在洋蔥離開的那個剎那,他的冷靜與緘默都不攻自破。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大口大口呼吸著,過了許久才恢復平靜,低頭看鐘表時,精致的表盤只照出一雙藍汪汪的眸子。

  時間不多了,他要繼續上路。

  不能多做停留,他沒有機會回頭。

  搭上火車,往芬里爾港去,回到家人身邊。然后繼續出海,繼續一個人前進。

  他想這趟旅途定然是枯燥而無味的,一路上充滿了危機與險阻,洋蔥不能跟上他,家人也不能跟上他,他最重要的伙伴們,更不能跟上他。

  不過幾百步路,他登上列車,坐在靠窗的那一側,同行的還有個中年人,一張車票讓他們有了緣分。

  “你好!先生!在這五個小時里,我要和你共同度過叔叔號(列車名稱)的旅程時光了。”

  這位中年人態度熱情,大方有禮,身上的衣裝不像是窮人,腋下夾著公文包,頭上戴著鸚鵡羽毛裝飾的禮帽。

  伍德漠不關心:“請。”

  中年人又開始自我介紹:“嗨!坐這趟列車的人可不少,現在尼福爾海姆都成了高新工業開發區,您方便與我聊聊嗎?”

  伍德:“在攀談之前要說出姓名。”

  中年人摘下帽子,往小桌板上送去煙斗和煙葉,煙斗一共兩支,煙葉裝成兩壺,整整齊齊,一絲不茍。

  中年人接著說:“我姓葉,是個東方人。看不出來吧?”

  伍德打量著此人的發色和膚色。

  頭發是紅色的,皮膚像是混血小麥色,非常健康,眉如劍,目似星,瞳孔是棕色。

  “確實看不出來。”

  葉老板接著說:“華約成立以后,我就來這片富饒的土地尋找機會,尋找財富的密碼…先生,你覺得這個時代什么最賺錢呢?”

  伍德:“工業?”

  葉老板搖頭。

  伍德:“農業?”

  葉老板接著搖頭。

  伍德:“難不成是教育業?”

  葉老板還是搖頭。

  伍德:“總不會是金融業吧?”

  葉老板笑成瞇瞇眼,露出兩排潔白的牙。

  “先生,我認為,是文化業。”

  伍德:“何以見得?”

  葉老板卷起袖子,給伍德裝煙草,遞煙斗。

  “它是一樁只賺不賠的買賣。”

  伍德接走煙斗,心中想著今天要殺的人,是不是多了一個。

  葉老板給伍德點上火。

  “你看,仗打完了,華約剛成立,葉老板你說,這東西方的兩撥人,要混在一塊,什么說了算?是你說的那些嗎?”

  伍德:“哦…這樣?”

  葉老板又給自己打上火,“對!就是這樣,我來列儂開報社,寫文章,寫東方的事,再寫西方的事,最后寫東西結合的事。”

  他的手從車窗指著伍德,又指著自己。

  “有什么事發生,我就寫什么事。寫百姓關心的事,如果不夠關心,那我就雇幾個干練有力的文人來,讓文章變得一樣有力。

  當百姓離不開文章,每天都要看文章,每天都得聽我說的事情,那他們要買什么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是我說了算…這不就是錢嗎?我給多少企業解決了廣告?我又給多少百姓解決了篩選廣告的問題?我自然是要賺大錢的…”

  伍德的表情是有些詫異。

  他托著煙斗,鐵臂輕輕敲著小桌板,不做言語。

  葉老板接著說:“我看先生你這條手臂,就很有故事,它動聽嗎?它誘人嗎?如果可以,能不能寫成故事?然后我再只會幾個鋼鐵廠去加班加點生產,賣給殘疾人?這樣多好呀?這樣是多么偉大的一件事?”

  伍德:“有道理。”

  葉老板連忙揭開包袱,從中拿出一臺小型打字機:“告訴我怎么樣?來,我現場給你做書記員。”

  伍德:“要不先談談錢的事兒?”

  一提到錢,葉老板立馬變了臉。

  “我們是朋友,錢這種俗物,只能侮辱我們之間的友誼…”

  伍德:“朋友?”

  葉老板:“沒錯呀。”

  伍德:“我們剛認識。”

  葉老板:“一見如故,好像我不是第一次看見你了,仿佛在很久以前,我們就有過邂逅。”

  伍德:“哦…這樣?”

  葉老板吞云吐霧,急不可耐:“是的,就是這樣。”

  伍德:“那不談錢,談談工程吧…”

  葉老板:“這哪兒算工程呀!”

