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并不奇怪,在人們的傳說,戲劇與中,血族們在選擇后裔,甚至受害者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偏向那些養尊處優之人,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事實上,國王挑選官員,將軍挑選士兵,教士挑選唱詩班成員,老師挑選學生,工匠挑選徒弟的時候,都會無條件地偏向于那些有身份與姓氏的人。
與歧視無關,在醫學與教育尚未能普及到所有人身上的時候,只有身家豐厚的人才能擁有健康、道德與美貌——窮苦的人在母親的肚子里就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滋養,出生后就要面對饑餓,疾病以及蟲鼠的折磨,略微長大后就要在田間辛苦勞作,我們也知道,在高強度強體力的勞作后,人會累得連思考都沒有力氣,更別說去學習和調養自身了。
在奧爾良公爵隨著國王、王太后一路逃亡的時候,他就看到過不少流民或是農民,你看到他們的時候很難想象得到他們也是一個人,與你一樣的人,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動物,還是那種被長期囚禁缺少食物和水的動物,骯臟、干瘦、反應遲鈍,爬滿虱子跳蚤,身上覆蓋著的污垢幾乎可以當做盔甲來使用。更重要的是,生存的壓力會讓他們的頭腦一片空白,幾乎沒有思考能力,除了找到吃的喝的之外什么都不會去想,也不會寄希望于將來,這種人你是沒法用言語和他們溝通的,甚至連棍棒和鞭子都不怎么起作用。
哪怕是諾菲勒,他們在挑選后裔的時候,也會盡力避開那些與他們分享下水道的流浪漢與乞丐呢。
還有一點就是,如果血族們在選擇后裔的時候轉化了一個領主,甚至只是一個富有的莊園主,在十幾年,幾十年內,他們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在這片領地上發展自己的勢力,尋找獵物,譬如赫赫有名的弗拉德三世與伊麗莎白.巴托里。
不過若是如阿蒙這般,選擇了一個已經頭戴冠冕的年輕人,也實在是太狂妄了,不過就算他達到了目的,路易十四的價值也會大大跌落,未必有一個擁有公爵領或是伯爵領的領主來得可觀——這樣說起來,奧爾良公爵驀然發覺自己居然還是很值得被轉化的,他有錢財,有領地,還有國王的寵愛…
只不過如今即便是瘋狂的魔宴成員阿蒙,也不再有那樣的奢望了,他的兄長正如他的稱號“太陽王”一般,時刻以光輝與熱量昭示自己的存在,數以千萬計的民眾更是身系于此,誰也無法承擔起那樣沉重而巨大的責任。
末卡維的家長烏利爾親王一定感到后悔過,當然,他沒想到事情會惡化到這個程度,法蘭西的國王將要成為西班牙國王的父親,兩國即便不能同治,至少也會從法蘭西那里引入法律與制度,按照路易十四的想法,西班牙的里世界只怕就此不得安寧,末卡維與黑巫師們又與路易十四有舊怨,路易十四要懲治起他們可不會有什么憐憫之心。
烏利爾親王的孤注一擲最終還是沒能取得什么好結果,很難說奧爾良公爵的行動是不是一樁陰謀,一個陷阱,提奧德里克原先就是一個出色的戰士,阿蒙身為魔宴的成員,毫無疑問地也異常擅長戰斗,在他們的兩相夾攻下,烏利爾親王甚至沒有逃脫的機會,他的后裔折損了大半,自身也受了不小的損傷。
于是公爵看到的是提奧德里克與阿蒙帶回了一口精美的棺槨。
“這是…”
“烏利爾親王。”阿蒙說。
提奧德里克輕輕揮揮手,甲板上的血族悄無聲息地退得一個不留——“我們會把他帶回托萊多。”他看著奧爾良公爵:“他可能要沉睡好幾十年,血族是里世界最為強大的力量之一,沒了末卡維,夏爾將來也能避免遇到更多的威脅。”
“要我說,倒不如我們把他撕裂了分享一番。”阿蒙笑吟吟地說道,仿佛不是在說一樁鮮血淋漓的可怕事情,而是一個不值一提的惡作劇一般,“一個親王呢,好先生,”他對提奧德里克說:“如果我們奪走了末卡維的力量,他們要重新締造出一個親王和家長至少要上百年的時間,對我們的小路易來說豈不是更好?”
“別胡說八道了,”提奧德里克按了按額角,雖然血族不會頭痛:“你要引發第二次血戰嗎?”
