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子病倒了。
這不奇怪,王太子小路易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親政,巴黎也早就成為了路易十四的一言堂,一些殘酷的刑罰雖然還在法律書上寫著,但早就不再執行,無論多么嚴重的罪行,至多不過砍頭或是絞死,他對于酷刑的了解也只在書本上——現在突然讓他看到兩百多人,兩百多條活生生的軀體被穿刺在木矛上們,扭動著哀嚎上好幾天才能死——簡直比宴會上的烤羊還要來得痛苦,烤羊就算是要被剝皮切肉,也是在被割斷喉嚨的事兒。
只能說長時間地跟隨在路易十四身邊,耳渲目染以及受了老師的教育,小路易才能勉強不在韃靼人與外國人面前露出懦弱的姿態來,在林地里遇到襲擊的時候,他看著與自己日夜相隨的侍從們死去,就是一個大打擊,等韃靼人將木矛如同密林一般地豎立起來,就又是一個大打擊,他在晚間就發熱了。
幸而路易十四料到會有這樣的問題,所以讓兒子與自己同寢,他也只是閉目養神而已,聽到身邊的小路易發出不安的聲音,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滾熱的皮膚,再一看,王太子已經燒到面孔緋紅,他一邊叫來了御醫,用物理方法為小路易降溫,一邊將小路易抱在懷里,雖然小路易也成年了,但在父親的懷抱里,即便神智模糊,他還在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小路易再次清醒過來,恢復了力氣,是在一周之后了,城堡外的長矛已經撤去——因為路易十四絕對不會允許腐爛的身體帶來瘟疫,雖然韃靼人的首領更希望它們在上面懸掛到變成白森森的骨頭,這些尸體在第三天就被奴隸卸了下來,堆在一起燒掉,他們的骨灰被安沃要去,拋灑在沼澤里。
小路易也沒有見到安沃和他的父親,因為戰爭已經可以說開始了,零星的遭遇戰與針對后勤與附庸的偷襲都在不斷地發生,向來作為哨探與前鋒的韃靼人不可能留在這里,安沃也早已躍躍欲試,要向新主人展示自己的力量——之前的挫敗讓他十分氣惱和沮喪,如果不是有巫師的魔藥,他就死了,因為韃靼人絕對不會允許一個脊骨斷裂,站也站不起來的族人浪費食物和床鋪的,他父親最仁慈的行為也不過是給他干脆利落的一刀。
一個人若是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那么結局往往有兩個,要么更怯懦,要么更無畏,安沃可以說兩者皆有,在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膽怯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戰場,要用敵人的血肉來抹去這種令他作嘔的本能。
所以他只在王太子門外站了站,感謝了他對自己的庇護,就急不可待地上戰場去了,他倒不認為王太子會和他出現在一個地方,畢竟法蘭西人和韃靼人不同,他們的首領憑借的可不單單是個人的勇武,這點他的的父親在他來到卡姆尼可之后就解釋過了——他的父親依然穿著粗陋骯臟的老羊皮衣,但解開腰帶,拉開長袍后,匍匐在紅褐色皮膚上的是鋒銳的刀子,連發火槍和金屬榴彈:“并不止這些,”韃靼人首領說:“一個部落的戰士,每個人都有,”他注視著安沃的眼睛:“他還有更多,多到可以武裝數以萬計的士兵。”
他的父親帶他去看了法蘭西人的軍營,帳篷如同云層那樣覆蓋在高地的碧蔭上——如果只論數量,西班牙人與奧地利人也有這樣多的士兵,但法蘭西人的帳篷,武器和服裝都是統一的,與周圍駁雜的隊伍一比,他們就像是一個龐大的巨人。安沃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畢竟他的父親是首領,他雖然是幺子,但也能看到父親是如何管理部落的,他們的部落加起來也只有一千人,甚至更少,但要讓他們只聽從一個聲音,別說有多難了。
所以即便父親要讓他去服侍一個如同羔羊一般溫順的孩子,他也接受了,因為這個孩子將來能夠繼承他父親所有的資產,包括他們。但這個孩子和他的兄長是不一樣的,安沃發現了,他身邊的大部分人,似乎都希望他能夠保持現在的溫厚與純潔,他們似乎——并不希望他與他冷靜但殘酷的父親想象——安沃能夠得到首領的愛護,就因為他除了勇武之外還擅長思考,他也想過,對韃靼人來說,他們需要怎樣的一個主人呢 毫無疑問,任何奴隸都會需要一個和善的主人,他們可以從這個主人身上汲取血液充盈自身,甚至改換一下彼此的位置也說不定,但就在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也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能夠想到的事情,那位大蘇丹(路易十四)也應該能夠想到,在他無法選擇自己的繼承人的時候,他會允許王太子繼續這么懦弱下去嗎?如果是,他又何必讓安沃成為王太子的侍從?