  伍德:“你要生產故事?不算工程嗎?生產行為都是工程,要有工業標準,工業流程,不然百姓怎么知道它有沒有合格證?”

  葉老板:“合不合格是我說了算,朋友…”

  伍德:“誰來寫呢?”

  葉老板:“沒人關心的,我只要你的故事…”

  伍德:“那誰來賣呢?”

  葉老板:“當然是我了。”

  伍德:“賣給誰呢?”

  葉老板:“賣給百姓。”

  伍德:“賣多少錢?”

  葉老板:“就你一個故事…怎么說也得五十來個穗花幣吧?”

  伍德:“錢怎么分?”

  葉老板又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都說了,不提錢!”

  伍德:“我先把故事告訴你?”

  葉老板:“對!”

  伍德:“然后你拿去,請人寫,最后賣?”

  葉老板:“對!”

  伍德:“賣來錢以后,再分給我?”

  葉老板:“是這么個道理…”

  伍德:“有合同嗎?”

  葉老板:“那肯定有!我喜歡合同!最喜歡做合同!”

  伍德:“我能看嗎?”

  葉老板:“除非你先給我故事。”

  伍德:“我看了能和別人說嗎?”

  葉老板:“那不行,這是商業機密。”

  伍德:“哦…這樣?”

  葉老板滿意地點點頭。

  “對!就是這樣。”

  伍德引開話題。

  “我休息會兒,睡一會,等一下再談這件事好嗎?”

  葉老板臉色一僵,剛拿出打字機,有種被冷落被無視的感覺。

  看得出來,這人確實是生氣了。

  “朋友!你怎么能這樣呢?”

  伍德:“我怎么怎么樣了?”

  葉老板:“我在幫你呀…”

  伍德:“你幫我了?”

  葉老板言之鑿鑿:“對!就是在幫你,不光是你,還有很多個你!

  ——有故事卻沒地方說的你。

  ——雙手健全卻找不到釋放才華的你。

  ——看不到故事,渴望故事的你。

  ——在垃圾食品和垃圾衣服,垃圾廣告里邊掙扎的你。

  你想,我是多么善良,多么單純的一個人,你怎么能用錢這種東西來滿懷惡意的揣度我呢?你陰陽怪氣的態度令我感到憤怒,你甚至沒有直接稱呼我為朋友,你面對幫助時的那種冷血無情的態度令我心寒。要是世上人人都是像你一樣的人——

  ——這個世界還能不能好了,能不能讓我們這些好人,得到好報了?”

  伍德:“你還幫過誰?”

  “我幫過大名人!”葉老板信誓旦旦地說:“大衛·維克托你知道嗎?”

  伍德:“聽說過。”

  葉老板:“你們不熟吧?”

  伍德:“我和他不熟。”

  葉老板:“不熟就好!”

  伍德:“哦…好事嗎?”

  葉老板:“是好事!他是個土匪!殺人犯!你要是只看過他的書,那確實是好事。”

  伍德:“你幫他了?幫一個土匪?”

  葉老板:“嗨!我才不是那種混賬吶!我怎么可能會幫土匪呢?我幫的是作者大衛·維克托,可不是土匪大衛·維克托。”

  伍德:“原來是兩個人呀!”

  葉老板:“對對對!你可以叫大衛·維克托,誰都可以叫這個名字。”

  伍德:“有道理…”

  葉老板接著說:“你一定看過他的書,對嗎?”

  伍德:“確實。”

  葉老板:“那就好!你知道他是死了對嗎?”

  伍德:“知道。”

  葉老板:“他還有書沒寫完呢!好多人都等著呢!對不對?”

  伍德:“對。”

  葉老板:“我買下太陽報,請來幾位寫字工,給他續上了。這不是幫他嗎?”

  伍德:“是的。”

  葉老板:“我又用這本書來做故事,賣商品,打廣告,避開那些賣垃圾的死騙子,這不是幫到百姓了?又有書看,又有合適的東西買。是皆大歡喜呀。”

  伍德恍然大悟:“哦!這樣?!”

  葉老板:“就是這樣!”

  伍德抱拳:“文化人!”

  葉老板還禮:“文化人!”

