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當然是旺多姆公爵,他受國王的邀請,前來與國王一同完成接下來的巡游,對于他沒能說服圣西蒙公爵,這個曾經的敵人和同僚的事情,路易十四也不是太在意——發自內心地說,他倒希望圣西蒙公爵不要改變原先的主意,畢竟推動路易十三走向死路的無數雙手中就有圣西蒙公爵的一雙,固然路易十三也有錯(站在臣子的立場上來說),但要說路易十四對父親與國王的死亡不那么耿耿于懷才是一樁荒謬的事情。
圣西蒙公爵如此傲慢頑固也是有原因的,他和許多不愿意屈從國王的貴族一樣,以為在自己的領地上,掌握著人脈與軍隊,不受國王的蠱惑與引誘,哪怕不能與國王平起平坐,也能和國王談判,尤其是像圣西蒙公爵這樣,擁有著一股隱秘勢力的人,他早已打探到,法蘭西現在的富庶與安寧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無論英國還是神圣羅馬帝國都不可能看著法蘭西繼續做大,不,應該說,他們甚至不允許法蘭西保有現在的榮光。
戰爭不可避免,所以路易十四必然要在開戰之前平撫法蘭西,才能保證他在外打仗的時候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與旺多姆公爵不同的是,圣西蒙公爵并不是一個波旁,他甚至不像是個法國人,對是否會有一個英國主子毫不在乎,他也不介意看著法蘭西四分五裂,這樣他才能正大光明地拿出手中的力量,而不是繼續在狹小的領地上茍延殘喘。他聯系到了很多人,他們都足夠聰明,能夠看明白路易十四正在麻痹和消耗他們。
“當然,”圣西蒙公爵在他的宅邸里與他的同謀們說道:“如果我們愿意離開領地,先生們,國王固然會為我們安排一個顯赫的地位,也會有可觀的收入,我們可以通宵達旦地享樂,也能舒舒服服地在床榻上消磨一整個白晝,但問題是,這些與我們的領地不同,這些都是國王賞賜給我們的,他可以給我們,也隨時隨地能夠拿走,交給另一個人,但我們的領地不同,那是國王無法奪走的。”
“但我們的領地所能給我們的確實不多。”一個同謀者這樣說道,房間里的每個人都帶著黑色的絲絨面具,但這也只是欲蓋彌彰,畢竟他們都是熟人,發言者的領地只是一片荒寂的沼澤,鹽堿地與樹林,提供不了多少收入,就算他一再加重賦稅也無不能,而且自從國王的巡回劇團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那樣飛向四面八方后,他想要將加稅的罪名嫁禍在國王頭上也不可能了。
在這個時代,平民們的娛樂很少,如果來了一個流動劇團,他們不會舍不得時間和一些小錢,而劇團的演員們在表演之前肯定會先行述說一段巴黎或是凡爾賽的新鮮事兒,好讓人們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國王又做出了怎樣的決定與籌劃,像是以前那樣,某天領主隨心所欲地指定一個太陽稅或是雨水稅,卻說是國王的命令的事兒不再有了。
而且除了這個之外,國王的教士們普及的初級教育也教出了一大批至少能夠看懂簡單文字的學生,他們或許還是農民或是工匠,但他們會到城鎮的酒館和咖啡館里去看報紙,然后將報紙上的內容復述給村莊里的人聽。
還有耶穌會的教士們,也已經成為了國王的喉舌,他們一邊協助國王開設學校,一邊也不吝于告訴人們他們想要知道的事情。這讓很多貴族感到難過起來了,因為歐羅巴的封建制度注定了爵爺領地上的民眾應當歸屬他們統治,也就是所謂的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換而言之,我臣民的臣民也不是我的臣民,現在路易十四卻越俎代庖,取代了諸侯的位置,統治整個法蘭西的民眾,民眾們崇拜和敬仰國王的同時,當然不會繼續支持總是盤剝無度的老爺。
“所以我們要和國王談判。”另一個人說,“如果他還想在之后的戰爭中得到我們的支持。”
“我覺得路易十四未必需要我們的支持,”之前的人這樣說道:“他現在已經有了足夠多的常備軍。”