“也不是不可以啊。”阿蒙輕飄飄地說,臉上顯然寫著“唯恐天下不亂。”
“路易不會為此感到高興的。”提奧德里克冷冰冰地說:“你信不信他會聯合起所有的人類,先絞殺血族甚至整個里世界。”
血族直至今日,一共繁衍了四代到五代——當然,血族的“繁衍”是指將人類轉化為吸血鬼。眾所周知,第一代吸血鬼是該隱,他與撒旦的愛人莉莉絲共同繁育了第二代血族,第二代有十三個后裔,但因為不滿第二代血族對他們的控制,他們在建立了自己的氏族后背叛與剿滅了第二代血族。
這十三個氏族延續至今,因為秉持的理念不同,他們之間發生過很多次戰爭,不過更多的爭斗還是因為血族之前可以通過攝食同類來讓自己變得強大,在教會的權威被矗立起來之前,血族們并不像現在這樣隱蔽與“溫和”,他們和人類一樣發動大規模的戰爭,肆意地捕獵人類,直到巫師們的一部分分化成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才讓他們逐漸收斂起來。
魔宴與密隱兩個立場的氏族固然早已分道揚鑣,但在某一點上還是相當一致的,那就是對同族的捕殺與掠食——尤其是后裔對“父母”,或是對上位者的僭越,凡是有這種跡象的后裔會被第一時間處死,只有親王才有獵捕血族的權力。
如果不是因為表世界人類之間的戰爭已經嚴重影響到了里世界與血族,三位親王也不會彼此相爭到這個地步,不過奧爾良公爵能看得出來,阿蒙也不過是在調侃生性嚴肅的提奧德里克,除了血族親王之間的默契之外,正如提奧德里克所說,若是血族掀起了一場不亞于1484年的血戰,引發了無法控制的混亂與恐慌,他一定會先站在人類這邊,徹底地將血族埋葬在黑暗里。
阿蒙轉過頭去的時候,笑容就已經消失殆盡了,作為魔宴的成員,他就如人類的激進派那樣渴望著血族能夠徹底地統治人類,就如牧羊人放牧羊群,但事實證明,這樣的可能性隨著人類科技的快速發展越來越小——他們在1484的時候不得不屈服于人類的數量選擇避世,現在除了數量之外,人類的武器更是勝過了血族的獠牙與天賦…
想想十三氏族中總有一些頑固的蠢貨號叫著不愿意如“巫師那樣被豢養!”他們大概想不到,比起巫師,血族可能連被豢養的價值都沒有——總不見得一個個都去變戲法吧…一想到這里,阿蒙還真是想要瘋狂一次…
公爵沉默不語,雖然提奧德里克與阿蒙看似都是為他而來的,但他也知道在這艘血族的船上他沒有什么發言權,就像對烏利爾親王的安排——一個食物可沒資格對主人發號施令,但就算是阿蒙所說的那樣,烏利爾親王若是消亡了,末卡維需要用一百年來重新地選擇一位家長,可一百年對于一個人類來說固然漫長,但對血族,對一個國家而言又是那樣的短暫。
路易十四得以將諾菲勒驅逐出法蘭西也是因為諾菲勒在十三氏族中地位最低,而且諾菲勒違背了里世界與表世界的條約在前,即便如此,他的兄長也不能將諾菲勒的家長掛在巴黎的路燈桿上…他只是驅逐了諾菲勒,就引得血族們為之不滿了許久,如果他再這樣做,那么就要面對一群真正的,毫無顧忌的魔鬼了,連提奧德里克也不會再度偏向人類的國王。
奧爾良公爵在次日就上了岸,這件事情中唯一值得高興的莫過于他以為死去的那個侍從只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也許是烏利爾想要安撫即將成為其后裔的公爵,所以沒有縱容后裔屠殺公爵的侍從,不過也有不幸的犧牲者,幾個船員與大副,公爵給了他們的家人一份豐厚的撫恤,就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歸途。
承蒙路易十四二十年來不斷地辛勞,從港口就有一條平坦的大道直通向利摩日,利摩日人因為被國王雇傭去建造了凡爾賽宮,又在后來做了國王的陶瓷工匠而變得十分富足,毋庸置疑,這里人人都是國王的擁躉,公爵到了這里就可以安下心來了,何況在這里與奧爾良更是有著一條更加寬闊安全的道路,奧爾良是公爵的領地,不過他沒有驚動城市里的人,而是輕車簡從,繼續向巴黎而去。
在距離巴黎不遠的楓丹白露,奧爾良公爵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也許是因為快要見到巴黎所以放松下來的緣故,他起了一陣低熱,哪怕他堅持說自己完全可以乘坐馬車,但他的侍從們在船上就嚇破了膽,這次又怎么敢疏忽大意,使盡了各種辦法,終于將公爵留了下來。
公爵喝了用生姜煮過加了酒的湯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寢室的窗戶被打開了,微風吹拂著白色的紗幔,清甜的空氣讓公爵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正在奇怪侍從如何不經允許就開窗的時候,看到床邊站著一個人。
“我想你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路易說。
“哎呀!”奧爾良公爵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您怎么會在這兒?”