  伍德把煙斗推了回去,頭一歪,開始假寐裝睡。

  葉老板還想糾纏,是欲言又止的意思。

  等到幾個小時之后,兩人下車各奔東西,葉老板依然是笑容滿面慈眉善目的樣子。

  伍德揮了揮手,回了芬里爾港的市政廳。

  朱莉去了極北的小聚落搞外交活動,在軍將的保護下玩摔跤,暫時不在家。

  南郊的大工廠多了三座,都是薇薇在看管,忙得不可開交,也不在家。

  廳堂中的工作人員認不出伍德·普拉克,都是新來的,態度非常熱情,都有種迎接新時代的希冀感。

  當伍德掏出朱莉辦公室的鑰匙時,還有兩個警衛員和一個接待處的小妹妹攔著。

  沒有身份證,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把列儂授勛的情報員功勛章和玉巖璽印拿出來,差點被當做盟國間諜給抓進牢房。

  最后,還是在一個工人社團的老兵指引下,這幫新人才認出了伍德·普拉克的真身正體。

  伍德想,這一定是姐姐干的。

  尼福爾海姆已經不需要舊時代的官僚了,這個新生兒在乳娘的指引下漸漸長大,換了一班子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自然會記不住自己的樣貌。

  在朱莉的辦公室里,他拿走了一些錢作為差旅費,拿上兩把子彈,換上新的防彈背心,留下證件和勛章。支會尼福爾海姆的民政給自己辦了一張新的身份證明。

  然后回到家中…

  ——和萱丫頭寒暄幾句,客套幾句。

  離浮船塢很遠,離矮丘很近,一座二層房屋前,老婆正在逗孩子,靠著一張搖椅上。

  伍德回到這個家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三七跑向爸爸,在爸爸踏進門檻時就感覺到了,從星界魔鬼的關聯性中,感覺到了他的存在。

  這個娃娃因為屁股后邊那條尾巴,身體前傾如同一頭猛獸捕食那樣,撲到了伍德的身上,因為尾巴能保持平衡,她跑得又快又穩。

  三七捏著小腦袋上的辮子,喊了一句。

  “爹!”

  這聲呼喚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伍德:“嗯…”

  萱丫頭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猜透了伍德的心思。

  “你這次回來,要呆多久?”

  伍德:“大概一個小時…”

  萱丫頭:“什么?”

  伍德:“一個小時。”

  萱丫頭:“什么叫一個小時?”

  伍德:“就是一個小時。”

  萱丫頭的嘴微微張開,唇紅齒白氣色很好,但表情像是丟了魂。

  “你還要去哪里?”

  伍德:“去大夏,很快就回來…”

  萱丫頭:“有危險嗎?”

  伍德:“一直都有危險,我出門買個菜也有生命危險。”

  萱丫頭一腳踢開房門,露出里邊的一籃子滿滿當當的生菜生肉。

  她目呲欲裂,怒不可遏,從眼睛里能噴出火來,從心中長出了一朵怒放的花。

  “按你說的!我冒著生命危險去買了這些東西回來!你卻不肯和我做一頓飯!?不肯喂給毛毛一口!?你立馬就要走?現在?馬上?”

  此時此刻,伍德覺得,婚姻真是一種殘酷又浪漫的事,它把一個人的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都割裂得七零八落,里面是一筆筆無法計算的時光債務。

  小三七也應著媽媽的話。

  “爹!陪陪我們吧…就一小會…一小會就好了。一會兒。”

  萱丫頭罵道:“你是舒服了!理想實現了!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我有時在懷疑,你到底娶的是邵小萱?!還是達里歐·達芬奇!你愛的是誰呢?

  我想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只是愛窮人,愛無產者,達里歐·達芬奇對你有用,那么你就愛她!我對你沒用了…你就…”

  原本極怒極怨的表情,變成萱丫頭涕淚滿面的模樣。

  “你就不需要我了,和你說的一樣,陳玄穹,任何事情都有滅亡的一天,包括我們倆。”

  伍德:“我希望我們在這件事上保持理智。”

  “走!”邵小萱奪走了三七,從伍德懷里生生將孩子搶了回來:“你走!走吧…走!”

  伍德突然能夠理解洋蔥的感受了。

  他像一束野草,找不到能落地生根的泥。

  “照顧好閨女,對…”

  “對不起就別說了!”萱丫頭打斷道:“你只能說[對]!你只有正確,你只能正義下去。”

  伍德提上皮箱,準備動身,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因為他遲來一步而死去,遲來一步而受難,遲來一步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他走出去幾步,又聽見萱丫頭在罵罵咧咧。

  “天底下就你在多管閑事!你個王八蛋!”