“唉,您誤會我的意思了,”那個人厚顏無恥地說道:“我們的陛下或許在法蘭西沒有敵人,但在法蘭西之外他的敵人可不少…”
“您是在建議我們叛國嗎?”第三個人說。
“我是想要談判,”那位先生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要求國王召開三級議會。”他說著,與圣西蒙公爵對望了一眼。
三級會議最早出現在十二世紀的法蘭西,在王權得到強化之后,與現在的路易十四一樣,法國國王不但希望他的旨意能夠從上至下,也希望能夠聽到最底層的聲音,不是為了愛惜民眾,而是為了保證自己的權威基座不受動搖。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三級會議為國王服務,一旦國王想要打仗,或是營造城堡,宮殿等大支出的時候,就會召集三個等級——貴族,教士與平民的代表,“聽取”他們的意見。
不過平民們很快發現所謂的三級會議只是在嘲弄、欺騙和敷衍他們,舉個栗子——如果國王想要打仗,所以準備提高三倍人頭稅,他就會看似公平公正地召集代表們舉行三級會議,但貧苦的民眾想要和貴族與教士老爺平起平坐是不可能的,三級會議三個等級基本上就是各自討論各自的,然后將他們的想法提交給國王。問題是,一般而言,教會與貴族不繳稅,唯一需要繳稅的是平民,所以平民這一等級的陳情書往往就是廢紙一張,甚至出現了國王在三級會議上同意了平民降低人頭稅的要求結果卻不了了之的情況出現。
自從路易十四親政后,這種名為民主實則剝削的三級會議就沒有再召開過,路易十四不需要,普通的民眾也不需要,上通下達是國王從最初的時候就在努力做到,也已經做到的事情,貴族們惶恐不安的原因就在這里——再繼續下去,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也能喊出我是法國人,我是法國國王的子民的時候,他們的權威也就名存實亡了,到那時,哪怕他們留在領地上,也未必繼續保佑現在的榮光。
這位先生要求再次召開三級會議,所抱持的想法在場的人都清楚,因為原先只是國王為了追求金錢援助而設立的三級會議,在 1357年的時候,因為約翰二世被英國人俘虜,需要支付大筆的贖金,當時的王太子查理不得不召開三級會議謀求幫助,但在這時候,貴族與教士乘機發難,他們一邊批準籌措資金贖回國王,一邊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要求——條件具體如下:
1、允許三級會議代表參加國王的御前會議。
2、改組行政管理,罷免不得人心的官吏。
3、三級會議有權不經國王批準而每三個月自行開會一次。
4、會議代表不受侵犯。
這份條款無疑直接侵害到了國王的利益,約翰二世回來后就不再承認條款中的大部分內容,1439年,因為對外戰爭,國王奪得了不經三級會議就能征收新稅的權力后,三級會議更是名存實亡,等到了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時期,三級會議只能在記錄和書本上占有一席之地。
“但路易十四現在可沒被英國人俘虜,”一位先生戲謔般地說道,:“事實上,他還有著五萬人的近衛軍,隨著他一起行動呢。”
“我們當然不會愚蠢到去和國王以及他的軍隊打仗。”圣西蒙公爵說,“但國王有護衛,他的監察官,法官和那些所謂的走狗嘍啰有軍隊嗎?不,他們沒有,而我們,在這里的每一位先生都有騎士和自己的法庭,我們有權利保衛自己的家園不受任何人的侵害…”他停頓了一下:“而且,命運無常,誰也不知道上帝的懲罰何時到來,尤其對那些升斗小民。”
房間的人不由得交頭接耳了一番,圣西蒙公爵的意思很明白,他們也許不會直接針對國王,卻會弄出一些小麻煩來讓國王不得不妥協,譬如國王的駐軍營地,國王的行軍大道,國王的軍備倉庫,國王拔擢的那些低級官員——國王甚至不能因為這些損失而責怪他們,因為這些事務他們從來就沒有插手的可能。