安沃知道王太子的侍從都是大部落首領的兒子,他們不但都是長子,次子,還有領地與封號,最卑微的一個也要勝過他千百倍。
國王選中他,一定是因為安沃身上有著他們沒有的東西。
安沃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就在思考這件事情,不過國王身邊的人都是心思機敏之人,他們也擔心韃靼人會給王太子造成“不好”的影響,于是他們就提出建議說,安沃的脊骨折斷過,雖然有巫師的治療,但很難說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讓他繼續成為王太子的侍從…也許會有一些問題。
安沃的父親沒說什么,他直接讓安沃和自己一起去了盧布爾雅那。
盧布爾雅那是聯軍預定的第一道防線。
盧布爾雅那是一座比卡姆尼可更重要的城市,與卡姆尼可間隔著一條薩瓦河,周圍是群山,城市位于一座洼地之間,連接著四條大路,可以說是商人與軍隊的必爭之地,這個城市中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一座原本屬于當地家族的土木堡壘,在哈布斯堡控制了這里之后,又在原址筑起了一座磚石城堡,沃邦將軍跟隨著國王來到這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自己的工兵軍隊去破壞奧斯曼土耳其人必經的橋梁與土壤,第二件事情就是加固與改造這座城堡。
所以在安沃來到這里之后,已經完全認不出這個他曾經經過的地方了,盧布爾雅那城堡已經從原先的長方形變成了六角形,棱堡之外是壕溝,壕溝之外又是低矮的地堡,地堡之外還有一層層的壕溝,一個山丘簡直就如同鼴鼠的地穴,山丘下的城市已經被清空,幾乎所有的路口都被建了簡易工事。
不過韃靼人在開戰前,多半要作為斥候行動,安沃跟隨父親和兄長游蕩在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軍周邊時,也時常被他們的克里米亞韃靼人與西帕奇騎兵追擊甚至圍剿,他受了幾次傷,但沒有在卡姆尼可那次嚴重。這天他才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就被父親召去,當他聽到自己的父親說,讓他和沃邦將軍一起去迎接法蘭西的王太子時,他別說有多驚訝了。
之前才說過,安沃不認為法蘭西人的王太子會和他一起出現在戰場上,畢竟這里太危險了,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誰也猜不到會發生些什么。那位沃邦將軍也一直緊繃著臉,一言不發。
讓小路易親至盧布爾雅那也是路易十四的一意孤行,天曉得法蘭西的國王現在與王后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并且也已經成年,但小路易的一些特性讓路易擔憂,這不是說小路易不好——在宮廷里無憂無慮地長大的孩子總是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路易有著一個成人的靈魂,又經過了兩次朝不保夕的投石黨人叛亂,他也大概脫不了小路易現在的樣子。
仁慈,寬容,溫柔——但最致命的就是小路易只有這些。路易可以保證在他去見上帝之前,他可以牢牢地握住法蘭西這艘大船的船舵,不讓它脫離設定的路線,但一雙軟弱的手是做不到,不,應該說,一顆軟弱的心是做不到的,小路易雖然成年了,但他對一個國王可能遭到的威脅與必須忍受的痛苦一無所知,他甚至不能深刻地理解真正的屈辱與死亡。
那些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死亡只是一個小小的開端而已,對任何一個國王,甚至大臣,都只是一件隨手都可以處理掉的小事——不是說尊重生命是件壞事,但有些時候命運就是如此戲謔,如果掌握權力的人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那么他會發現,也許不過一時猶疑,卻會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伴隨著王太子而來的人竟然是波蘭國王的長子亨利伯爵,他的臉上還帶著苦笑,因為路易十四堅持要將王太子派往盧布爾雅那,他麾下所有的大臣和將軍都和他吵了一架——當然,也許不那么激烈,但至少可以用爭執來形容。甚至他的父親波蘭國王路德維希一世聽聞了這個消息,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匆匆趕來,將路易十四從床榻上拖了起來,強烈要求他收回這個可笑的主意。
亨利伯爵有點羨慕,不不不,他羨慕的不是王太子小路易,他自小跟隨父親顛沛流離,在軍隊中而不是在宮廷中長大,但與人們的想象不同,他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然辛苦但十分充實,而且他也要比王太子更有自信,他不單是父親的繼承人,也是他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他羨慕的是路易十四。亨利伯爵與他的父親,先前的孔代親王,現在的路德維希一世在波蘭的這段時間里,可算是受夠了波蘭大貴族與施拉赤塔們的陰陽怪氣與推脫塞責,在看到路易十四高居王座的時候,亨利是多么地羨慕啊,可當孔代親王真正成為一個國王后,他們才意識到一頂王冠能夠沉重到什么程度——也深刻地理解了路易十四為什么會如此不擇手段地就為了消減國內大貴族的勢力,盡可能地將所有的權力掌握在手里。
路易十四也曾經眾叛親離,或者說,那段時間,除了他的王弟菲利普之外,沒人站在他身邊,包括他的母親和馬扎然主教——但他現在已經有了一群可信的大臣與將軍,他們或許也有自己的私心,但一心謀求陸軍大臣之位的盧瓦斯侯爵與身為意大利人的紹姆貝格元帥也在冒著觸怒國王的危險下一再諫言的時候,他們對路易十四也是有著幾分真情實感的,盧瓦斯侯爵甚至說,如果國王認為王太子應該親臨戰場,那么也請不要在此時此地——至少不要在盧布爾雅那。
就連一向只愛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的御醫兼巫師,瓦羅.維薩里也說,他們大可以用巫師的手段來彌補王太子缺失的課程。
他們應該知道,在國王已經開始懷疑他們的時候,他們的阻止很有可能讓他們陷入糟糕的境地,在太陽王的威勢已經覆蓋了大半個歐羅巴的時候,就算是元帥或是陸軍大臣,要被投入監牢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但他們還是說了。
雖然他們最終還是沒能說服國王。
王太子小路易在沃邦元帥與近衛軍的護衛下進入城堡,在這段不短的路程里,他是迷惑而不安,不是因為父親堅持要他到這個危險的地方來,而是因為,他看到的一切都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那些是平民嗎?”他問。
安沃轉頭看了一眼被近衛軍們阻擋在遠處的人群:“不,那是我們的前鋒。”他說。
“但如果我沒看錯,”王太子說:“他們甚至沒有武器。”就不說火槍了,這些人幾乎個個赤手空拳,連根木棍都沒有。
“這要等到開戰之前才會給他們。”安沃說,然后他看了一眼沃邦將軍:“殿下,他們都是高地牧民,您的父親饒恕了他們的罪過——然后他們就接受了我們的招募,他們都是勇敢的人,您會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