  伍德回頭看了一眼。

  萱丫頭又立馬變得溫順,眼神里滿是如水秋波,幾欲落下淚來,那是丟下了匪氣,變成溫良恭謙的家畜一樣,又有期盼的意思,又有心軟改口的意思。

  她喊著:“走吧…走!走啊!”

  小三七:“爸爸去哪兒?”

  萱丫頭:“他不要我們了!”

  小三七:“真的嗎?真的嗎爸爸?”

  伍德:“你別騙小孩子。”

  萱丫頭:“你他媽先開始的!你先騙我的!”

  伍德:“你不是小孩子了…”

  萱丫頭:“憑什么啊!”

  伍德想了想,他不敢再多想了。

  他怕多看幾眼,自己就走不掉了。

  他怕再留戀一會,要經受永生不死的折磨,看著妻子和女兒在自己眼前朝朝暮暮,日復一日地生老病死。

  在失去時,就像索尼婭老師當初與他說的——他可能會發瘋。

  萱丫頭終于平靜下來,要像丈夫那樣理智冷靜。

  “走吧。”

  三七:“爸爸,走吧。記得回來吃飯…”

  伍德像是從刑臺上走了一回。

  他渾身冷汗,仿佛剛做過一場最可怕的交易或談判,籌碼是他的家人,是他的至親。

  繼續上路吧。

  他叫上一輛出租汽車,往芬里爾港去,搭上航船,這一回又遇上了葉老板。

  兩人在船樓的娛樂室中相遇,在狹窄的酒廊里,要了兩杯列儂的佳釀。

  葉老板:“朋友!我就說我們有緣!你改主意了嗎?要不我們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伍德:“不,來談談另外一回事吧。”

  葉老板:“你要談別的?”

  伍德:“是的,我突然覺得你的商業模式非常有前途,也很有錢圖。要不…我來資助你?你給我詳細說說你會怎么做?”

  葉老板:“此話當真?”

  伍德把問題都說明白了,“上一回我沒能來得及向你自我介紹,我叫伍德,伍德·普拉克。”

  聽見這個名字時,葉老板的臉上唰的一下冒出冷汗來。

  “那是天大的好事了!”

  伍德喊來酒保,給葉先生送去一碗曲奇餅干。

  “嗯,我要問幾件事,葉先生。”

  “悉聽尊便,您盡管問。”

  “首先,第一件事,我們已經到海上了對嗎?”

  “是的。”

  “誰也不能保證,大海里有什么,對嗎?”

  “是的…確實是這樣。”

  “就像是我們這趟旅途一樣,我想去大夏,你也想去大夏,能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去大夏嗎?”

  “我是去要錢的…畢竟我一人形單影只,獨木難立。想要做這筆生意,當然得回老家找錢了。”

  “那正好,我有錢,你有力氣。我們來談談生意。”

  “嗯…”

  伍德把船樓娛樂室的小窗戶拉下,把酒保喊出去,把門關上了。

  他正兒八經地問。

  “來,你可以開始說了。”

  葉老板緊接著立馬拿出自己的商業計劃書來,逐條說明。

  “我會創造一個非常棒的文化平臺,目標就定向普羅大眾,我要把廉價的文章都賣給他們——

  ——這些文章定然是有蠱惑性的,依賴性的,要是能代替藥品是再好不過了!要保證持續的穩定銷量,才能讓后面的連鎖生意做得更好!”

  伍德:“有道理,誰來寫呢?”

  葉老板接著說:“當然是我雇來的人。”

  伍德:“他們有本事寫,怎么就一定得為你寫呢?我給你錢,讓你干這件事,你怎么保證我的利益?要是文人都跑了,我豈不是虧大了?”

  葉老板抱著雙手:“那就是我的本事了!”

  伍德:“能告訴我嗎?透露一下?”

  葉老板拍著胸脯:“老板您放心!我一開始自然會開出優厚的條件,來好好對待這些文人,但您也知道,文人是什么德行?”

  伍德:“對,我知道,文人是沒有骨頭的,沒有反抗能力的,又不懂法律,又不會做工,最會寫文章內斗,喜歡比較高低恃才傲物的一幫人。”

  葉老板:“我當然會把他們捧得高高的!然后合同里掐得死死的。”

  伍德:“你的意思是?文人不會看合同嗎?”

  葉老板:“看了又如何呢?普拉克老板!您也說了,他們沒有骨氣,沒有反抗的能力,端得起那個架子卻放不下身段去干體力活。當一件生產工具有缺陷時,就應該用合同當銼刀,來給它好好整整骨頭。”

  伍德:“合法嗎?”