“但這樣國王一定會非常生氣。”一直站在窗邊沒有說話的人突然插了一句。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最先發言的人說:“反正我們都是沒法走進凡爾賽宮的人,國王為了聚斂權力和財富,總有一天要把我們吞噬掉,但如果我們的意志足夠堅定,只要國王在法蘭西之外還有敵人,他就不得不安撫我們,我們就還能為我們的子孫后代留下一點什么。”
“你說我們都沒有資格走進凡爾賽宮,”站在窗邊的人質問道:“那我們該如何保證沒人會被國王利誘,各個擊破呢?”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把你們召集起來的原因,”圣西蒙公爵說:“別擔心,我們還有許多同伴,法蘭西的每個省市都有,如同攤上星辰,我們只需要一個統一的聯盟,有組織的行動,而不是沒頭沒腦地左沖右突,做一些徒勞的事兒——諸位,”他略微提高聲音,“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和準備,聽從命令,只要神圣羅馬帝國的軍隊一出現在邊境線上,我們就要立刻行動起來,但要注意,別留下任何把柄,別與外國人有任何聯系,別讓國王有機會以叛國罪處死你們!”
“我們只對法國的國王說話!”一位先生自以為詼諧地說,但只換來了幾聲干巴巴的苦笑。
“這位先生說的很對,”圣西蒙公爵說:“我們只對法國的國王說話,重新召開三級會議,奪回我們的權力!”
他說的就是以上提到的四條,如果路易十四不得不妥協,那么貴族就有資格如英國的國會議員那樣,直接參與到政治事務中并且可能在不遠的將來直接架空國王。
公爵說完,為了鼓勵在場的同謀,還特意拿出了一瓶波爾多蘇玳的貴腐酒,當琥珀色的酒液和醇厚濃重的香氣引得人們嘖嘖贊嘆的時候,倚靠在窗邊的人卻不由得嘆氣——二十年的經營,路易十四正如他的名號太陽王那樣,將他的光芒撒播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無人可以逃脫他的影響,哪怕圣西蒙公爵已經決議與國王分割,但他拿出來酒和酒具——璀璨明亮有著多刻面花紋裝飾的玻璃酒杯暫且不去說它,單單波爾多蘇玳的貴腐酒,貴腐酒最早出現在匈牙利,距今不過三十年,但路易十四才喝過商人們奉獻的美酒,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要求商人們送來更多這樣的酒,而是派出密探去尋求這種美味酒水的制造方法,以及讓葡萄酒園主們嘗試釀造這種好酒——之后不必多說,十年前波爾多蘇玳地區就成功地復制了這種味道醇美的甜葡萄酒,并且成功地成為了國王的又一個錢囊。
這樣的事情可不止發生在一處,所以說,法國的民眾不會加入反對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隊伍,法國的人頭稅自從路易十四親政后就沒變過,又因為路易十四大力倡導工業與商業,普通的農民只要在閑暇時間去做做短工也能賺錢,區區人頭稅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吃力,在喂飽自己與妻兒老小之余還能享用咖啡與煙草,一點葡萄酒或是麥酒,他們不止一次地感謝上帝讓他們有了這么一個好國王…想要煽動民眾,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就算圣西蒙公爵的計劃根本是下下策,卻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了。
他滿懷憂慮地將杯中的貴腐酒一飲而盡,和公爵告辭,獨身走出了這座隱秘的宅邸——也許是因為各有心思,沒人和他一起行動——其他人幾乎也是如此,他頭也不抬地上了馬車,拉起車簾,在黑暗中冥思苦想,不知道應不應該走出最后一步。
馬車停下的時候,他還在奇怪自己竟然這樣快就回到了臨時下榻的旅店,他們會合的地方可是相當荒僻的,隨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把拉開了車簾。
車簾外暗藍色的天光如同水流一般覆蓋在荒涼的原野上,兩柄火槍正毫不掩飾地對著他。