“在這兒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平靜地說:“如果不是知道您已經動身回來了,我可能正在往巴塞羅那的路上呢。”
奧爾良公爵心虛地縮了縮,幸而路易也沒打算在這個時候翻舊賬,他抬了抬眼睛,邦唐就走出門去讓仆人送上了早餐和藥水,國王陪著弟弟一邊用餐,一邊大略了解了一下加泰羅尼亞地區的情況——當然公爵一直有寄信過來,不過他們也擔心信件會泄露秘密,或是造成誤會,所以關鍵的東西還是被留在了當面說。
加泰羅尼亞人的混亂情形可以說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們向路易索取奧爾良公爵的時候大概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喜好如同一個女性一般裝扮自己的法國貴族最終力挽狂瀾,更是錯誤地估計了公爵與國王之間的信任,以及收買公爵所需的籌碼——相比起整個法蘭西,加泰羅尼亞就太小了。
“我準備親自前往加泰羅尼亞,”路易說:“然后盧森堡公爵,還有維克多元帥分別往卡斯蒂利亞與太陽海岸發起攻擊。”
這段時間對西班牙地圖幾乎與法國地圖一樣熟悉的公爵略微想了想就能分析出這三條進攻路線,一般而言,御駕親征并不一定需要國王親力親為,知道自己沒什么軍事天賦的路易十四也從不干涉將軍們的決定,得到了加泰羅尼亞,就意味著法國已經切斷了西班牙可能得到的支援——如果奧地利的利奧波德一世能夠從意大利借道穿過地中海…但加泰羅尼亞正處在西班牙的左上角,在公爵返回之前,加泰羅尼亞人還在攻打帕爾馬島并且即將成功,一旦如此,利奧波德一世的艦隊未必能夠穿過柑橘花海峽…這位皇帝大概也不敢將他精心打造的艦隊投入這樣大的風險里。
相反的,一直在意大利附近巡航的法國艦隊倒是可能就巴塞羅那所在的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白色海岸太陽海岸一路直達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地區,也就是西班牙的親法派茍延殘喘的地方,既然路易十四并不想要摧毀這里,而是要統治這里,那么從腓力四世延續下來的諸位臣工還是相當有必要被留下來的——僅指親法的那些人。
盧森堡公爵選擇的進攻路線,就是往原先的卡斯蒂利亞,這個地區才是西班牙的反法勢力最為穩固與重要的心臟所在,也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一旦盧森堡公爵能夠在這里取得勝利,就像是失去了蘭斯與奧爾良的巴黎,去掉了堅硬外殼的托萊多與馬德里也不過是一顆柔軟的果仁罷了。
“我可以去您身邊嗎?”公爵說:“小歐根等人也在您這里吧。”
國王點點頭,又搖搖頭:“小歐根在我這里,但您要留在巴黎,利奧波德一世不會看著我們得到西班牙,他會發動戰爭,您要代我平定民眾與大臣的情緒,保證軍隊的補給,維持道路與情報的通暢,這些事情我沒法放心地交給別人。”也許有別人,但有能力的人未必有權威,有權威的人未必有能力,又有權威又有能力的人…未必沒野心。
他拍了拍公爵的手:“而且你也應該陪陪你的孩子。”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公爵說。
“有王后撫養,他很懂事,也知曉事理,”路易沒說的是,確實有些人在奧爾良公爵之子的耳邊咕噥著一些令人作嘔的挑撥之語,尤其是英國人,奧爾良公爵夫人是因為心頭郁結而不幸早逝,但在英國人的口中,她卻是因為妨礙了公爵尋歡作樂而被毒死的——國王剛聽到這些的時候簡直怒不可遏,罕見地允許米萊狄夫人與達達尼昂伯爵將這些人秘密處死,甚至不通過正式的逮捕與審判。
只是這些就不必讓奧爾良公爵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