  葉老板:“我有最厲害的法務,未嘗一敗。”

  伍德:“合理嗎?”

  葉老板:“我與這些人訂立協議就有說明,如果他們要拿著紙張去法院,那本身就是違約,是把商業機密公之于眾,他們不敢的!要是去別家,那得把之前寫的故事賺的錢都吐出來,要想自己開公司,那也不能變成我們的競爭對手,要敢說咱們一點不好,背地里陰陽怪氣,都算作違約,要吃官司下大獄!”

  伍德:“合情嗎?”

  葉老板:“我聽普拉克老板的豐功偉績,應該是個厲害的資本家?怎么會對生產工具有感情了?”

  伍德:“合乎大義嗎?”

  葉老板:“為國為民,為行業。為錢為利,為蒼生。”

  伍德比著大拇指:“你他媽感動了我!這個項目我投了!”

  葉老板:“您真有商業眼光,以后定然成為舉國首富…”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伍德連忙揮手:“不不不!我不為錢,為我們的友誼,你喊我一聲朋友!我當然要為朋友!干一點實事!”

  葉老板熱淚盈眶:“海內逢知己!”

  伍德舉杯相碰:“天涯若比鄰。”

  叮——

  彈冠相慶,滿面春風。

  伍德又說:“我成了你的老板,如果這些生產工具死了…”

  “名字得留下來!他們都是英雄呀!”葉老板大喊:“有些人死了!但是他還得活著!”

  伍德:“高見!然后…要是有人不聽話…這《龍的羅曼史》是沒人寫了。”

  “我去找人續上!誰不能是大衛·維克托呢?”葉老板立馬說,“死后五十年,都是咱們的。”

  伍德:“這玩意兒…真的能成?”

  葉老板:“放心!一次不成,我們能一步一步來,今天協議改這條,明年協議改另一條。您要想生意嘛,不能著急,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協議講究步步蠶食,緩慢鯨吞,搞丟了一個懂法的文人,還有無數個不懂法的,等著咱們去拯救呢!”

  伍德:“高見!”

  葉老板舔著嘴唇:“普拉克先生,您準備投多少錢?要是數目夠,咱們就把整個北約華約七十七國的報社都干下來!以后,這塊天地,都是我們說了算…”

  伍德抬斷:“我想想。”

  “好!你想想!”葉老板大喊:“想清楚再說!朋友啊!你想清楚!千萬想清楚!如果我們談不成,我還有很多個普拉克!你遇上的葉某人,就只有我一個了!”

  伍德敲著二郎腿,看著酒廊里幾幅鐵棺材,大腦在快速思考著。

  “這些棺材,是你拉來的貨?”

  葉老板:“一些副業。不是我們要談的正事。”

  伍德:“怎么想起…賣棺材了?”

  葉老板表情變得悲傷:“大夏喜歡火葬,我就有幾個世家叔伯,快要駕鶴仙去了,給他們看看洋貨,畢竟人一輩子,總得留點什么在世間吧,肉身也好,文章也好。

  ——普拉克老板您聽,我是多么熱愛文化這一行,恨不得立馬給這些文人都安排好身后事,免得他們創作時心煩意亂。”

  伍德:“它結實嗎?”

  葉老板點頭,立馬開始吹噓產品。

  “絕對結實!我從來不騙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誠信!這幾口嚴絲合縫的合金鋼棺槨,都是上好的芬里爾工業產品,防水防腐蝕,保證遺骨在百年之后不會遭到任何蛇蟲鼠獸的侵害!”

  伍德:“挺好的,有理想啊!朋友!”

  葉老板跟著點頭:“對對對!談理想最好了!那些個丑惡的地主老爺,就喜歡和奴工談夢想,現在都是工業時代了!哪兒能用夢想來騙人呢!一定要是理想!能完成的!能依靠雙手拿到的東西!才能叫理想!”

  伍德鼓掌:“好!”

  葉老板跟著問:“普拉克老板,你想好了嗎?”

  伍德:“我投…”

  葉老板:“多少?”

  伍德:“一顆子彈。”

  葉老板:“多少?”

  伍德:“一顆子彈。”

  葉老板往后退了兩步——

  ——伍德掏出槍來。

  今天是星期六,很不巧,是安息日。

  砰——

  國際慣例,通常流程。

  尸體入棺,震落棺蓋。

  和以前的殺人流程不同的是,伍德這一回很不走運。

  這顆圓圓的銅制子彈在葉老板的身體中翻滾分裂,打在娛樂室的潲水桶上,經過彈跳散射,炸開酒架上的烈酒。

  在一瞬間,整個娛樂室開始著火,開始燃燒。

  伍德立馬往門外逃,可是洶洶火勢擋住了去路,他只得退到貯倉的門廊旁邊,打開其中一個棺材,躲了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再也感受不到高溫炙烤皮膚時的那種疼痛感。

  他聽不到慌亂的吵鬧聲,也感受不到外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想要去推開棺蓋,卻發現怎么都打不開。

  他記得,自己明明沒有鎖上棺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此時此刻——

  ——他聽見一些奇異的聲音。

  仿佛幾個氣泡飄蕩,在深海之中慢慢往上浮動。

  聲波傳到鐵棺材里時,就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

  伍德大聲呼喊著,還以為外邊有人故意把棺材鎖上了,那不過是破爛船艙落入海溝時,巨大的水壓將棺蓋緊緊閉合而已。

  轟隆一聲。

  大船的殘骸落地——

  ——萬事萬物都變得安靜下來。

  伍德終于敏銳地察覺到,似乎自己來到了命運之輪的面前,再也無力去抵抗了。

  他蜷縮著,大口大口呼吸著。

  感受著鐵罐頭里越來越少的氧氣。

  就如窮奇說過的那樣,人只能呼吸百分之二十的氧氣,只能聽信百分之二十的真話。

  此時此刻,他呼吸著越來越少的真實,竭盡全力保持神智,在巨大的鐵棺材里蜷成一團,感受到心跳越來越慢。

  他必須要做點什么,哪怕是活下去也好。

  于是,性感炸彈出現了。

  在冰冷的鋼鐵中無法誕生生命——

  ——性感炸彈也無能為力,它試圖從這副鋼鐵中創造出一些細胞單質來制作藍藻。但是失敗了。

  他看著身上的衣服,還有一塊手表。

  終于褪下了人類與猿猴的身份證明,把它們當做維生裝置的必要原料。

  他手中捏著這塊時鐘,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其中的靈媒顯靈——

  ——它是伊萊校長贈送給伍德的塔靈,也是白銀監獄的看守者,如果它出現信號,伍德就得按下大拇指,完成窮奇的封印魔術。

  伍德的工作,只剩下這一件了。

  在海底,只剩下一片更深邃,更加神秘,無法言喻的黑暗。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

  美國西海岸的打撈隊送上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它外邊包滿了貝類和藤壺,制氧藻類和珊瑚,剝開一層層自然之物,露出一件人工制品。

  那是一口棺材。

  當打撈隊揭開它時,里邊空無一物。

  與此同時。

  在紅脖子的大農莊里,舉行著一場葬禮。

  要葬下的人,是最初來到新大陸墾荒的亞當斯老爺。

  葬禮上有七個兒女,在默默流淚哀悼。

  其中第五子早早離場。

  他是個叛逆少年,不喜歡這種傷春懷秋的古板儀式。

  他的名字叫維哈·亞當斯。

  他是個大學生,喜歡東方文化。

  葬禮以后,他就買了一張去東方的單程票,他暗暗立下決心,既然喪事這么賺錢,他就要去賺這筆死人的錢。

  他拿了個中文名,叫做陳富貴。

  他來到湘南,飛機剛落地時,這個世界已經大不一樣。

  高樓大廈立了起來,橫街雜項都是人間煙火的喜慶模樣。

  他用身上所有的錢,開了一家紅白喜事的雜貨鋪,時不時會看一眼手上的鐘表——確定時辰,然后扣下拇指。

  直到有一天,鐘表也壞了,里邊的時間也不對了。

  他開始憂心忡忡,給人算命,賣紙錢和佛像,變得豁達開朗,變成一個斤斤計較的市儈人。

  直到有一天,他又感覺到,有什么熟悉的事情來了。

  有什么奇怪的東西,躲在這座城市里,那種味道很奇怪,很像是蘭馥秋這頭螳螂。

  沒等他主動去問,去追查,去探明。

  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敲開他的店門。

  “老板!我要借一把銅錢劍!”

  恰巧這個孩子和以前那個人一樣,也姓葉。

  陳富貴坐在店鋪的堂口,手里搖著折扇,有些欲辨已忘言的感覺。

  “你整那玩意兒干什么呀?倒霉孩子看把你能耐的…”

  小葉子:“去打妖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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